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冰——桃籽儿
时间:2022-04-29 07:28:13

  一副铁了心要追究到底的模样。
  老实说自打徐中将坐上巡阅使将军的位置后就再没有像这样被人指着鼻子下过命令了,就算是北京也要对他客客气气礼让三分,也就是她有这么大的面子、可以由着性子对他撒火发脾气。
  “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他终究还是妥协了,只是话说得很隐晦,“借住的地方而已……没必要太铺张。”
  这又是令人费解的话了。
  ——借住?
  他是实控华东的巡阅使、中将军衔,只要在这个位置上坐一天这座官邸就名正言顺地属于他一天,他就是它的主人,这个“借”字又从哪里来呢?
  除非……
  “你觉得它是属于徐振的?”她敏锐地皱起了眉。
  他:“……”
  她真不愧是他最亲密的爱人、连他藏得那么深的细小念头都察觉得到,唯一猜不到的也就只有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毕竟在她看来他如今拥有的东西都是他应得的,无论是在军中的地位还是这座小小的官邸。
  “你怎么会这么想?”她错愕地仰头看着他的眼睛,“它并不专属于某个人、而是属于特定的职务,如今沪皖几省由你主理,那这就应该是你的官邸。”
  他淡淡一笑,接着很久没有说话,过了好一阵才神色冷清地说:“你说得对……”
  顿了顿又补充:“但他们毕竟是死在我的手上,终归……”
  她:“……”
  这是他们第一次说起有关徐振一家的事,此前她从没有问过,他也从没有主动说起过。
  她不知道他是如何独自度过那段艰难岁月的,也不知道他和徐振父子之间发生了什么,当时报纸上流传的说法有很多,其中一多半都猜测是他亲手杀了他们——“狼子野心”、“东食西宿”、“窃国豺狐”、“孤恩负德”……全是他的罪名。
  可其实当时她是不信的,毕竟在她印象里这男人一向隐忍克制、做事也有规有矩讲究章法,绝不是嗜血好杀妄动刀兵的人,然而现在他却说……
  “……亲手?”她的语气有些迟疑了,睫毛微微发颤,“你……”
  他看着她,脸上没有表情,冷峻的样子忽然让人有些害怕。
  “他在扬州城外被我部俘虏,”他的声音十分平整,没有丝毫起伏,“说希望我念在往日的情分上饶他一命、或者至少带他去北京接受公审,我没同意,在他头上开了一枪。”
  “徐隽旋不在战场,是我的部下动的手,同样一枪毙命。”
  她:“……”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忽然说起这些、而且是用如此直露的措辞,此前他从未这么做过、甚至从没有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过话……冷漠起来的男人看上去异常陌生,跟近来始终把她搂在怀里哄慰的样子截然不同。
  “徐冰砚……”她茫然地叫着他的名字。
  “这是我的工作,”他却只是看着她继续说了下去,漆黑的眼睛幽深无边,“你害怕么?”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原本因情丨欲而燥热的身体忽然冷却了下去,与此同时一并清醒的还有她的头脑——
  ——她伤害到他了。
  她刚才的反应……是错的。
  他一向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无论陷入多险恶的境地都不会向他人倾诉、无论为别人承担了多少风险都不会宣之于口,就像永远不会疲惫不会委屈似的。
  可那不是实情。
  他只是一个人、没办法无止境地承受伤痛,不断累积的晦暗终有一天会压垮他的心,再坚毅的精神也有可能先于□□被摧毁。
  譬如杀死徐家父子的事……就是他心里过不去的一道坎。
  他说得多淡漠多冷清、像没有一点感觉似的,可这座曾属于徐家父子的官邸却被他搬空了——为什么?难道不是因为他无法承受和被自己亲手杀害的故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么?
  他在试图对她倾诉……可她刚刚却表现出了恐惧。
  ——他会怎么想?
  会觉得被孤立被抛弃么?
  “我不害怕,”她终于找到了答案,抬头看着他的神情特别坚定,“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
  “苦衷?”他淡淡一笑,眼神却像在审视她,“无论如何,他对我有提携之恩。”
  “胡说,”她语速很快地反驳,“你本来就是有才干的人,正统军校出身、还有二甲进士的背景,即便没有徐振也可以在军中崭露头角,他最多不过是加快了一点这个进程,可之后他又一直利用你欺侮你,功过相抵,根本算不上有恩。”
  “但他罪不至死。”他依然没有表情。
  “谁说罪不至死?他难道没有盗矿卖国?难道没有支持复辟?即便不谈这些罪过战场之上也是刀枪无眼,发生什么都有可能,”她毫不退缩,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你必须杀他,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定军心,只要他还活着他的旧部就会惹是生非挑起战争,最后受苦的是你的士兵,还有那些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
  “国有国法,不容私刑,”他像是不认同她的话,语气变得更冷漠了,“我至少应当带他去北京公开受审,而不是自己动手杀人。”
  “不,你不能那么做,”她却变得更有信心,在男人否定的目光中越说越坦然,“当时大总统去世未久、北京的局势一片混乱,你根本不确定最后掌权的会是哪一派,一旦对方和徐振有旧审理结果就会发生偏颇,到时如果他再从其他省借兵南下战争就要再次开始,你不能冒那样的风险,因为那对国家来说是不负责任的。”
  沉默。
  长久的沉默。
  他终于不再提问了、凝视她的眼睛晦暗至极,而她的呼吸已有些凌乱,心中却从未感到那么舒畅开阔,也许这是动荡发生以来她第一次如此明晰地看清整个局势。
  ——他呢?他是真的在提问么?
  难道亲身经历乱局的他还不如只能通过报纸了解事态发展的她来得明智?
  他比她明白得多,方才她说的所有话都是他在心底一遍一遍反复对自己申述的,可即便这样他也依然无法面对自己亲手夺走的那两条故人的命,这个伤口埋在他心底一年了、现在溃烂成了他的隐痛,逼得他渐渐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看清这一点后她的心痛极了、根本不知道这个男人心底究竟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痛楚,那一刻能做的似乎就只有扑上去紧紧地拥抱他。
  “你没有办法、只能那么做,时局没有给你其他的选择……”
  她的眼眶甚至有些发热,只有抱住他的那双手特别坚决果敢。
  “……你没有做错事。”
  “你绝不会做错事。”
 
 
第141章 心结   无解的困局
  沉默是他的底色, 过去多少次他都用它回避难以解决的麻烦,可这次他却没有这么做。
  “不会么?”
  他一动不动地任她抱着,声音就落在她耳侧, 微微的凉。
  “……可我不确定。”
  她的眉越皱越紧, 忽然意识到此刻他们比过去任何时候靠得都要近, 得到信赖的满足感强烈极了, 可在这之上更多的却是酸涩与疼痛。
  “你遇到麻烦了对么?”她紧紧抓着他的手臂,似乎是想提醒他她是他的同党, “很棘手的麻烦?”
  她怎么会知道呢?
  战争也许会暂停,可纷争却永远没有尽头——浙皖两省的战争结束后北京的态度也有些暧昧,似乎已经有意要另外选派军政官员到当地主政,名义上仍是他的下级, 但本质还在于分化华东。
  他并不是贪权的人,也无意在这个乱世烧丨杀丨抢丨掠与人争胜,他只担心放权之后自己会无力继续维护华东的安全——他已经打够了内战, 当初他不惜放下在清廷拥有的一切转而从军校重新开始为的是什么?难道就是为了杀死自己的同胞?毙了孙绍康和倪伟有什么意义?战胜他们的部队又有什么意义?都是生存在同一片土地上的同侪, 流的都是自己人的血。
  可强硬地选择不放权就能解决这个问题么?
  北京不会眼看着整个华东都归于他和赵将军之手,或者即便他们无力干涉、主理其他省份的将军也不会坐视不理, 直隶省始终虎视眈眈、在他拒绝与欧阳峰将军的女儿联姻后这种矛盾就变得更尖锐, 如果这次他拒绝放权,直隶省会不会再次借机开战?
  华东不能再乱了……皖南流民遍地,浙江也乱成了一锅粥,国家需要休养生息, 连年战乱只会把这个本就很孱弱的国家拖入更深的泥沼,到时全国各自为政就会走向分裂,亡国灭种不过是时间问题。
  还有他跟日本人的关系。
  放眼全国,如今哪个省份背后没有外国势力的干预?乱世生存尤为艰难, 各地的官员都要借外国人的力量谋求财富与权势,而最终被牺牲的只有平民百姓的利益——不断加重的赋税、强制摊派的劳役,无数被以各种名目强征的土地和财产……最终这些东西都会流进外国人的口袋,来来回回不断重复,直到所有国民都被榨干最后一滴血。
  他不愿做这样的交易,在这次战争爆发之前就已经与日本人关系疏远、拒绝以政治利益交换他们的军火,可他一个人的作为却并不能把他们拒于国门之外,至少眼下直隶省已经与日本绑在了一起,欧阳峰是磨刀霍霍、随时都准备与人开战了。
  ——他该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
  浙皖两省的权力是放还是不放?与日本人的关系是维护还是不维护?
  无论做什么选择都可能导致同样糟糕的结果……这根本是无解的困局。
  “……有一点。”
  此刻他选择像这样告诉她,明明是很节制的语言,可她却能听出他隐藏在话语背后的沉重与迷茫。
  她于是终于明白了——对徐振父子的心结只是一个小小的触发点,他心底的迷茫远比这更沉重也更复杂,他不知道自己舍生忘死做的那些事究竟是对是错,在那平静无波的外表之下隐藏着一个极其动荡孤寂的地下世界。
  “我……我能帮你么?”她不知道该怎样宽慰他了,总觉得说什么都没用,“我做什么才会让你好过一点?”
  这是讨人喜欢的话,他听后扬了扬眉、眼中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意。
  “抱歉跟你说这些,”他牵起她的手轻轻亲吻,对她怜爱已极,“……吓着了?”
  摆明又是在哄人。
  她才不想被哄、是真心想为他做些事的,可同时她也知道这世上根本没人帮得了他——他要救的是国难,可如今国家贫弱是不争的事实,别说是她,就是北京总统府里那群大权在握的高官也同样茫然自失,没人知道未来的路在哪里。
  “为什么又要道歉?”她用力摇着头,“我并不害怕,也很高兴你能愿意跟我说这些……我们是要一起过一生的,难道能永远避开这些最重要的事不谈么?”
  过一生……
  他大概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神情有点怔愣,白清嘉一看眉头皱得更紧,情绪也上来了,质问:“你这是什么表情?难道你不是要跟我过一辈子的么?”
  这问题真是十分尖锐、让他立刻回过神了,连忙回答:“要的,当然要的……”
  态度尚算诚恳,勉强令人满意,她于是也缓和了一下语气,接着说:“所以我们就是要像这样跟对方说自己的心事——我就是所有事都会跟你说啊,有关的无关的,有意思的没意思的……我希望你也能这样,哪怕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能听你倾诉一下也是好的……”
  她十分认真地说着、像个较真的小学究,使他原本沉重的心情也渐渐有些转好,过一会儿又听她抱怨:“你有没有在用心听我说?怎么都不回答?”
  “用心了,”他无奈地叹着气,“都听见了。”
  她撇了撇嘴、半信半疑,想了想又追着问:“那你说说有什么希望我帮你做的?我保证都能做到。”
  他笑了,眼睛里浓郁的黑色渐渐变淡,可一时间却说不出什么想让她做的事,她于是又觉得被敷衍了、漂亮的小脸儿绷起来,自己转了转眼睛,忽而灵光一闪,说:“我知道了——我要给你布置这个官邸。”
  他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嗯?”
  “就是把这个房子收拾一下啊,现在光秃秃的跟牢房一样,”她兴致勃勃踌躇满志,“你也不许再住这个破阁楼了,必须搬到正儿八经的房间里去,我去给你挑家具——还有客厅,起码要买一套沙发吧,就算你想把它用来开会也得置办一套像样的桌椅,现在那个椅子太硬了,我刚才只坐了一会儿腰就疼得要命……”
  嘀嘀咕咕抱怨不休。
  他看着她在自己怀里神采奕奕地安排这安排那,不知为何心里忽而浮起一阵强烈的满足,甚至比与她紧紧拥吻时更感到踏实,不禁便有些出神;她发现了,于是又开始不高兴地指责他心不在焉,接着问:“你是不喜欢让我插手这些么?觉得我多事?”
  “怎么会?”他连忙解释,又低头吻了一下女人的鼻尖儿,“……我很喜欢。”
  她哼了一声、好像不太买账,可其实脸颊又因为他轻轻的一吻而悄悄变红了,正了正脸色才继续说:“那我就真的着手安排了,大概小半个月就能收拾好。”
  他心里其实觉得没必要折腾,毕竟他早就习惯了简朴的生活、也不在意居住的条件,可他知道她的本意并不在于装饰一座房子,而是想借此帮他解开因徐振父子而留下的那个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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