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便是联姻最好的时候:袁氏已死,旧政府崩溃,这泱泱中华又迎来了新的主人,权力更替带来新的洗牌, 不趁此时傍上新贵岂不要遭天打雷劈?她父亲已经挑好了,国会里的高议员就很好,跟财政部的关系也十分密切,足可以保他家生意十几年太平。
联姻吧, 结婚吧,就趁现在把两家牢牢绑在一起吧,时代的风浪太过惊人、任谁都是孤掌难鸣,不如趁早和舟共济,说不准还能得到更长久的富贵。
可……
……他女儿的嫁妆呢?
那么大的一座矿山,怎么就变成英国人的了?
她父亲火冒三丈地派人去查,几经周折才知道是自己那个病秧子女儿做的好事,竟硬生生把价值近百万的矿山拱手送给了英国人!
“孽障!畜生!不知廉耻的废物!”
她父亲是气极了,一边狠狠地骂一边气急败坏地抽出了自己的马鞭,卯足了力气一下一下地抽在薛静慈身上,好像全然忘了她有很重的病,又好像根本不在乎她就这样死了。
“你为了谁?为了谁?白家那个浪荡子?他就是头被砍下来挂在城墙上又跟你有什么相干!为了一个男人挥霍你老子的钱!那是一座矿山!一座矿山!”
他打得越来越狠了。
薛静慈呢?一个那么柔弱的女人,有时病起来甚至撑不住自己身体的重量,可在那样极端的暴力之下却竟能一声不吭——她没有反抗也没有求饶,甚至不肯对她父亲说一声“我错了”,只一身伤痕地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并在满屋子其他人的尖叫和哭声中静静地看着她父亲。
“那不是父亲给我的嫁妆么?……原本、原本就要给我想嫁的人,”她是一朵在暴雨中枯萎的丁香,细长的丹凤眼已然在剧烈的疼痛中失焦,连眼神都完全涣散了,“我想嫁给他……所以就都给他了……”
说完她便昏死了过去,整个后背都血淋淋的,一旁的人都不敢想象那会有多痛,可她脸上的神情却好像很痛快,仿佛终于做了一件顺自己心意的事,已然心满意足了无牵挂了。
这……兴许就是她这一生唯一一次能堂堂正正说出自己想嫁给那个人的机会了吧。
而眼下听闻这一切的白清嘉却已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她根本不知道矿山的事、更完全没想到静慈可以为了救她二哥做到如此地步——那是一整座矿山啊,近百万的价值,甚至很多骨肉至亲都难以做出这样的选择,静慈却为她二哥做到了。
这恩情……
白清嘉整个人都打起了抖,看着昏迷在病床上的静慈流下了眼泪,感激、惭愧、抱歉、动容、恐惧……就像打翻了五味瓶,心绪复杂得难以拆解。
“那……那现在怎么办?”她又扭头看向彩娟,“她的身体怎么样了?这伤……”
……会让她丧命吗?
“夫人已经请洋人来看过了,也给伤口上了药,”彩娟依然抹着眼泪,眼睛都要哭肿了,“只是小姐总是时梦时醒……一直在睡……”
啊。
……白清嘉已无话可说了。
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儿,一直受到家人的宠爱,尽管父亲为人严厉时常教训她、甚至还曾在她不服管教时动过要打她的念头,可其实他一次都没真的动过手。因此她实在难以理解静慈的父亲为何会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下这样的毒手……一座矿山的确价值惊人,可难道还能比亲生骨肉的命更金贵么?
她还很迷茫、不知道有什么是自己能做的,毕竟如今她已身无分文,别说偿还一座矿山,就是代人家找一位有本事的医生都做不到,只能在病床旁无力地发呆,脑子已经是一片空白了。
而这时彩娟又说:“如今我家小姐病重,恐怕难以同白小姐叙话了,倘若您有事要同我家小姐讲,不如就把话留给我,待之后小姐醒了我一定转达。”
这可真是折煞人的话。
静慈为了她二哥付出了如此之多,简直是连命都搭上了半条,她要报答还来不及、又怎能厚着脸皮继续说要借钱的事?
“没有……我没有什么事要跟她说,”白清嘉回避了彩娟探询的目光,终于也吞吞吐吐了起来,“只是顺路来看看她……你也不必跟她说我来过。”
她沉默下去了,伸手轻轻地替薛静慈掩了掩被子,继而声音低低地说:“只是如果她醒了……请你一定要托人告诉我。”
此后白清嘉又在薛静慈身边陪了一个下午,从薛家出来已是傍晚。
入冬之后白日渐短,天黑得越来越早,不到六点便是夜晚的光景;可璀璨的夜上海从来都不怕黑的,街上漂亮的霓虹灯一个接一个亮了起来,将这凄寒的冬夜点缀得十足曼妙。
她一个人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目之所及一片繁华,耳中听到的尽是欢乐幸福的笑声,来来往往的人似乎每个都有归宿,至少知道自己明天要去哪里、做什么;只有她不知道,心里空落落的一片茫然,有那么几个时刻她甚至不想回家,因为知道等她回到那个不体面的弄堂以后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一盆盆泼得到处都是的有臭气的脏水,大哥和嫂子喋喋不休的争吵,父亲沉闷得令人心疼的咳嗽。
现在她身上又多了一笔债:一座矿山,以及静慈背后那一道道血淋淋的伤痕。
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还了,这个世界似乎忽然变了模样,明明原来是那么温情烂漫的,如今却一下子变得冷酷凶恶了;她被一只看不见的猛兽逼到了墙角,拼了命地想要逃跑求生,可四下张望时却发现自己根本无路可走,曾在她身边盛开的玫瑰色的花丛猛地变成了黑洞洞的断崖,她已经一脚踏空开始无尽的坠落了。
所以现在她该怎么办?到底从哪里才能挣到一笔钱?过去她衣服上的一粒扣子都价值不菲,如今她只求一个月赚到二百大洋都成了痴心妄想,世事的起伏实在太过剧烈,她已经有些回不过神了。
恍惚之间她的手腕却忽而被人拉住了,回头一看是个年纪不轻的女人,脸上搽着厚厚的、劣质的粉,衣服亦是大红大绿的,刻意的招摇。
“小姐,吃饭了么?”对方笑盈盈地问她,看着她的眼神同时显露着惊艳和同情,还有一种隐隐的兴奋,“到我们这里吃顿饭吧,跟我聊一聊呀。”
说着她便指向了路边的一个门头,白清嘉下意识抬头一看,却见那店的门口站着许多同样花枝招展的女人,还有酒气上头脚下摇摆的男人在和女人接吻,暧昧又俗艳的灯光把他们的影子拖得很长,还有男人在急赤白咧地朝她这里张望,丑陋的脸涨得通红,毫不掩饰自己贪婪的色丨欲。
她胃里一阵翻腾,被这荒谬的误解恶心得浑身发麻,可却不知为何完全不想发脾气,只由衷感到一阵悲凉,与此同时还有一道低低的声音在她心底发出嘲笑——
你看,你也不是找不到工作的,只要把自己作践得足够烂,总能赚到钱的。
这声音她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一句都很分明,她甚至可以跟它对话,因此在它说完之后便淡淡笑了一下;那个来邀请她的女人还以为她愿意跟她走,脸上的笑容变得越来越大,可惜她还是让她失望了,已经走得越来越远。
那女人见此很着急,追了几步想留人却都失败了,无计可施之下干脆叉着腰冲着她的背影大声喊叫起来。
“小姐,别犟了呀!”对方似乎痛心且遗憾,就像面对一个不开化的学生一样心急,迫不及待要让她看清这个世道的真相,“你是不是缺钱?来这里能赚很多!你会赚得比所有人都多!没有比这来钱更快的了,我见得多了能不晓得么?”
那女人的声音可真大,引得几乎整条街的人都看了过来,这下大家都知道她是个落魄的穷鬼了,甚至可怜到要被人拉去卖丨身呢。
她于是不得不跑起来了,平生第一次她白清嘉要这样狼狈地逃亡,冬日冰冷的夜风刮在她的脸上,就像刀割一样令人痛苦,可就算这样她也逃不开那女人的声音,它像狡猾的蛇一样直直往她耳朵里钻,执拗得让人绝望——
“等你想通了记得回来找我啊,可别去了别家——”
“你一定会回来的——”
第81章 日子 不想干就滚蛋
当晚白清嘉做了一场噩梦。
梦里她被一群看不清面目的人追赶, 人人都像要吃了她,她拼命地跑,脚下的路却变得越来越逼仄崎岖, 到最后她终于无路可走了, 黑暗中只有一个方向出现了一道豁口, 她兴奋地跑过去, 耳边却忽然听到一阵猖獗的大笑,尖刻的声音在四周盘旋, 不断重复着一句话——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她于是满头冷汗地惊醒了,睡在她身边的秀知听到动静也爬了起来,迷蒙间仍担忧地问她:“小姐……?”
她喘着粗气答不上话,过了好一阵才从噩梦中缓过来, 心中的恐惧和悲凉却一点不减,恍惚中又再次想起了昨晚在街头遇见的那个女人,总觉得她最后的那句“你一定会回来的”像是某种残酷的预言。
……难道她真的会沦落到那一步么?
她在心里大声否认, 狠命驱赶着那些可怕的幻象, 可表面上她必须非常安静,因为润熙和润崇还睡在她旁边的床上呢——这是妥协的结果, 为了中止哥哥和嫂子无休止的争吵她和秀知就把两个孩子带到自己屋里睡了, 床只有一张,自然是要让给小孩子,她们两个大人便只好睡在硬梆梆的地板上,到了冬天即便裹着厚厚的被子还是会冷得瑟瑟发抖。
“小姐是做噩梦了?”秀知压低声音询问着, 眉头也皱着,好像心疼她得紧,“该是睡地上太不舒服才会这样的,明日还是去和大少爷说说这事吧……”
白清嘉摇了摇头, 不想再听兄嫂吵架,何况她这回惊醒也并非因为两个孩子,于是只简单说了一声“无妨”便又躺下了,地板的湿冷即便隔着好几层被褥还是能透上来把人冻住,她的身体在微微打着抖,就这样睁着眼睛到了天亮。
次日她又出门寻找工作了。
人可真是灵活的动物,一切底线都能跟随际遇的更迭而改变——譬如她吧,原本还有些挑剔,只想做些体面清闲的笔头工作,可在四处碰壁之后便也渐渐放下了身段,便是辛苦些的工作也愿意做,只要能换到钱,只要……能让她免于沦落到梦中那般可怕的境地。
她似乎急于证明那个女人的预言是错的,因此心中已经对工作没有什么要求,可她却仍然低估了一个女人在这个社会中处境的艰难——咖啡厅的侍应,裁缝店的学徒,报社的记者,字画店的账房……不管什么工作都不愿给女人做,好像她是缺胳膊少腿、甚至比不过男人的一根手指头。
她很愤懑又很无力,想要分辩却没有机会,心中的迷茫与失落于是更加强烈,幸而几天后在经过迎贵仙茶楼时事情还是出现了转机——一个从黄包车上走下来的陌生女人叫住了她。
“你是二爷的妹妹吧?”对方抱着手臂问她,在看到她警惕的眼神后露出了一丝笑,又指着热闹的茶楼跟她解释,“我们曾见过的,就在这里。”
白清嘉原本全不记得眼前这位是谁,但一听这句解释就被唤起了几丝记忆,想起当初自己的确随二哥来过这间茶楼一回,那段日子他还荒唐着、为了个唱戏的角儿一掷千金呢。
眼前这位未曾上妆的女子便是与他有交情的,白清嘉恍然,与对方点了个头:“你好。”
那女子有些慵懒,上下看了白清嘉几眼,招招手说:“白小姐可得空?若没什么事要忙,不如进来跟我一起喝杯茶吧。”
这位小角儿姓周,艺名叫凤笙,说来也是个念旧情的人——当初白二少爷曾花过大价钱捧她,一举便让她在上海滩打响了名声,却并未如外界所料的那般糟蹋人;她记着这份恩,如今虽帮不了落魄的白家太多,却多少能给白清嘉一份赚钱的营生。
“白小姐可会给人上妆?”周凤笙一边喝茶一边询问,“倘若你不嫌弃,倒可以来我们戏班子做做事,除了上妆之外也就是一些杂活,我帮你跟老陈说说,估摸着一个月能拿十五块大洋。”
顿了顿又颇有深意地补充:“自然,做得好是能得赏钱的,多起来没个数。”
“赏钱”?
白小姐一辈子没受过别人的“赏”,毕竟一直以来最尊贵的人都是她,可如今世殊事异、她也到了不得不低头的时候,难得有份工作肯收女人,虽然一个月十五块大洋连一半的房租都交不起,可她还是心存感激地接受了,并很诚恳地对周凤笙说:“谢谢周小姐。”
对方又笑了,一边嗑瓜子一边摆摆手:“我可不是什么小姐,苦出身唱戏的,你说这话要折煞我了。”
说完又清苦一笑,看着她的眼神有些感慨和怅惘,说:“我也是为了偿二爷的情,他啊……”
至此只余一声长叹,分明也有几多深情。
白清嘉不说话了,心中已然五味杂陈。
之后她便进了戏班子。
她之前不晓得这个行当的规矩,还以为他们是一直在迎贵仙唱戏的,后来才晓得他们也需四处奔波,倘若别处有人请就要一班人都过去,辛劳得很。
过去她没有听戏的习惯,自然也就不熟悉各个行当上妆的门道,进了班子之后只能从头学起;带她的师傅姓孙,是个五十多岁的大胡子,爱喝酒、脾气很糟,不管多复杂的东西都只肯教她一遍,若见她没有学会便要破口大骂,还要去找班主老陈抱怨、不该找个累赘给他做帮工。
她也是有脾气的人、还很不服输,人家越说她蠢笨她便越想做出个样子来打对方的脸,于是每回学习都很上心,就算当场没会事后也会去请教那些唱戏唱了多年、多少知道该怎么上妆的角儿,态度再没有往日做小姐的高傲、变得客客气气温温柔柔了。
她毕竟有顶好的教养和顶漂亮的皮囊,戏班子里的人也都愿意跟她打交道,尤其一些上了年纪的长辈待她特别宽厚,会笑吟吟地帮她解释好几遍,末了还要感慨万千地看着她说一句:“好孩子,你家里的人都去哪儿了?怎么舍得让你这么漂亮的女娃娃出来做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