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珰传——窥谷忘反
时间:2022-05-01 09:01:15

 
章璋的五十棍先行完成,顾少安吩咐人将他抬下去。
 
崔负水艰难地拧过头,冲另一侧奄奄一息的少年瞧去,见他冷汗盈面,几乎吊着最后一口气从长凳上爬起。
 
“兄弟,对不住了。”崔负水调动全身最后一点力气,腿部的旧伤不断刺激她的痛觉,让她清醒着承受刑罚。
 
章璋虚弱地抿着嘴,唇瓣扇动,却无力吐出半个字来。两个士兵架着他的胳膊,将他抬走。他只得勉强牵动嘴角,冲崔负水遥遥一笑,微微摇头,表示自己并无责怪。
 
少年的宽宏大量、善解人意几乎是她维持清醒的最后一点良药。过了六十杖,连旧伤引起的钻心刻骨之痛也不能让她保持一丝神志了。不用行刑官按住她的头,崔负水已经昏厥过去,四肢瘫软似泥,毫无反抗之意。
 
不知昏迷了多久,她感受到有人在拨弄她的衣裳,神思深处响起锐利的叫嚣声,她突然清醒,扣住朦胧感受间摆弄自己的那只手,死命掐着。
 
因为重伤中用力,她只得抵死咬住上下齿,逼迫自己使出全身仅存的一点力道。
 
睁眼瞬间,她觉得自己眼皮烫的厉害,又似有千斤之重,质问的话还没脱口而出,恍惚间觉得那人面容熟稔,一方黑布蒙着上半张脸,尤其是死死锁住了眼睛。
 
所以,黑布之下的表情头一回放大,惹人关注。
 
崔负水看见他的嘴角边牵起一抹寡淡的笑意,更似讥讽。
 
“伤得这么重,还有力气拿人。看来你底子不错啊!”
 
李珰一手托住她伤处的残破衣衫,一手拿着剪刀,模样有些滑稽。
 
崔负水并不觉得好笑,冷冷出声,嗓子眼也涩得发苦:“你来做什么!”
 
他指向一侧,崔负水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床边的矮桌上放着一罐——或许一坛更为合适,总之体量之大,怕是把军中半数金创药粉搬来了。
 
“我不需要你帮我,等我缓一口气,攒了些力气,自己可以。”
 
她现在头晕目眩,身子发沉,虚软无力。没什么心思和力气同他解释,只记得男女授受不亲。她虽从小把自己当个儿郎,将军府中也和沈淮七一众小子胡闹着长大,若是其他伤处需划开衣袍疗伤,不用他人开口,自己先求人帮忙了。何况现在从军,军中更无男女之分。
 
“你确定你够得到?”怎么听,这语气都似嘲笑。
 
她本是趴在床上,扭头冲着李珰说话已是为难,现下想查看伤口,稍一扭身,牵扯伤痕,痛得她冷汗直流,眼冒金星,却不知是新伤旧伤。
 
她缓了口气,确定自己没有能力处理好位置尴尬并且面积广大的伤处,认命般趴在床上,开始宽慰自己。
 
李珰察觉到床上的人收敛住怒意,眼前蒙了黑布,他看不清具体情况,但他敏锐地觉得或许她正在安静地思索什么。
 
“如今是军中,条件有限。我为你上药也是情势所迫,若你身份为他人所知,开除军籍还是次要的,你我皆要处死。”
 
“大军开征在即。我召你入军,便是希望你能发挥所长。也自觉你不是忸怩小气之人,为防你多心,我已蒙上双眼,尽量顾全你的心思。若非军情紧急,你没有多少时间养伤,让你在床上躺上几天自己上药,何必我纡尊降贵。”
 
末尾,李珰不屑地冷哼一声。
 
崔负水没有犹豫,小声缓缓说道:“好,那衣袍你不必剪了,我脱了便是。上药之前,你告诉我一声,我拉着你的手腕确定大致位置。你只管洒,保证伤处沾上药粉便是了。”
 
李珰原就是这般打算的,因而带了一坛药粉过来。哪想入帐后瞧见床上之人昏迷未醒,脸色青紫如猪血,发起高烧。他怕她活活烧死,便想了个折中些的法子,蒙着眼,准备为她上药。
 
负水忍痛,撑起上半身,缓缓卸下外袍和中衣。
 
李珰听到她忍痛抽搐的呜咽声,循着声源探去,手掌有力地拖住她的肩膀,将衣衫沿着肩线和臂膀褪下。
 
“你更换的衣袍放在哪儿了?”李珰隔着丝绵里衣搀着她的胳膊,将她缓缓放下。
 
负水舒缓着趴在软枕上,含糊着回答:“床下有个木箱,里面放着衣物。你一起拿出来吧。”箱子里各种衣物都有,李珰翻找不便,索性一起拿出来让她自己挑选。
 
做好上药前的准备,李珰抓起一把药粉:“我好了。”
 
负水稍稍侧身,牵住他的手腕,朝着伤处探索,等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她欣慰地笑道:“对,就是这,前后左右,你只管洒。”
 
霎时空中扬起细腻的白灰,带着呛人的草木气息。两个人连连咳嗽,负水咳得全身发痛。好在一番折腾,伤口悉数撒上一层厚厚的草药粉末,半边床连着脚榻处皆是白尘。
 
那坛子伤药,崔负水瘫倒在床上,眼睁睁看它空了半坛。
 
负水伤口不能用棉被闷住,她拿了一件透气轻薄的中衣披上,小心扯过边角,将伤处掩映。最后嗫嚅着出声:“我好了。”
 
李珰这才抬手扯下黑布,一时不大适应明亮的光线,眼睛连着眨了好几下,原本的内双眼皮变成了明显的双层弧线,眼尾翘起,更显秀气。
 
李珰将手按在膝盖上,撑起身子,拿出格调:“今日之事,一码归一码。伤好之后,该领的罚还得领。”
 
负水这一刻是完完全全脱胎换骨,明白“军令如山”四个字的分量。
 
她臣服于李珰,这种转变李珰从她的神态语气中捕捉到了信号。
 
“是,下官,听令。”每一个词吐露得格外珍重。
 
坐的久了,他背后的伤因为药效退散开始释放浓重的疼痛之感,他察觉到背后有液体随着背脊滑落。李珰的一百棍,是打在背上的,这是军中律对为将者的敬意。
 
他不用故意拿腔拿调,渐渐涌上头脑的虚弱混沌之感,让他面色沉凝如寒霜,声线不由得压低,控制疼痛的□□:“崔负水,你要记住,做我的兵,就得听我的命令。要么服从,要么死。你自己选。”
 
服从可以有求生的机会,违逆那一定会死。因为在战场上,李珰是洞察人心、掌控一切、运筹帷幄的最高统帅,是晋军的灵魂人物。违逆他的指令行事,尚未死在军中律的酷刑之下,已然葬身敌人的刀光剑影中。
 
先前是她太自以为是了。他为将,自己为兵,战场之上,为兵者,要比信任自己还要信任一军统帅。
 
她给了一个格外真诚的回答:“李将军,从今以后,我在你麾下一日,全心服从你一日,除非我身首异处,不幸战死。”
 
李珰轻轻笑着,目光落在她眉目间,心想,手上染了鲜血,才会真的畏惧死亡吧。
 
他款款起身,悠悠走出营帐,步子比平时优雅、缓慢很多。崔负水趴在床上目送他。
 
直到走到营帐门口,他掀起帷幕,召来一侧守卫的士兵:“好生顾看崔司鼓。先取些清水和烈酒来,她正发着高烧。”
 
直到门口的声音越来越浅,崔负水终于感受到药力发作,可以忍受疼痛有了困意。脸枕在软棉中,视线仍似有似无地盯着门口朦胧影像,她这才想起来,李珰也挨了一百棍,虽然走得慢了些,却已能行动如常。心下不免感慨,崇敬之情愈浓愈臻。
 
“李珰,我敬你是条汉子。”她小声呢喃了一句,沉沉睡过去了。
 
 
无人敢写帝皇书(17-3)
 
 
负水能正常下床走动是七日后的事。
 
其间,李珰日日来治疗她的伤势,次数多了,两人配合默契,不用负水牵着手腕,李珰便能准准儿地将药粉均匀地洒在伤口处,终是在那坛药粉见底前结了痂。
 
其实后面几日疗伤的时候已经不需要小半天了,李珰每次见她自然是打着商量军情的旗号来,固定地坐满两个时辰。后来负水的伤势好些,便真的聊起之前吩咐的军令鼓号之事。
 
负水指着先前他给的简牍,压低嗓子小声给出自己的意见:“你的这些,给的太细太散。多了人记不住的。”
 
她有意把话说得含混,军中虽是李珰统帅,未必人人都忠心于昔日的靖远大将军李珰。
 
“之前的战略,羌州如今活着的那些满国贵族多是见过。我有意将这些年的战术、研究出来的阵法规整融合,已经尽量删繁就简。”李珰倒没避讳这么多,说得清楚,不过声量也往低了走。
 
负水撑着下巴,蹙起眉凝神细思。按照李珰的计划,怕是这些阵法之后会在羌州用上。又担心用的次数太多,被敌人洞悉诀窍所在,一个阵法给了好几种形成变换的策略,可及时更换军令指示。
 
负水为每个阵法设计的鼓声要做到各个策略间有所联系,又能有清晰的不同之处,方便将士识记,战场上还能确保他们及时准确地分辨鼓音。
 
她想了想:“其实不一定按照传统的军鼓声设计。可否用乐曲?好听又好记,音律多,也方便变换,就是战场上可能有些不够霸气。”
 
李珰此人,应该极其注重风仪。
 
他眸光难得流露出肯定的亮光,语气染上快意:“军中一切服务于战必取胜,其他不过流于表面功夫。若是大军得胜,管你奏的是《入阵曲》还是《渔阳调》,照样威风凛凛。”
 
得了李珰保证,负水定下决心,准备开始从乐谱入手,敲定设计的计划。
 
两个时辰到了,李珰还得处理其他军务,明日他便不来做这憋屈的将军大夫了,心情不觉轻快。面上按捺住愉悦心情,依旧面无表情地吩咐负水:“明日能起身了,记得还有浣衣的惩罚没领。”
 
负水没有半分不虞或是委屈,反而因为想出了解决之计正满心踌躇,干脆昂扬地回了一声:“是!属下保证圆满完成!尤其是遇见将军的衣物,一定清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焕然如新。”
 
李珰听着以为这人是在讽刺他给的刑罚太重,不近人情。回身一望,她表情郑重严肃,没有半分不敬。连拍马屁的谄媚之色都没有,单纯地给出一个保证,以表忠心。
 
他淡淡哼了一声,抬步离开。
 
离大军开拔还有二月余。
 
李珰忙着操练征募上来的百姓新兵、安抚百姓情绪;负水白天主持《入阵曲》万人擂鼓之事,黄昏时分来不及吃饭便去后方跟着上了年纪的老兵在河边浣衣,晚上回了营帐还需思索军令之事。如此这般,二人一月未见,负水没有时间向他回禀自己的计划。
 
离大军开拔尚有一月,朝廷拨给的渡船开始下水,淮水两岸高帆远影,蔚为壮观。北岸流民纷纷聚集在河岸边缘地带,遥遥追随着从流飘荡的远帆,情思哀婉,不忍细看。
 
又一月,负水终遇李珰,却是开征前《入阵曲》演奏的排练。明日,天子和朝廷百官亲至送行,淮水两岸会有官兵清理道路,百姓不得观礼。故而今日,两岸附近的郡县乡民接踵而至,人头乌泱泱地压倒淮水青绿,水面只留下如墨般浓厚的顾盼身影。
 
万人擂鼓,从淮水北岸穿江而过,蔓延至淮安城京郊外。壮阔整齐的一条线像是一条纽带,连接两岸人情,不见其人,亦闻其声,可探其情,故而两不相忘,难舍难分。
 
几十年风雨漂泊,如今终于有第一批北岸百姓,以军籍身份,堂堂正正渡过淮水,见识淮水之南十三州风貌物产,世情变迁。
 
军鼓面白侧红,高架之上,用悬挂铜铃的红线前后相系。鼓槌尾部皆栓上耀目的红绸,飞扬飘逸。
 
负水作为司鼓之一,负责起音,位置布在北岸鼓架之首,《入阵曲》将从她手中被奏响。
 
李珰作为新军统帅,自然负责在《入阵曲》的磅礴之势下,率领新军横渡淮水,之后,会在淮安城下接受朝廷册封,正式领着十万流民之军西迁。
 
河岸为首的龙船桅杆高立,横槊临江,船板上甲兵威严庄重地静候一旁,高举着晋国军旗。李珰将青铜钺背负身后,迎着江风傲立船头。
 
两翼铺开栉次鳞比的渡船,渡船十步之外,甲兵个个昂首挺胸,气质威严。然,幽幽目光中浸润着盈盈水光与欢喜之色。如此气氛,绵延百里,笼罩在两岸数百万观礼之人的心头。
 
尽管甲兵身后也有哭泣作别的不舍之声,但没有人突越防线一步,只目送着他们的父子兄弟,可以平安渡江,来日,接他们回家。
 
顾少安站在岸边架设的瞭望阁上,于李珰和负水的正中间。龙船上传令官打起旗帜,顾少安接过信号,转身面向台下的负水,重复着李珰发出的指令。
 
负水深吸一口气,稳稳抬起手臂,力量在落锤的一瞬间暴涨,鼓声急凑如雨,波纹散开,带动鼓架上的丝线,铜铃像是闪电,涌起无尽璀璨,带动两岸渐起震天动地之声。
 
《入阵曲》第一段,便是男儿从军报家国,辞父母,离旧乡。
 
生离死别之苦,因男儿志在远方并不显得悲情,只有保家卫国的英雄气概。
 
第二段,将军百战身从死,不破楼兰誓不远。
 
成王败寇之情,在屡败屡战、屡战屡败中变得豪迈动人,生死不计,力克劲敌,马革裹尸,无怨无悔。
 
第三段,自然是天子坐明堂,锦衣还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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