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背景里响起航班落地的提示音。崔负献将礼品盒仔细放进背包:“我妈的航班要到了!”
“那,学校见。”张宴哲挥挥手,很快新一波接机人群涌入接机口,两个人隔着人群艰难地挥手作别。
崔负献在人群缝隙间点亮手机,屏保由系统默认的精致照片变成扫描文件的片段。因为无限放大再放大,照片的细节处变得粗糙模糊。
李珰。
签名明晃晃地挂在屏保页。崔负献觉得当时作出这个决定的自己一定被情绪冲昏了头。她飞快地解锁,更换了屏保,然后进入相册将照片删除。
处理完这些琐事,母亲大人沈丹推着行李箱姗姗而至。
崔负献迎上去,首先给了她一个爱的拥抱。谁知,沈丹一把推开了她,两人之间保持一步距离。
沈丹凑近身子压低声音道:“箱子里是传家的宝贝,可不能磕着碰着。”
崔负献无奈地笑了笑:“好吧,我给你定了豪华套房,保证你和传家宝一人半边床。”
回程的出租车上沈丹开始盘问她的生活,上了大学,问题中心逐渐由学习成绩转为工作恋爱。
出租车师傅同沈丹年纪差不多,还在一旁帮腔,双人夹击,问得崔负献头疼欲裂,开始后悔接机这个不明智的举动。
“平时我和她讲,不要死读书,也要多和人交往。你说她本来就是读历史的,大学里不谈谈恋爱,工作后哪有环境、哪有时间谈对象啊!”
“是啊,我女儿也是……”
在母亲大人与司机师傅的感同身受中,崔负献终于找到一丝喘气的缝隙,当下立即决定将订的酒店从离学校一公里拓展到十公里。
到了酒店,沈丹该盘问的都盘问完了,主要是崔负献的确没啥需要交代的,母女话题终于转向亲切问候。
“外公身体还好吗?”崔负献替沈丹整理着日常用品。沈丹正坐在床上,小心摆弄着行李箱。
“行,就是盼着你早点找个好对象。”
崔负献扭头看向身后的沈丹,行李箱被她小心打开,里面又是一个红漆雕花方盒,扣着一把精致的铜锁。沈丹从颈上解下红线,线上串着一把金色小钥匙。
崔负献记得小时候自己想要翻阅这本书,都得沐浴净身,戴上手套才准行。
那时候年纪小,是外公沈秋澜或是母亲沈丹把她抱在膝盖上带着她读的。
读到二十一卷所载的龙雀方印后她却死活不肯再看了。
多年来,未曾好好珍视所谓的“传家之宝”。
沈丹只带了第二十一卷。
开箱前,她戴上手套,打开盒盖后又是一层蓝印花绢布,挑开绢布,古朴沧桑的书页才始现庐山真面目。
“我现在通知老师,研究室那边保护措施更完善,而且早点用完也能早点拿回去。”
沈丹不可能一直等在淮城。
十公里开车的话还是挺近的。
崔负献没有捎上方盒,只用绢布裹着古籍,沈丹对于她此等“大逆不道”之举十分愤慨。
“妈,我捧着这个盒子出去,别人不是一看就知道这是不得了的东西,抢走了怎么办。”崔负献只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行吧。”
最终是李珰靠谱的长相与靠谱的SUV征服了沈丹顾虑的心。
崔负献怕李珰尴尬,尤其是在称呼问题上纠结,毕竟不能再像小学班主任那样称呼沈丹为“献献妈妈”或是“崔妈妈”。于是只身下楼,独留沈丹隔窗审视。
李珰戴着手套双手捧过,绢布一角露出书页拐角。李珰面露敬意之色:“看来你们保管的很好。”
崔负献摆手:“和我没关系,主要是我外公和我妈的功劳。”
李珰仰头看向窗边的人影,有些顾虑:“真的不用打个招呼吗?”
“不用了,我妈性格比较内敛。”
内敛的沈丹正尝试找到最佳视角参与现场。
“书的话我需要送到研究所,你说的龙雀方印我会尽快核实。”李珰为显郑重,特意带了保险箱,放在后座上用婴儿座椅缠着安全带绑得十分牢固。
崔负献没忍住,捂着嘴背过身偷笑。
李珰不好意思地挠头,沉吟浅笑:“你说这是你家的家藏珍品,又是你母亲亲自送过来的,想必意义非凡,我应当妥善保管。”
崔负献想起前后只有自己一个人对待珍宝手段“粗暴”,想李珰仅是从旁观的学者身份都如此慎重对待,暗暗下定决心,以后要摆出正确态度将这件珍宝好好保管、传承下去。
李珰扣上安全带,打亮转向灯:“那我先走了,替我向你母亲问好。”
暗红色的SUV拐出回廊,崔负献在原地目送车身融入车流,不曾想楼上窗户口传来自家母亲大人甜美嘹亮的女高音:“李老师再见啊!”
崔负献抬头瞅向出声口,那里一条七彩丝巾迎风招展,是她特意买的苏杭丝绸。
完全看不见车影后,崔负献回身等待电梯上楼。口袋处传来震动,崔负献点开消息栏。
【你母亲应该不是从事历史方面的工作吧。】
末尾的句号表示发消息的人心里有了九分把握。
崔负献看向联系人的备注:李珰教授,于是规规矩矩地回信。
【是的,她是我外公家第一个离经叛道的人,现在在市歌舞团从事话剧表演工作】
崔负献的手指在键盘上顿了片刻,最终决定保留“她还是广场舞的业余爱好者”这个背景信息。
屏幕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电梯来了,崔负献摁下“5”。信号薄弱,一时她无法确定对方是在审慎思量还是因为网速延迟,所以消息迟迟未至。
直到电梯门打开,崔负献迈出脚步的一瞬间提示音再次响起。
【是的,可以听出她很专业。也很热情。】
后四个字显得分外真诚,李珰是真挚地赞赏着沈丹女士的热情大方。
崔负献收回手机,明明想尴尬地捂住脸,最后手掌位置下移了几厘米,堪堪捂住她偷笑的嘴唇,笑意从指间缝隙中泄露,发出低低碎碎的呜呜声。
无人敢写帝皇书(11)
负水被李珰带回府后,才知晓他是章怀太子的知己,为太子一党中流砥柱。
她没顾虑那么多,也没有余地去猜测李珰将她带回将军府、给她一个容身之所的目的。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
负水自愿签了卖身契,将昔年旧事全盘告知,成为将军府的奴婢。将军府只有李珰一个主子,而他常常不在家,仆役生涯过得十分悠闲,甚至跟着十几个来历不明的人学了些杂七杂八的本领。
可她知道,她长大了,能养活自己了,她便会离府,继续替阿爹伸冤。这是世上唯一同她有羁绊的人,她不是相信公道,只是不甘心,不情愿,不得不。
在此之前,她还得找机会还了李珰救命的人情债,干干净净、一身轻松地离府,而后身家性命全部投注在为父报仇上,是生是死,一辈子总要干成一件事。
近日来淮安城内外,出城游玩、踏青采花的人多了,带着纸鸢的生意红火起来。其中款式流行燕雀图案,买家点名了面上还得题着三公子的七言绝句。
李三思的名气便这般享誉京城。
这几日他正收拾身家,预备离府。得大司空沈咏年举荐,陛下亲召,擢中书省中书侍郎,典章文书,侍候圣驾,供帝王垂问。
将军府耸立在皇城东北角,并没有因为这桩美事而有宾客登门造访。数十黑甲兵将将军府团团围住,因是李三思受召,李珰让他在将军府门外跪接圣旨。
李三思受旨之时京城百姓争相围观,本以为他会如贵家公子,衣着华贵,气宇轩昂,风风光光地迎接圣旨,以显即将成为当今天子亲近之臣的荣耀。
谁知大门口首先迈出一双棉布鞋,干净老旧;接着是一身棕褐色的麻衣长袍,整齐粗糙;头上系着黑色的方巾,平平无奇。好在少年男儿风光霁月、气质儒雅,举止礼仪自有风度,从容不迫。
周身气度衬得上“鸢飞长冲七万尺,自由天下有人间”的卓远抱负。
一时间此情此景,此人此事蔚为京城风闻,曰,儿郎七尺布揭衣,何羡陈顾风光期。
戏班众人对李三思才情素有把握,却不曾想他一朝跃为天子近臣。
李三思因会读书断文,懂的道理多,见识广,野史逸闻也信手拈来。将军府足不出户的六年,他以一人之力救活了逼仄沉闷的日子,同戏班诸人都交好。又是风光出府,位登庙堂,日后纵有相见缘分,也已是云泥之别。
管家奉李珰命令,特意拨了一款专银,让张饺儿招呼一桌满汉全席为李三思送行。李珰还搬去中院,准了他们胡作非为,任由戏班吵天闹地。
如此种种,将军府罕见地欢闹了几日。
中院原是将军府卫兵的住处,如今府内外的看守变成禁军,自然用不到将军府安排住宿。
中院多是大开间,将厢房打通。院落间的离墙也拆了,中间大片空地寸草未生,用大理石与青石嵌地,铺陈出一个宽阔气派的练武场。唯有四周角落处栽种竹林,下设石案方凳,供人休憩。
李珰躲在一处阴影地乘凉。四月底,日头毒辣之时可照进厢房内,暑气渐生。白日他索性在竹林下支起软塌,可听虫鸣轰轰作响,颇有行军路途中风餐露宿之感。
管家领着李三思前来叩别。
李珰本倚着榻翻阅一卷竹简,将军府走了几个下人不必禀告他,更不必说前来作别。
他将手中书卷随手一掷,落在一侧的石案上随意散开。
周管家识趣地行礼告退,留下身后面带紧张之色的少年,双手扣合,恭谨地摆在腹前。
李三思放下包袱,直直跪在青石子上,全了叩拜之礼。最后双手悬于胸前冲李珰遥遥一拜:“谢将军提拔之恩。”
李珰直起身子,端坐在榻上,视线凝结在少年血色充盈的面颊间,叮嘱,或者说是命令:“出了这扇门,你便与将军府再无瓜葛。”
“将军——”
李珰打断少年的焦急辩解,目光沉得像春明山冬日倾覆连绵的雪,化不开,遥不可及。他的声音亦是泛起冷冽凉意,决绝果断,没有半点回旋之地。
“日后朝堂之上,若牵涉到我李珰,你不必为我作声。”
李三思想说些什么,心神摄动之下已然情思恍惚,喉头凝噎不能作答。好在李珰起身,右手托起少年的掌心,将他的神思带回,稳稳落入心脏处。
黑眸凝视,眉眼带笑,李珰说,李三思,记得做个好官。
语气珍重动人,与之前冷酷无情的上位者判若两人。
李三思除了回复一个“是”字,说不出别的、更多的字眼了。
皇帝征召一寒族士子为中书侍郎,官位之高,举动之宣扬,既是抬举李三思、彰显选贤任能之意;也将他,乃至他身后的将军府置于士庶之争的漩涡中心。皇帝想让他成为一把刀,这刀不必有用,因为从一开始执刀之人就毫不在乎将它献祭。
从东院到将军府大门铺设石板七百零三块,李三思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段轻松的、安全的、毫无顾忌的路。
所以,他走得很慢。
自李三思始,戏班剩下的十一人陆陆续续相继离府。
只剩张饺儿、负水、郑云还有年纪小的沈淮七留在将军府,日子按部就班地过着。李珰病情似乎有所缓解,也不再需要戏班演奏,乐器收进府库,四个人亲自收的,放在架子上积灰。
负水的铜鼓留在院内搭的戏台上,风吹日晒后留下斑斑裂痕。
五月底,负水变卖“家产”,加上这些年攒的月银凑足了赎身费,准备找周管家拿回卖身契。年前李珰嘱托若是负水要走需要拖住,未想如今将军回府。他不敢拿主意,第一时间禀明了李珰。
这几月李珰嗜酒,惯爱冷清,东院居室只有周管家出入。日子恍惚,院落的松樟愈发清脆,遮住大半日光,方寸天地间竟然有了“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的离群索居之意。周管家感慨将军府渐渐空寂,奈何李珰不以为意,没让他招人,自然日常无人洒扫,园中各长廊石径,皆是败叶枯草。
李珰坐在回廊上饮酒——准确来说,背倚着廊柱,身体恣意地舒展,手边放着长颈白玉瓷瓶,横七竖八地散落一地。越走近,越能闻见梅花凝在冬雪里散发的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