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冰——桃籽儿
时间:2022-04-29 07:28:13

  张颂成也是真心为她着想,方才在来的路上还一个劲儿劝她。
  “你要真是想回家,待会儿就正正经经给白小姐道个歉,”他一边开车一边语重心长地叮嘱,“将军同那位小姐情深意重,说不准过段日子就会跟她结婚,你跟未来嫂子结怨能落下什么好?何况当初在学校你也的确是做错了,给人家赔个不是总是应当应分的……”
  他说得都对、她也都听进去了,可是进门后看见的这一幕却不知为何深深刺激了她,霎时间酸啊涩啊苦啊闷啊一股脑儿全涌上了心头,将她原本就根基不牢的理性全冲得摇摇欲坠了。
  ——凭什么?
  那个女人只是一个外人啊,凭什么这么容易就抢走了她的哥哥?她想回家还必须先得到她的同意,这到底是凭什么?
  她的眼眶一下子红了,看着跟哥哥坐在一起的白清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那女人却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看着她,仿佛已经成为了这个家的女主人。
  没有人说话,气氛紧绷得吓人,一旁的张颂成一看心都凉了一半,暗想这小祖宗方才在车上还答应得好好的、怎么事到临头了又出尔反尔?急得赶紧偷偷拽她的袖子、又拼命给人打眼色,就指望她能赶紧道歉表达一下自己的诚意,免得被将军一怒之下再次赶出家门。
  不料他这眼色刚打到一半徐冰洁就忽然“噗通”一声跪坐在了地上,扯着嗓子嚎啕大哭,还撕心裂肺地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全是我错了!我不该丢白老师的东西也不该往你身上泼油漆,我罪大恶极十恶不赦死有余辜!我就是个一无是处的混蛋!”
  “求求你们了……让我回家吧……”
  “我真的……好想好想回家……”
  这又跪又哭的阵仗实在大得出乎张颂成的预料、与此同时这不惜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的架势也委实令他心情复杂,尤其当他瞧见这平时跋扈霸道的小祖宗一边哭一边努力爬到她哥哥身边试图拉住他的手求饶时,心中的酸涩与同情便不由自主冒出了头。
  ——只可惜将军是铁石心肠,就算见到妹妹下跪那神情也依然冷着,甚至连眉头都皱了起来。
  “你是真心道歉还是在跟谁置气?”他的语气极其严厉,没有丝毫要轻拿轻放的意思,“徐冰洁,你知道你自己犯了多荒谬的错误么?”
  徐冰洁一听这质问就更恐惧了,与此同时一并剧烈起来的还有她心底的委屈——她在哥哥眼里就真的这么不重要么?他面对那个女人时明明那么温柔,为什么转头面对她就变得这么狠心?她都下跪道歉了……这样也不行么?
  她于是哭得更伤心、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张颂成都觉得她够可怜了,偏她的亲生哥哥不为所动,垂着眼睛看她的样子异常冷酷,似乎没动哪怕一点恻隐之心。
  可白清嘉知道不是这样的,甚至眼前的这一幕让她在恍惚间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他年轻时脾气比现在刚硬得多、管教孩子也十分严格,她记得那时自己才三四岁,便时常瞧见父亲拿着棍棒管教二哥——那时还是大清朝,父亲依然盼着儿孙中能有个争气的考取功名封侯拜相,可她二哥打从少时起便有自己的脾气,明明能读得好书却偏偏不肯用心,吊儿郎当的样子常常能把教书先生气得跳脚,人家跑去告状,父亲便也紧跟着跳脚,抄起藤条就打他的手板。
  他还要罚他跪呢,一整天都不许人拿东西给二哥吃,就算母亲流着泪去劝也没用,惨淡的样子时常惹得二房发笑,他们都说二哥让父亲大失所望,所以父亲不疼他、是当真想把这个逆子饿死了事。
  ——可其实呢?
  根本不是这样。
  父亲为了孩子是可以豁出命去的,而对于徐冰洁来说,她那一手把她拉扯长大的哥哥又与父亲何异呢?
  他一定很疼妹妹、也一定舍不得看人跪着……她比任何人都更明白这个男人内心的温柔,因此也就比任何人都更能了解他此刻的难受。
  而她……并不想看他遭受煎熬。
  “行了,也别让人一直跪着,”她叹着气开了口,努力忽略徐冰洁眼中仍然很深的敌意,“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有多刻薄呢,欺负一个半大孩子。”
  徐冰洁原本哭得甚是惨烈、气都喘不匀了,眼下听到白清嘉开口倒是略微收了收眼泪,只是她也不起来、仍然很犟地在原地跪着,看那神情好像是把这种弱势的姿态当成了一种与她对峙的手段,明明又伤情又害怕、却偏偏杵在原地一动不肯动,也不知道这脾气随了谁、怎么就跟她哥哥一点也不像。
  白清嘉又叹了口气,接着伸手推了推身边的徐冰砚,说:“你避一避吧,我想跟她单独说两句。”
  徐冰洁一听这话浑身又绷紧了、还跪在地上煞有介事地瞪着她,白清嘉根本不以为意,就只坚持让徐冰砚和他的副官都从房间里出去,他却有些不放心,看看妹妹又侧过脸来看看她,深邃的眼中有些隐蔽的忧虑,也许是担心她把不住场面会再把事情闹起来吧。
  她撇撇嘴、心想这男人未免也太小看她,当场虽未跟他计较,心中却是悄悄记下了一笔账预备事后跟他讨,顿了顿又小声在他耳边说:“出去吧,昨晚你不是都答应了今天一切都顺着我么?”
  “我有数,不会伤着她。”
  他听后眉眼一动,神情间又隐隐露出一抹温情之色,大概是在感激她这句不会伤着妹妹的承诺,片刻后终于如她所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跟张颂成一起穿过门廊向联体别墅的另一侧走去,没一会儿背影就消失在了红墙的拐角处;与此同时徐冰洁也唰的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瞪着她的眼中满是戒备,看样子是早就把她当成了可憎可怕的洪水猛兽。
 
 
第138章 谈话   “你哥又不是卖给我了,难道我说……
  白清嘉心里觉得累, 面上看着倒是平平静静,一边施施然抱起手臂一边又朝旁边的椅子抬了抬下巴,看着徐冰洁说:“坐。”
  这小丫头倒是不跟她客气, 哥哥一走就干脆变成了只小刺猬, 一边瞪她一边生气地说:“这是我的家!我想坐就坐!才不用你安排!”
  说着便示威似的一屁股坐在了另一把椅子上, 还学着她的样子抱起手臂看人。
  白清嘉轻笑了一声, 倒是不在意她这些幼稚的举动,秀丽的眉微扬着, 有些慵懒又有些冷清。
  “我没心思跟你兜圈子,咱们索性开诚布公地说吧。”
  她的语气是微凉的。
  “我知道你很讨厌我,也知道你现在道歉只是为了做给你哥哥看、其实心里并不真的感到愧疚,”她笔直地看着徐冰洁的眼睛, 些许的锐利,“但这都没关系,我想要的只是跟你哥哥在一起, 至于你喜欢我或者不喜欢我, 对我没有任何影响,同样也没有任何意义。”
  这番开场白实在有些犀利、连一点修饰都懒得往上加, 徐冰洁也没想到她会这么不客气、人都愣住了, 刚回过神来要开口顶嘴又见白清嘉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
  “不过即便这样我也还是有一些话要说在前面,如果能帮助你接受我那是最好的,你可以选择听也可以选择不听,我无所谓。”
  她调整了一下坐姿, 坐得更直了一点。
  “第一,如果我的判断没错,我们之间矛盾的起源本身就是一场误会。”
  “当初在666号大赌场,你以为是我哥哥强迫了你的同学, 但实际上他根本不知道你的同学是谁、两人也没有过任何交集,想必这一点你事后也已经搞清楚了。”
  这……的确。
  萍萍的事确实是一场误会……她并不是被白家那位二少爷糟蹋的,而是跟淞沪警察厅的洪复山有牵扯……那个老鳖公后来被查出涉嫌贪腐革了职务,此后萍萍才终于回到学校,只是她性情大变、渐渐也不跟她们这些旧日的友人玩了,反倒继续频频出入舞厅和赌场,最终中学也未能卒业……
  徐冰洁心知在这件事上自己的确冤枉了人,于是便僵硬地低下头不说话了。
  白清嘉也没乘胜继续追究,只继续平平淡淡地说:“第二,你似乎对我的出身也有意见,认为我和我的家人都是吸人血的蝗虫,但我的父亲曾投身实业、做的都是干干净净的买卖,即便后来家道中落也并非因为被查出牵扯进了什么肮脏的勾当,都是时势所致——如果你不赞同,可以反驳我。”
  听到这里徐冰洁又不甘心了,虽然说不出什么确凿的反驳的话、却也还是要嘴硬:“冠冕堂皇……我就不信你们家从始至终清清白白没有劣迹!正经人哪有去赌场跟那些贪官污吏做朋友的?狡辩!”
  “你说我二哥?”
  白清嘉挑了挑眉,差点被气笑了。
  “他的确不太正经,几年前莫名其妙入了革命党成了倒袁派,为了救他那些同僚花了我父亲几万大洋,后来被当局通缉又远渡海外——哦对了,这回你哥哥在皖南打仗用的军火还是他千方百计送去的,这些你都可以去找你哥哥求证。”
  徐冰洁:“……”
  ……这些事她都不知道。
  既不知道那位看起来风流浪荡的白二少爷是个肯为了国家豁出性命的革命党,又不知道他和哥哥有交往、甚至在打仗这样的大事上也帮过忙……
  “第三,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
  犹疑惶惑间她又听到白清嘉再次开了口,这回她的语气缓了些,神情亦显得平和。
  “我在家里也是最小的妹妹,头顶还有两个一母同胞的哥哥,前段日子我同我大嫂生了些龃龉,彼此相处的确是有些糟心,仔细想想,倘若我二哥也娶了一个我不喜欢的嫂子进门,我的心情估计同样好不到哪儿去。”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笑,很美,淡淡的。
  “不过你是为什么不喜欢我呢?只因为前面那些误会?还是另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这个问题把徐冰洁问住了,她一愣,心中也跟着迷茫起来。
  ——是啊。
  她到底为什么……会对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有那么深的敌意呢?
  白清嘉没有打扰她,耐心地给了她很长一段时间独自思考,过了一阵才又开口,这回声音变得更柔。
  “我并不知道你幼时的生活是怎样的,但能猜到其中一定有很多艰难,你们兄妹一路相依为命患难与共,情谊必然也极深。”
  “既然这样你又何必害怕?”
  “难道你觉得这样的感情不够稳固?还是你觉得你哥哥寡情自私、可以随意把家人丢开不管?”
  “我当然没有这么想!”徐冰洁被踩到了痛脚,立刻大声地出言反驳,“我哥哥很爱我!他绝对不可能丢下我不管的!”
  “那你在怕什么?”白清嘉继续反问,抱着手臂的样子显得游刃有余,“怕作为‘外人’的我抢走你哥哥?”
  徐冰洁脸涨得通红:“我——”
  “希望你能明白,我对当你哥哥的妹妹毫无兴趣,我自己有哥哥,而且还有两个,”白清嘉打断了她,语气半是调侃半是认真,“你哥哥可以同时有妻子有妹妹,他爱我和爱你这两件事并不冲突。”
  “至于谁更重要的问题……”她懒洋洋地随手拨弄了一下自己迷人的长卷发,“这个就看你个人怎么想了,横竖我从来没试图跟我大嫂争过宠,她要跟我哥过一辈子、还辛辛苦苦给他生了两个孩子,我做了什么?凭什么跟她争?”
  徐冰洁又哑然了。
  所有曲折隐秘的心思忽然一下子被人直愣愣地戳破、她在尴尬羞愤之余又觉得恍然大悟,同时强烈的纠结和摇摆又在一刻不停地折磨着她,让她不敢相信自己心里竟藏着这样丑陋的念头。
  ——她在干什么?
  跟未来可能成为自己嫂子的人争宠?
  “我……”
  她已完全失语了,明明想要反驳的,可却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口舌发僵、都想不出一句可以撑场面的话;白清嘉也没打算把人逼到墙角往罪状上画押,有些事情就该点到为止、一直揪着不放最没意思。
  “归根结底,我很爱你哥哥,所以愿意跟你好好相处,”她看着徐冰洁的眼睛,难得敛起了所有坏脾气,显得格外诚恳又耐心,“之前在新沪发生的事我都忘了,从今往后也不会再提起,过段日子我也许会回去教书,如果你有志气能自己再考回去,我也很愿意继续当你的老师。”
  这又是徐冰洁完全没想到的提议——她都已经被开除了……还能再考回去读书么?
  “……你说的都是真的?”她继续警惕地看着白清嘉,但其实心里已经有些松动了,“没有骗我?”
  “当然,”白清嘉耸耸肩,“我骗你一个小孩子做什么?”
  徐冰洁皱起了眉,心说她才不是小孩子、她只比她小四岁而已,可当时却顾不上纠正这些细节,只又着急地问:“那我可以回家住了吗?你不会撺掇我哥哥不让我回家吧?”
  “这是你的家,当然想回就回,”白清嘉又叹了口气,心中只感叹这嫂子真是不好当,也不知道徐冰砚一个大男人是怎么把这么别扭的小妹妹养大成人的,“你哥又不是卖给我了,难道我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吗?”
  徐冰洁闻言悄悄撇嘴,暗想这可说不准,保不齐哥哥已经被你这狐狸精迷惑了、纣王还不知道妲己要害得自己亡国呢。
  她冷哼一声,表面上仍是一副讨人嫌的叛逆模样,可其实身上的刺已经在无形间软了许多;白清嘉也知道她和这未来小姑要打的是一场持久战,单凭今日几句话不可能摆平所有矛盾,是以也无意揪着人再谈什么心,只有些疲惫地朝她摆了摆手,说:“你应当还有话要跟你哥哥说吧?去找他吧,不必在这儿跟我耗。”
  一听说可以去找哥哥了徐冰洁便眼前一亮,可欢喜过后又不禁露出了心虚忐忑之色,看得白清嘉失笑,心想那男人那么温柔,怎么竟会有人怕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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