临行前徐振再次将他召到了家中,在灯火通明富丽堂皇的官邸里冷眼看着他,面上挂着假意的温情,状似很恳切地对他说:“冰砚,你是个好孩子。”
“到北京去吧,替我把这最后一件事了结,”他虚伪地叹着气,眼中却藏着无限深意,“等你回来以后我便不再计较你跟白家的事了,你的妹妹……徐家也会照顾。”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徐振早就发现他和白小姐之间的事了,一直隐而不发并非因为他不想追究,只是还想留着他的命替他顶这桩最大的罪罢了;同时冰洁也是活人质,一旦他试图反抗,她就会为此无辜丧命——可去了北京以后他会怎么样?盗取矿藏的数目如此之大,恐怕枪毙都是轻的,最糟的情况是他什么都保不住,跟他有关系的人全都要跟着一起死。
既然如此……他又怎能拖着他的白小姐一起下地狱?
他知道的,她是心软又执拗的人,绝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冷淡狠心,如果她知道他的境遇会怎样?多年前他们素昧平生,她只是在徐家官邸二楼的楼梯口随意撞见他都会为了他的伤情跟徐隽旋撂脸,那么现在呢?难道不会想法子请她父亲出手帮他?
可如今的白家又有多安稳呢?
一个靠财富累积起来的家族、背后却无军方或政界的力量作倚仗,在如此动荡的乱世里也是风雨飘摇,如今他们已自顾不暇、那么多的钱财都被逼着买了公债,又能在袁氏面前有多少说话的余地?
他们救不了他的……一旦试图伸手,还会被他一起拉下地狱。
他只能自救。
这谈何容易?放手一搏的后果难以预计,或许能侥幸淌出一条血路逃出生天,也或许一败涂地身死人手,古往今来成王败寇理之自然,他也明白。可如今世道荒唐,如在荒原四顾张望仍不可见一点星火,亘古的长夜令人心生苍凉,他只是一个出身卑微的凡夫俗子,又有多少机会走出一条前人都未走出的路?
别说是他,只看他的同窗旧友吧……季思言乃季明远将军独子,如今滇军起事也算称霸一方,可又怎么样?眼下他和他父亲一同在湘西失去了音讯,兴许……已经为国捐躯。
那便是他未来的路,泥泞坎坷,九死一生,甚至他还远不如季思言,在无人荫蔽的情形下他都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机会为了这个国家晦明难测的未来再舍生忘死地上一次战场,还是会在这之前就被官场上令人生厌的尔虞我诈拉扯到粉身碎骨。
所以清嘉……离开我吧。
离开我,然后跟别人在一起。
我仅仅是你这一生中偶然碰到的小小插曲,只因为与你繁华的世界格格不入而有幸被你多看了一眼,这并不代表我值得拥有你。
你说得对,做错事的人是我,是我一度得意忘形,在你赠予我的一个个笑颜和一封封书信中迷失了自己,还以为我们之间真的能更进一步,甚至在去年此时还曾妄图与你厮守一生。
那真是荒谬的妄想,我想我那时一定是昏了头。
幸而现在我已经醒了,也该回到我该去的地方,也许冥冥之中你还是怜悯我,因此才在这最后的时刻对我说了这些——你不会知道我有多欣喜,早在你认识我之前我就深深地记得你,早在你肯与我多说一句话之前我就已经开始迷恋你,只是我从未想过你会如此慷慨,能对孑然一身又破落不堪的我伸出手来,那一刻我发誓我真的很想牵住你,可……那会弄脏了你。
我手上都是血和泥。
还是就这样吧,你就当是我狠心绝情、是我不识抬举,带着对我的怒和怨回到你自己的世界里,往后也不要再打听有关于我的音讯,也许这样你就会少一些负累和伤心——以后?以后……那都不重要了,想来即便几年后你意外听闻了我的死讯也已不会太痛切,毕竟一切都已时过境迁,我也不会被人记得那么久的。
但我其实也有一点遗憾——当然我知道这是我太贪心了。
可是如果这就是我能见你的最后一面,那我其实也想就那样一错到底地告诉你……
……我爱你。
那个夜晚多么冷清啊。
冬春之际的夜风萧索得过了头,似乎比腊月里还要凛冽,她的背影早已远得看不见了,只有他仍沉默地站在原地,冰冷的夜露打湿了他的衣服,他却似乎感觉不到,黑夜一样深沉的眼睛有些空洞,或许是感到太疼痛了吧。
他在那里站了多久?两小时还是三小时?没人知道,总之到最后连云后的月亮都不肯再照亮他了,只有什刹海柔情的水波在与他一同怀想这最后一个有她在的夜晚。
渐渐地他也有些出离,连流血的伤口都无法拉回他的神思,脑海中仍一遍遍回放着她玫瑰色的裙摆和醴艳生动的眉眼,有时想着想着手就会下意识地攥紧,也不知是不是他的疼痛再次加剧了。
——直到后来这最后一寸净土也被人侵扰毁坏了。
夜色最浓暗时他的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整齐而肃穆,显然是训练有素的士兵或警察才能发出的;他深吸一口气回过头去看,果然看到一群军警手持枪械站在他身后,个个面无表情,像是收割生命的鬼魂亡灵。
“徐冰砚少校?”
为首那个人对他出示了一张批捕文书,声音刻板得没有一丝起伏。
“你被指控有借职务之便伙同洋人盗取国家矿产的嫌疑,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第73章 匆匆 “兴许……帝国真要保不住了。”……
那天之后白清嘉就生了一场病。
其实并不严重, 只是寻常的发烧,全赖她那晚吹了太久的风、着了凉;可她却好似难受得紧,纵然她母亲为她找来了最好的医生诊治也依旧不怎么见好, 后来就算热度退了人也一直昏昏沉沉的, 接连好几日都病在床上。
她一直在睡, 一天中有一多半都陷在梦里, 难得醒来却又在发呆,眼神空空荡荡的,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其实还能想什么呢?
无非是想那个人和那晚他对她说的那些话罢了。
她从没经历过这种事。
从没主动向一个男人示过好,从没当先对一个男人动过心,从没试过把自己的尊严和热切一股脑儿都交出去,也从没被一个男人给过难堪……现在这些忌都被他一个人破了, 她什么也没剩下。
这实在太荒谬太离谱了——她怎么会完全看错一个男人的心?人家明明没有多么动感情,偏偏她自己当了真,还以为他有多喜欢她、以为他有多愿意陪着她胡闹。
现在好了, 她的面子里子一并丢了个干净, 简直令人羞愤至极,同时……也伤心得要命。
说到底她也还只是个小女孩儿罢了……才22岁, 虽曾有过一桩乱七八糟的婚约和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追求者, 可却从未正正经经地爱过什么人,更别提豁出一切地去跟人陈情了。她把自己最纯粹的悸动和最干净的爱意全都给了他,在这两年间一颗心都始终跟着他起起伏伏,一开始是为他偶然的触碰而心跳不止, 后来哪怕只得到他一张简短的字条也能满足很久……动心动得太过认真了。
如今她只庆幸那晚自己还没来得及把更多傻话说给他听,譬如说她对与日后如何他妹妹相处的考虑,譬如说她对他们婚礼的设想,譬如说她对未来购置房产和布置家里的计划……倘若当时她连这些都说出口了场面又会有多尴尬?泰半会惹他发笑吧。
她蜷缩在被子里, 连脸都不肯露出来,像个蚕蛹一样裹着自己,可恨的泪水不经允许便一个劲儿地往外流,折磨得她眼眶干涩头疼欲裂、连枕巾和被单都变得又湿又冰了;她还一直在发抖,也不知道是出于痛苦还是恐惧,抑或只是因为发烧而感到寒冷,总之所有人都吓坏了,只怕她的身子出大问题。
幸而西洋人的药物还是可信的,她被强制打了几瓶药、热度总算渐渐退了下去,只是意志一直消沉着,每天还是待在床上不起来,整个人很快消瘦了下去。
她父母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哄她开心,也就秀知机灵些,深知徐家的那位军官乃是治疗她一切郁闷的灵丹妙药,遂一直想法子在小姐面前说起他来哄人开心,可惜很久都没找到话头;后来有一日她找到了,是报纸上登了有关于他的消息,说是……说是犯了大罪将被政府拘捕、后来却又勾结南方势力逃逸了,如今已不知所踪正在被通缉……
秀知慌了神,简直吓坏了,当天一拿到报纸便火急火燎地想奔上楼拿给自家小姐看,无奈半路却被白老先生拦住了。
那段日子南方的战况颇有几分不妙,导致白宏景的心情也难免有些阴沉,彼时只皱着眉冷冷地扫视了一眼版面上小小的通缉令,随即就不甚感兴趣地移开了目光,一边看着其他有关战局的报道一边吩咐秀知:“清嘉还在养病,你安心照顾她,不要在她面前说些闲话惹她烦心。”
这番敲打的意思十分鲜明,分明是不想自己金贵的爱女跟那位被卷入风波的破落军官扯上干系,秀知都明白的,当时只低着头默默地应了,可等后来进了小姐的屋子却还放不下心,总觉得她该知晓这件事,于是就大着胆子试探地开了口,说:“小姐,徐三少爷他……”
哪料刚开一个头就被他们小姐硬生生打断了。
“别说了,”她甚至没有抬一抬眼皮,只一直侧着身子看着窗外,美丽而消瘦的面容染着冷清与漠然,好像对那个男人再也没有一点兴趣,“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而已,往后别再跟我提他。”
啊……
秀知愣住了,完全没料到小姐会是这般反应,明明她生病之前都还是好好的,那晚去赴宴之前还眼睛亮亮地一直说着有关那位军官的事,这才几天功夫,怎么就……
秀知心中深感怪异,至此才终于猜到小姐这场来势汹汹的病泰半也跟那位军官有关,兴许是起了什么争执、生了什么龃龉;她有心想开解人两句,可惜彼时对方神情坚决,俨然一副要跟对方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令她也没法子开口了。
遂只好讷讷地应:“……是。”
两天后白小姐终于从房间里出来了。
她毕竟刚刚生过病,气色难免差一些,可那神情和派头却已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模样——骄傲的猫咪永远都要抬着头,怎么会一直为了一个不爱她的男人伤心?她才不要管他,不爱就不爱,分开就分开,难道还真当她是非他不可么?笑话,是他没有福气要不起她白清嘉,她只要过得越来越好就行了,终有一天那男人会悔不当初,到时她一定要抬着下巴从他面前头也不回地走过,让他知道她早就不再想要他了。
这番志气十分令人欣赏,其所抱定的态度也是十分坚决,且她为了表示自己已彻底振作、还决定出门大肆采买一通以宣泄自己心中的郁气。
这可真是奢侈的消遣——她仔仔细细将自己打扮了一番,从城西一路逛到城南,但凡是稍微合点眼缘的东西统统都要买下来,什么珠宝首饰、什么衣服鞋子、什么古董文玩、什么挂画装饰……有用的没用的她都要买,出手之阔绰委实令人瞠目,比正经的暴发户还不像样,最离谱时甚至还打算买一架钢琴,直到听秀知提醒家里已经放不下这么大的物件儿才勉强作罢,看那神情还有些遗憾呢。
她像这样荒唐地挥霍了一整天,闹得最后整个北京城都听到了风声,说白家的这位千金是个难伺候的主儿,比什么荒唐的八旗纨绔都要败家上百倍,往后除非她老子肯给她贴几十万的陪嫁,否则正经人家的孩子可都不能娶她,免得一不留神就被她折腾到家破人亡。
而就在白小姐的坏名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整个北京城的当口,南方的战局已再次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三月初政府军便在四川吃了大败仗,那滇军的将领蔡锷也不知是哪颗武曲星下了凡,竟在纳溪一带以少胜多压着政府军一通狠打,至19日便几乎攻下四川全境;湘西战场上的季家父子也没死,只听说季思言季公子受了重伤、被炸断了一条腿,后来命被王文华将军保住了,对方还牵制了政府军向四川转移兵力;至于广西,李烈钧部把龙觐光部打得哭爹喊娘,以至于3月15日宁武将军陆荣廷便通电宣布广□□立,龙部最终缴械,残部要么被歼要么逃离滇境,政府军在这最后一个战场上也没得到一点便宜,终是惨淡收场。
这、这、这局势可就让人看不懂了啊!
北洋一系何等荣光?配备的可都是最先进的武器!如今是怎么了?怎么连只有区区一万五千之众的滇军都打不过了?
其实在南方吃点败仗倒也无妨,关键到后来全国多省都开始有样学样了,纷纷效仿陆荣廷宣告什么独立,譬如山东的赵开成就跳得很高、还紧跟着南方的步调向政府军开了战,在胶东半岛打得轰轰烈烈不亦乐乎,竟也把北洋一系逼得节节败退了!
舆论一时哗然,报纸上的时评也渐渐转了风向,不仅开始唱衰帝国政府,而且甚至还有胆大的预言袁氏帝位坐不稳、这所谓“□□”终将是昙花一现,最终还要走回共和的路。
这于白家人而言可真是晴天霹雳!
沉稳如白老先生都不免开始慌乱了,最开始还能强撑着一张硬嘴、怒斥报纸上的时评都是一派胡言,说什么陛下英明神武、帝国必然能传个千秋万代;可后来他儿子白清平也从政府里带回了绝密的消息,说陛下已被近来蜂起的战事折磨得龙体欠安,同时政府在外交上也受到了不少挫败,兴许……兴许……
“兴许什么!”白老先生狠狠一拍桌子,瞪着自己的长子大声怒喝,一双老眼狠狠地瞪着,简直像要溢出血来了。
润熙和润崇从没见过如此失态的祖父,当时便都吓哭了,纷纷扑在他们同样惊慌失措的母亲怀里打着哆嗦;而实际上他们已至不惑之年的父亲也没好到哪里去,面对着自己的亲爹同样是噤若寒蝉,只觉得一张嘴是被人抹上了浆糊、连说一个字都感到万分为难。
“兴许……”可他终于还是在白老先生的逼视下颤颤巍巍地答了,每个字里都藏着无尽的恐惧和叹息,“兴许……帝国真要保不住了。”
1916年3月22日,帝国政府三路攻滇计划正式宣告失败,全国战事频发暴丨动不断,日本与西洋诸国亦拒绝再对袁政府进行声援,袁氏遂被迫颁令废止洪宪年号吊销帝制、仍居大总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