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珰颔首,表示准予。他让人打开楼阁四周的雕窗,长江与洞庭的千里浪波夹杂着萧萧江风映入眼帘,不远处的洞庭湖面上桅杆高耸,帆布高扬,船只游弋,水面上投下一片鸦黑色的阴影。
大军开征,线路与行程日期规定严格,并提前通知沿途地方官,不应当出现今日堵塞路途的情况。阁中领将皆是蹙着眉打量来人路数,李珰倒是悠闲地倚在窗沿边吹着江风。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刚才打探消息的将军风风火火地进门,脸上带着急色:“将军,九京城防官回禀,这几日刘都督辖下的水军在洞庭操练,约莫午时便会结束,撤离九京。”
如此说来,湖面上威武壮阔的船队是江州刘昭华麾下赫赫有名的江州水师了,听说长江中下游船只通行,皆由江州水师调度把控。即便是中游陈善炜操练的荆州水师也难以望其项背,为晋国水军魁首。
李珰听后只是淡淡笑着:“既是晋国栋梁之臣,自然以他们为先。让江州水师不必操忙,如计划演习即可。”
“是,末将这就去通知。”
左右不过大军之后快走两日的路。
李珰又叫来随行的传令官:“去通知船上司鼓,鸣鼓示令,全军撤回长江水面。”
“是!”
走了几日水路,船上的军鼓木材微微发潮,负水趁着大军靠岸休整,正指挥着人摆弄鼓面,做些保养。
听了传令官的话,她这才注意到行船停滞不前,现下她所在的战船夹在船队中央,看不清洞庭水面情形,只得追问了一句:“为何要撤回。”
那传令官颇为不屑地睨了不知死活的负水一眼:“将军命令,你只管听从便是,无需置喙。”说完,抬腿雄赳赳地离开了。
崔负水目送他的背影,被人呵斥一声没有丝毫不快,反而佩服这传令官纪律严明。
大军中部传来通知后撤的鼓声,很快各船上的击鼓士兵鸣鼓回应,熊熊鼓声震天动地,大军逆着北风和水波,撤回到长江水面。没过多久,天地间响起另一路恢弘磅礴的战鼓声令,负水这才瞧见洞庭湖面上还有一支气势雄壮的水军。
为首的龙船引着军船纵队往长江口驶来,船帆为醒目的红色,印着火焰纹,是江州刘家的徽记。
两支大军领头的行船临水擦过,速度皆有意放缓,让对方先行。于是两军统帅便这样巧合地在甲板上迎风相望,猝不及防般遇见了。
李珰不认识刘昭华手下的人,因此是对面甲板上的英武将军先行开口。李珰的军衔比他一个地方都统下的水师统领自然要高,故而那人弯腰,双手抱拳浮在半空:“江州水师都尉秦方参见靖远大将军李珰。”
李珰品阶虽比那人高得多,到底不是手下的领将,不便要求他行如此大礼:“素闻江州水师盛名,不想统帅竟如此年轻,真是少年雄才,不可轻视。起来吧。”
“将军谬赞了。”
既是遇见了,免不得需寒暄一番。
李珰眼笑盈盈:“你家都督身体还健硕吧。他出镇江州,久未回淮安,我倒是好多年未曾得见。”
“多谢将军挂念,都督身体康健,也时常感慨将军英武,是晋国栋梁之才。”
话说到这里便可以结束这次偶然的会面了。
未想对面之人仍是再做纠缠,那人抬高声量,迎着北风朗声问道:“听闻将军不久前血洗飞云寨,荡平苍岭匪祸,末将所感将军威严,仰慕将军功绩,今日有幸得见,将军又为江州水师让路,种种恩情,秦方在此谢过了。”
那人说着,投向李珰的目光幽幽有神,说完又冲他遥遥一拜。李珰自然察觉出他神态异常,却没有询问什么,施施然行了回礼,目送对方的船只驶离洞庭。湖面再次宽阔后,下令全军全速前行。
陈刘顾张中,唯有刘昭华的心思最为幽深,他素来是懒得猜的。
十万大军在湘渝两州的崇山峻岭中苦行了近两月,沿途顺便收拾了几股匪乱,直至年关口终于抵达蜀阳,益州卢仲之领着一千人马在蜀阳城外设帐相迎。
负水在将军府待了几年,多少听说了些李珰与卢仲之之间的旧时恩怨,本以为两人相见势必剑拔弩张,哪怕面上维持着表面功夫,应当也说不上和颜悦色、亲切熟稔。
不想,卢仲之所领人马虽少,提前筹备却面面俱到。不论是军需粮草,还是吃喝住行,早早备下十万大军所需物资,囤积蜀阳,让舟车劳顿、疲惫不已的靖远军及时得到休整,连带着对行军途中的种种苦难都少了几分抱怨。
将军府暂时设在蜀阳县丞府,除了李珰,几位高级将领也入住城中。李珰大发慈悲,顺带捎上了崔负水,这是几个月来她第一次睡上踏实柔软的大木床。
战事未启,负水司鼓之职暂停,日常只随着普通士兵操练些上阵杀敌的武功,晚上回了将军府,又做些跑腿伺候的仆役事,点灯洒扫,这些她在将军府做得惯了,也没耗费多少力气。
蜀地湿寒,如今进入隆冬,李珰身上的旧伤多半是会泛疼的,至少前不久背脊上刚刚受过的一百棍,好得肯定没有那么快。
崔负水坐在廊下的石阶上,觉得身上皮肉伤的旧痕都在隐隐发痒,便知晓今年蜀地的冬天怕是会比淮安冷上许多。
她对蜀地的记忆不多,阿娘死后更没人带着她回蜀地探亲,她甚至不知道外祖家如今是否还有人记得她,毕竟她已经不记得母亲这边有哪些亲戚了。
院子里没有巡夜的哨兵,只大门口有两排看守的人,这几日李珰心情不大好,喜欢清净。
负手双手托着下巴看向二楼昏黄的纱窗,书房内点着灯,他还未歇下。不知不觉看入了神,即便坐在寒风里,眼皮也渐渐沉重,她阖上眼打算假寐一会儿,耳朵留意着院子内外细碎的杂音。
窗子被蓦地推开,嘎吱一声惊醒了神思清明的负水,她急急睁眼起身,抬头看向二楼的小窗,窗上倚着一颗盈盈作笑的脑袋,脑袋的主人气定神闲地打量着她:“倒是有进步。”
负水毫不闪躲:“将军是有何吩咐吗?”
风拂过回廊,在院子内翻涌,将门窗搅得天翻地覆,书房内的灯烛怕是也被殃及,负水听见李珰回头发出一声沉闷的冷哼,表示不满,那抹暖光早就消散了。
“将军需要属下点灯吗?”
窗边的剪影模糊了轮廓,负水未等到他再探出头来。屋内的人合上窗,像是打了个哈欠:“本将军要歇息了,你也回房睡吧。”
负水听见楼上传来脚步踩在木板上的窸窣声,平静地坐在阶下。
良久,空中传来一声清浅笃定的声音:“这是命令!”
负水抬眸盯着那扇窗,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听错了,良久,终是乖顺起身,去了后院。
等到三月开春,大军便要挥师西进羌州,这几个月,卢仲之来将军府格外勤勉,像是对操练之事十分上心。不知是否为羌州之乱威胁了益州之故。
大雪封了天地,又近新年,操练之事暂停,军中筹备过年时的诸项事宜,也算是这些征募来的百姓第一次正经过的新年。
负水惯会操持这些事,军中自有专人布置,将军府内外则全权交予她,内外贴了绢花、挂上彩灯。过了新年,她就又长了一岁。
书房内盈浸在浅浅的梅花酒香中。负水趁着雪日新酿了几坛,滋味自然不比在梅树下埋了六年之久的陈香动人,却也足够满足李珰挑剔的味蕾了。
他不爱饮酒,也不喜喝茶,梅花冬酿酒气淡,不烈,更似甜水怡人心脾。负水又特意在酒中加了酸枣仁,有益安神静气。
李珰自然是不舍得给来客分个半杯的。卢仲之巴巴地望着他脸上得意自若、飘飘欲仙的神容,好似手中端着的,是九天瑶池泄下的琼浆玉液,格外味美。
朝廷的旨意传到蜀阳得是十五日之后的事。因此,半月前,皇上下诏,封皇三子、东海王司马炽为平北大元帅,益州都督、豫州州牧陈善炜为胜北大将军,统辖益州、青州、徐州二十万大军挥师北上,预备攻克洛平。
“残留的靖远军应该被打散,然后编入这次北伐征战的队伍里了。”卢仲之端起茶盏,悠悠品了一口,似有乌梅回甘之味,比寻常的茶水要清甜一些。
卢仲之口中的靖远军确是昔日百姓口中的靖远军了。天子定名分,名义上的靖远军还团聚蜀阳,哪里能参与北伐之战呢。
卢仲之看李珰依旧不为所动,一副神情舒缓的安逸模样,闷闷说道:“虽是如此,怕是各军不会轻易牺牲自己的主力,多是这些人做前锋。”
李珰终于放下酒杯,眉目有了松动,涌起一点狠厉之色:“我带出来的兵,自是要作前锋。”
卢仲之拍了案板,发出一声脆响:“你以为还是你统帅的时候!这些人可不会念上靖远军的功劳!”
李珰冷笑一声:“卢大人怕是忘了,蛮军没有军籍,便是战死了,朝廷也只管收尸。”
只是李珰领军,得了什么赏赐,加上收缴上来的战利品,会全部分给底下将士,昔日靖远军内部还是私自弄出一套赏罚分明的制度来。
卢仲之面色尴尬,一下哑口无言。气氛缓和良久,他终于缓了神色,流露出一点安慰之意:“不过也是个好机会。钊儿也受召出征,我只给了他五千人马。”
益州百姓都知道,益州老将军张景玄的孙子,被人贩子拐了快十年,终于失而复得,长成了半大的儿郎,完完整整地回了张家,真是神佛庇佑,张老将军显灵,善有善报。
卢仲之笑了笑:“他被你教的很好,有了些老将军的风采。”
说到这儿,话头便扯到些陈年旧事了。
卢仲之看向对面之人,仍是悠悠然喝了小酒,没有半分接话的意向。复而再次开口,语气不无感慨:“当年的恩怨,你肯放下,教导钊儿长大,是他的福气。”
李珰轻笑一声:“一桩事是一桩事。该讨要的,我还是要讨回来的。张景玄虽忌讳我,早些时候也算是位倾囊相授的好老师。”
卢仲之苦涩一笑,声音越发沉重无奈:“是,老将军也说这笔罪孽他是认的,去了地府,一定入十八层地狱给将士们赔罪。”
李珰嗤笑一声,面上的笑意随着细纹一层层晕开,愈来愈浓。
“仲之兄,你说这天下显赫的世家谁能长久得势呢?看似风光,一朝子孙不济,短短数年便大厦将倾,被新的势力取代。何苦相争。”榻上的人托着酒杯,手腕缓缓翻转,惬意地摇晃杯中清酒,笑得格外轻狂不屑。
卢仲之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深以为然,长叹一口气:“说到底,这天下大势,不在世家,亦不在司马皇室。”
李珰浅浅一笑,半垂着头,视线望着指间的青瓷,卢仲之看不见他的神情。
他遥遥递过酒杯,豪放一笑:“就冲仲之兄这句话,我认你做个知己,这杯酒,我敬你!”
卢仲之眸色发亮,眼中已有润意,心下感动之情涓涓流淌。倒不是因为李珰认他做了知己,而是这个极其吝啬抠门之人,终于肯分出心爱之物同他共享了。
怕是自己还是第一人。
无人敢写帝皇书(18-3)
无论是北征洛平还是西平羌州,不急于一时,两路大军都在等冬天过去,河水开融之日,便是行军杀人的好时节。枯骨不用怎么处理,春日草木生长,尘埃堆积,来年一看,又是一方平整的土地。
天下便在这样短暂的相安无事中度过了一个平和的新年。
益州的雪融化得快些,过了初八,天日晴朗,李珰领着大军,由卢仲之引路,从益州横穿,抵达益州、羌州交界的满江城,过了满江,是羌州地界。李珰对羌州山川水泽了如指掌,之后的行程便可自行前进,卢仲之于益州观时而动即可。
故而大军在渡过满江之前,负水作为司鼓奏响了出征之鼓,没有选用《入阵曲》。
羌州部分遗民不满晋国统治,时常纠结小股人马作乱。羌州的行政官多由满羌朝的大臣担任,以平抚遗民之心。可惜收效甚微,至于年年死灰复燃的遗民骚乱有无这些旧臣在背后推波助澜,那便不得而知了。
毕竟其他事务都只由卢仲之在益州方向遥控,而益州本身又是军事重镇,这几年西北部又冒出个南匈奴建立的沙国,益州便肩负抵御外寇入侵之责,投入羌州的精力有限。
满羌国都芙蓉城改称安容,是羌州州府所在。大军渡过满江,直入安容。
尚未入城,巍峨耸立的灰色城门先行引人关注——建筑风格同淮安宫城相近,城楼之上的瞭望台,阁楼涂着朱红漆墨,精巧艳丽;守军穿着玄甲,里衣却是褐色,腰间只配大刀,手上执戟,与中央禁军相同。
稍稍有些缺憾的是城门正上方,“安容”城牌之上有个豁口,约有三尺宽,用白泥填充,与周围灰质方整的砖石格格不入,故而醒目地提示着每一位进入安容城的旅人,此地为羌州安容,七年前为晋国踏平。
那豁口,便是当年攻城的投石车造成的创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