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珰有些好奇,现在的年轻人多半手机不离视线。
历史系的学生多数时间沉浸在旧纸堆与文物中,闲余时间娱乐活动仍不会少。
李珰很少看见自己的课代表摆弄手机,即便是课堂上,学生走神或是觉得讲课无聊时,也会装模作样地亮起屏幕,好像有天大的事情需要查阅,实际上90%的内容是登顶热搜榜的娱乐新闻。
红灯还剩二十秒的时候,李珰突然想起需要交代的事儿:“周二上课,你把身份证带过来。研究所那边需要开身份证明才能办通行证。”
“好的,老师。”
车缓缓发动,汇入漫长磅礴的车流。车厢内隔音效果明显,两个人不说话的话,气氛静得有些可怕。
崔负献已经尴尬紧张到抠破了悉心保养的左手大拇指指甲。
李珰察觉到气压有些低,后座上的学生和自己刚刚打交道,在历史系那帮孩子眼里,自己估计是另一个版本的灭绝师太。
他从不耗费精力维持或辩解自己的人设。
却从容地打开车载音响,里面传来清脆悦耳、空灵流动的编钟声,演奏曲目是《离骚》。
在和谐动听的背景音乐里,为了让之后的车程稍显轻松,他清了清嗓子:“虽然我是老师,你也不用这么怕我。你师兄师姐怕我正常,毕竟我管着他们毕业呢。”说完,还自嘲着轻笑两声。
崔负献稍微抬眼就能看见后视镜里李珰未收敛住的笑意。
她作为考研党,曾经也深深忧虑过自己的导师会不会成为灭绝师太,以致自己度过一个煎熬的研究生生涯,最后苦逼地毕业。社会上这样的新闻很多。
现在说“不怕”显然是敷衍的话。她才刚刚同这位光环与吐槽齐飞的天才学者打交道,第一印象扭转过来总归还需要时间。
崔负献紧张得搓了搓手:“其实是因为老师在学界名气太大了,我怕自己做的不好。”这话说得真诚,同时委婉表达了自己的敬畏与崇拜并存。
没想到驾驶座上的人一下笑出声:“刚才你还说自己是为它而生的。既然如此自信,就不该畏畏缩缩。我很乐意同你们这些年轻人交流的。”
这话听得崔负献汗颜,心想,您三十二,我二十四,着实不必用这种跨了两辈人的语气自嘲。
“哪里,老师是国家百大青年学者,晋朝史学界最年轻的学者和教授。”
李珰飞速扫了后视镜里惴惴不安的身影,语气轻快:“你还查过这个?”
“啊?就是学校官网上写的有。”崔负献心虚地看向窗外,她甚至知道他未婚且单身。
李珰回想了一下,官网上的简介是自己给的文稿,这些“流于江湖”的名号是绝对不会放在学校官网上的。他自认低调,做事客观严谨。但他不想拆穿谎言,心下开始忖度后座上的人搜索自己信息的理由。
“好吧。”他结束这个话题,开始进行严肃的讨论,“你提到的家传珍藏,方便的话我希望越快越好,太子墓那边定了周六。”
晚上六点半,街上的路灯准时亮起。CBD高楼的流光溢彩也分外璀璨,市中心早已看不见月亮,更不必说略显黯淡的群星。
“老师,您真的相信我说的吗?其实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我先祖胡诌出来的,听说他是个落第秀才。”
后座上的人声音越来越浅,语气越来越低沉沮丧。
李珰打过转向灯,专心转过一个路口,淮城大学的校门隐约可见。
“史料甄别有科学方法,相不相信不取决于我的主观判断。”李珰神色坚定,车外的暖灯透过玻璃洒满全身,为他镀上一层柔和的滤镜。
车速减缓,教师公寓与女生宿舍并不顺路。进了校门,李珰将车转进拐角,崔负献开门下车。李珰降下车窗,女生站在一步之外,身后背着双肩包,背了一路没舍得放下。
“老师再见。”崔负献礼貌作别。
李珰也扬起手,亲切地挥舞了两下。目光落在她的眉目间:“虽然相不相信不取决于我的主观判断,但是从我的个人感情出发,我真的希望这个人是存在的,也相信你说的事是真的。”
“课上见。”
车窗被摇起,只有尾灯混在夜色里能窥见一二。
崔负献在原地站了许久,感到冷意时不得不动手扣上风衣扣子。手指不经意擦过下巴,她低头一看,忽觉自己不知何时泪水盈面,她只能安慰夜里风大,迷了眼睛也属正常。
她转身走上另一条路,心声随着笃定的脚步声落地回响。
你会存在吗?
李珰。
无人敢写帝皇书(9)
负水原为富水。
从小没了娘,跟着爹长大。
富水两岸坐落着好几个村庄,是有名的酿酒胜地。因富水河是高山融雪,清泉所汇,春明山又盛产梅花,自然梅雪冬酿成为一绝。
负水自小在富水边长大,崔家的酿酒秘方由她祖父传给她爹,她爹又交给她,小小年纪操持着半个家,父女两个人的日子过得还算有滋有味。
梅雪冬酿名声在外,崔家又是其中佼佼者,得了淮安城贵人的青睐,常常出入各高门贵府做酒水买卖,富水偶尔也跟着爹,帮忙清点数目。
后来她爹去高家送酒,正是太子舅家,大司农高琦的府邸。
不久后,太子亲自查抄高琦满门,成了大义灭亲的表率。高琦作为大司农,隐瞒淮水两岸的农田数目,克扣作为军饷的田粮,最终处以绞刑,太子亲自执行。
京城百姓对高琦之死津津乐道之时,谁会在意有一个卖酒人突然失踪了呢。
富水一开始只知道自己的阿爹死在一位贵人的剑下,后来去了刑场观刑,才知道自己的杀父仇人原来是章怀太子。
这真是抬举一位十岁的卖酒丫头了。
可是富水还是想为阿爹报仇。最后被人绑着石头沉入郊外的未名河。再上岸,改名叫了负水。
将军府出行是件麻烦事。
皇帝如今派人保护李珰安全,出行的话势必在随行人员上需要仔细布置一番。这次踏春之行,李珰特意带上戏班,加上周管家,实则便是将军府全府出动,各自带上必要的行囊,少说也得五驾马车方可上路。
周管家正忙着指挥人将琴啊瑟的搬上马车,负水的铜鼓带不着,捧着一把花生,靠着府门口的石狮像,悠闲地品尝着美味。
这是饺儿哥知道她痛失家财后连夜给她烹饪的零嘴。
戏班里只有沈淮七还敢冲她顶嘴:“负水姐!你就干坐着呀!”他一手一个食盒,居高临下鄙视着某人。
负水将花生米稳稳抛起,而后仔细咀嚼,眼神都没分给他一个,只淡淡说道:“我酒没了。”
沈淮七没好气地跑开,毕竟负水的腱子肉不是白长的。
他一个吹埙的没胆量单挑一个锤鼓的。
马车装置好已过了午时,负水和沈淮七、郑云挤一辆车,在车队中间。众人安置好后,周管家才去迎接李珰。
负水靠在马车的软塌上准备小憩。沈淮七挑起门帘一角,叽叽喳喳地吹捧着踏青之旅的主角:“云哥,负水姐,你们说将军怎么这么英武不凡,快看,他上马的姿态可真威风!”
负水懒得理他,郑云笑着接话:“好了,你以后若是从军打仗,也能跟将军一样威风!”
“真的?”
两个少年聊起志向总是有止不住的热血和激情。
负水听着他们聒噪了一路,若是平常,定是几个眼刀过去,再撩起袖子展示一下自己的力量线条。今天她罕见地保持了缄默,在一角闭目养神。
终于,两个少年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郑云小声开口:“负水,你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啊!”
负水闭目回答:“不好吗?”尾音拉得有点长,带着威胁意味。
戏班里,沈淮七最小,郑云同她年岁相当。自从张草走后,同负水打嘴仗的人便成了他俩儿。
郑云没有沈淮七倚小卖小的勇气,连声安慰:“好好好,你好好休息,到了我叫你。”
富水河两岸有山峦叠翠,清泉鸣涧之景。若说冬日春明山的梅花雪景更胜一筹,春日富水两岸万花齐开,玉带萦绕,清新可爱,是结伴踏青的好去处。
鸣涧谷在富水河北岸的云霞山深处,地势开阔,因有山泉流过,叮咚鸣响,空旷怡人,谷中花草甚多,往上行不出十里,又有一处缓坡,嫩草鲜花,是放纸鸢的绝佳胜地。
因李珰出行,云霞山限制百姓出游。
将军府众人抵达鸣涧谷时,清溪两侧围坐着不少风流才子,窈窕淑女端坐在临时搭建起来的红纱帐内,奴婢往来其间,端送着美酒佳肴。应是京城贵公子贵小姐们,下面的守军不敢阻拦。
原本清新沁脾的空气混杂着浓浓的脂粉味。
负水身侧的沈淮七没忍住,一个喷嚏震天响。
岸边的人群这才注意到上山的一队人马,为首一人绯袍在身,腰悬银刀。
很多人只听过口口相传的歌谣,没有亲眼见过这个天才名将。因而甫一出场,李珰未着甲胄,露出一张白皙稚嫩的面容,那些人半信半疑,交头接耳,视线却在对面人的身上逡巡打量。
周管家怕自家主子动怒,连忙凑上前去禀告:“将军,这山上还有一处青草坡,地势高,迎风,放纸鸢的话很是一番趣味。”
李珰不满地蹙着眉,揉了揉鼻子,声音染上几分不耐烦:“去安排。下一个地方我不想看见这么多人。”
周管家领着身后的卫兵匆匆上山。
“李将军既然来了,何不与大家同乐,体验一回流觞曲水。”遥遥传来一阵温和的男声,似清泉流泻,打在山石之上,撩人心弦。
负水不由得越过人群,目光落处,男子锦衣绣摆,衣裙着地,面容妖冶,却是涂脂抹粉的缘故。她低头快速扫视了自己身上穿着的麻衣骑服,心神大动,不自觉发出一声喟叹。
“负水姐,他比你还会打扮。”沈淮七显然也注意到二人之间的天差地别,附在她耳边小声感慨,听得负水连连点头。
顾家的小公子,早些年在朝廷上做过秘书郎,两人在朝堂上见过两面。后来顾小郎卸官醉心山水,通玄悟道,不曾想如今成了这般模样。
李珰抬眼扫过溪水两岸的酒盏托盘,地上散落着竹简,众人皆是锦绣华袍,一脸快意。
他冲着溪水末端站着的少年人颔首一笑:“顾少郎的美意李珰先谢过了。李珰大字不识,舞文弄墨也只是附庸风雅,扫人兴致。诸位尽兴,李珰先行一步。”
李珰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溪边响起热烈的议论声:“灵泉,那真是靖远大将军李珰?我们瞧着秀气得很,不像是匪寇出身。”
顾灵泉托着酒盏舀起一杯溪水作饮,神色怡然:“皮相好看有何用。”他嘬了一口茶水,抬袖掩面,旁边的侍官送上漱口的茶水。
顾灵泉起身,冲着身后众人粲然一笑:“清泉不美,今日就到这吧。”总归是被人扫了兴致。
周管家不在,戏班的十二人跟在李珰身后不敢作声。
负水落在最后,仰头盯着最前面的绰约身姿,一手握着银刀,一手背负身后,挺拔威武,不看正脸,身上那股威严气势还挺吓人的。
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那些人的话。
负水抿嘴作想,觉得应该没有,不然以李珰的脾性和手段,不可能任由他人取笑。
“李三思!”李珰停住脚步,身后众人也跟着停下来。
负水前面的李三思急跑着上前,李珰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李三思连连点头,神色紧张。
来了青草坡,不放纸鸢实在可惜。虽是李珰吩咐下人随行,他们这些人却能自在活动,倒是主人坐在高台上孤身一人,只静静观赏。
戏班里稍微成熟些的对这些玩意不感兴趣,今日良心大发,围着张饺儿打下手准备菜肴。只剩几位年轻的摆弄着竹条与细绢,仔细扎着纸鸢。
“将军嘱我在纸鸢上添画,你们若有想要的样式只管吩咐。”李三思在众人身后设下书案,笔墨砚台整齐铺开,颇有文人气质。
负水想起鸣涧谷顾家少郎趾高气昂、故作轻蔑之态,冲着李三思扬了扬下巴:“你最喜欢吟诗作赋,今天风景如此,不仰颈感慨几句真对不起你日夜念的那些书。”
李三思笑着回应,毫不忸怩客气:“行啊!你把你做的拿过来,看在这些年的情谊上,我定给你写一首千古名作。”
郑云和沈淮七跟在负水屁股后面,连忙嚷嚷着见者有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