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她怎么回答呢。
“没有,我正准备回学校呢。”
“那就好。”
崔负献纠结着是否问问太子墓的情况,她听到一些零碎的消息,研究组的消息群内师兄师姐们偶尔也聊起几句,只说出土了哪些哪些文物,多么震惊之类的,而后话题便开始歪楼,转向对司马皇室的八卦了。
估计是研究所那边按下消息,等待梳理后再向外界公布。
“开学布置的论文我抽时间看了,你把论文发下去。”李珰淡淡聊起学校的工作,“修改意见我一一批注好了,让大家修改完了放假前交上来。”
淮城来到十二月,车窗早晚出行都能凝上一层薄薄的雾。再过一个月,就到寒假。
“好的老师。”崔负献拿出手机,打开备忘录后将信息记下。学期末总是各种事情堆积在一起,好像个个临近下台都要粉墨登场一遍,强调自己的不可或缺、举足轻重。
“你的我仔细翻阅了一遍,你选了孝闵帝天耀年间的寒族官宦集团。”
崔负献蓦地心下一跳,保守地回答说“是”,等待李珰对她论文的审判。
车子停在斑马线外,路口的红绿灯给了李珰思索的时间,他的手指敲着方向盘,目光平视着前方人流。
“其他的论文我都翻看了,十个人里七个人都写得这个时期。”李珰轻笑一声,意味不明,“看来大家都很关注天耀十年。”
崔负献不知道这几句话指向何处,李珰的那声浅笑又是何意。可能是怪大家选题太集中了?有些俗套?没有创新?
她撑住身子,尽量用比较专业的措辞开口解释:“天耀十年晋国国力达到顶峰,而后由盛转衰。虽其后一百多年中出了几位中兴之君,但在政治制度上,基本延续孝闵帝时期创设的体制。”
她聊起这些事,语气并不慷慨激昂,眸色中没有阐述着盛世的流光。
她将视线投向窗外的车水马龙,语气有些淡淡的落寞:“文臣武功,内修贤政,铲除四王,制衡世家,重用寒族子弟,让流民立籍开户;外征魏戎,将戎族势力逼退到长城以外,晋国版图大大扩张。”
研究帝国王朝的学者亦或浅显着了解自己国家历史的普通人,谁能不为天耀的丰功伟业感到骄傲呢?
李珰不冷不淡地点评一句:“倒是有学者说,天耀十年不过是献武帝时期政治事业的延续。”
崔负献浅笑一声,想起自己以前在网上浏览到的一些说法:“一些网友也说,晋国前五十年国家实力处于上升期,孝闵帝不过恰好站在了顶点,只要统治者的政策大方向没错,换成其他人掌舵,也能成为‘孝闵帝’。”
一个小时的车程,气氛比上次欢愉轻松许多。老师和学生一句接着一句,聊起专业领域内的想法、逸闻,旁征博引,侃侃而谈。
直到汽车谨慎地转弯,驾驶座上的男人不得不打断对话,专心致志地打着转向灯,通过后视镜查看路况。后座上的崔负献也开始整理思绪,准备到点下车。
她凝视窗外,不敢通过内视镜打量驾驶座上那张不久前令其神思恍惚的白皙侧颜。
那时候她还没有意识到这位教授同记忆中的银甲将军有着诸多神似,只是冲着“李珰”这个名号的巧合,下意识地选择了一个庸俗但意义非凡的论文课题。
至少她代替“李珰”看见了身后盛世,自然肩负起将这些太平讲与黄泉路上故人听的夙愿。
黄泉奈何问安国,总有生活在安国中的后人告慰黄泉路上的先辈。
车子依旧停在角落处,崔负献自觉下车,同上次一样作别,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李珰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未多做停留,只微微一笑,迅速地升起车窗,这回连尾灯都没有点亮,车身迅速消失在下一个拐角,然后再次稳稳停下。
车内的人手指撑着眉骨,神容疲倦,目光深沉。
李珰揉了揉眉心,将双肩舒缓放下,气息从胸口涌上鼻腔,他缓缓调整着呼吸,直到一切都恢复正常,没有刚才那般萧索疲累,他潇洒地打过方向盘,发动机震动一声,如常混入人流。
无人敢写帝皇书(20-1)
皇帝身体有恙的消息虽然泄露,陈善炜却不敢轻易发兵南下,仍是屯兵驻守青徐,表面上维持着继续北伐、为国征战的忠信模样。
陈善舟依旧出入中枢,是晋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司马,似乎对陈善炜的狼子野心毫无所知,亦或是说大司马忠心耿耿,大义灭亲,在胞弟与朝廷之中,坚定地选择了忠君。
皇帝出游行宫,由太子统摄国事已是常制,朝上诸位大臣未有议言,且章怀太子精通政事,离帝王宝座只一步之遥,承继大统是自然而然之事,故而宫中虽皇帝久未现身,各省各曹运转有序,逐项国事处断有方。
李珰领军北上,第一件事不是到陈善炜帐下报到。如今陈善炜屯兵在南阳、青徐,中间的豫州被伍左林盘踞,生生切断了两边联系,南阳郡独木难支,若伍左林死咬豫州不放,南阳失陷不过早晚之事。
如今尚且留驻在豫州附近同伍左林交战的是昌盛侯世子、平威将军张钊,因奉陛下亲令,又有益州卢仲之作保,陈善炜不敢拿他开刀,想着无非是个黄毛小儿,任由他挥霍兵马。
张钊自己带了五千人北上从戎,倒不必陈善炜拨出人手来供他差遣。
李珰便是要根据圣旨先去豫州,将靖远军交付张钊,而后去陈善炜帐下任虎威将军一职。
应当说此举既是朝廷对陈善炜的震慑,也给足了他面子,只要他肯继续北伐,仍是为国为民的胜北大将军,李珰带来的人马便是襄助之军;若是不肯,同室操戈,两军开战,混乱之局胶着在青徐两州,淮安暂保,尚有余地做反击之策。
但以上种种,皆有一个条件,便是太子司马烠仍坐镇中枢。
陈善炜手中捏着一个东海王、皇三子司马炽。太子失坠,他便有理由入京,拥立三皇子继承大统。
若是朝廷派旁人北上安插棋子,陈善炜自会寻个时机斩草除根,偏偏是李珰从羌州赶回淮安,交出了声名赫赫的靖远军,甘心屈居一个小小的虎威将军之职,任由陈善炜调遣,他一时猜不透李珰的心思。
原先驻守北疆的流民军——现在应该改称“安远军”了,一半被杀,一半逃脱,偶有起义,藏于山野之间,作战灵活,时剿时起,令陈善炜忧心不已。如今李珰回归的消息传开,怕是会横生波折。
靖远军交付完毕,围困豫州,他和伍左林的交易便算破裂。此时只有两条路,要么北伐,要么南下。
·
陈善炜站在天下江山图前逡巡不定,每走一步,轻叹一声,右手紧紧握住腰间剑鞘,周身气度已有焦灼之意。
“淮安还没有消息传来吗?”他阴沉着脸,眉眼间皆是冷冷堆积起来的威压。
此时帐中只有他的心腹徐钟端坐在下手处的坐榻上,神情稍显从容。他直起背脊,轻声道来:“那毒至多一月定能取人性命,将军稍安。”
“稍安?”陈善炜回身,横眉怒目,一掌拍在沙盘桌脚,冷冷发出怒音,“若非你建言先除司马烠,我何必让朝廷把刀架在身侧,直指淮安便是!”
李珰及靖远军的消息已经传入徐州,不然陈善炜此时应当闲坐营帐,静候良时。
徐钟垂眉,面露遗憾之色:“是臣体察不周,只以为派了胡定荣去,一举击杀李珰,断了太子后路。不曾想李珰此人心思深沉,少有信忠,反倒泄露了风声,让他抢占先机。”
过往之错他并没有追忆太久,起身凑到陈善炜身前,恭谨一拜,眸中闪烁着亮光:“李珰此时入将军麾下,或许是一个良机。”
陈善炜不善地睨了一眼:“是何良机?”
徐钟不紧不慢地将计谋娓娓托出,嘴角带着浅笑:“李珰入营,为将军调度。如今大计久悬于淮安以致迟迟未决,将军不妨将计就计。”
他指向沙盘:“大军囤聚青徐,受北伐圣意掣肘,又受流民军袭扰,如若将军便遣了这李珰统领这流民军,派他们北攻洛平。”
“你说得如意,若流民军再落到李珰手里,怕是如虎添翼!”陈善炜不满地挥挥手。
徐钟面色不改,仍是十分自信:“将军且慢。北攻洛平只是借口,将李珰及流民军调离青徐,借魏军之手除之。大人请看——”他伸手指向南阳郡的后方,从荆州北渡汉水向西北行,可绕到洛平后方。
此路虽近,然途中多高山险峻,又有秦岭余脉阻挠,多是无人之地,自古至今从未有人涉足,故而北上多从汉水、淮水渡江而过,从青徐入中原。
“大人不若以北伐之名,将李珰等人调到此地,任由他们发挥。不论是魏军还是天险,都能将其击杀。倘若真让他们逃出生天,成就一二,北伐之功,还归将军,既能顺应圣召,又能积累声望。”
“其间,将军可稳坐钓鱼台,静候淮安动向,一旦太子毒发,将军携三皇子南下,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便是有其他藩将出兵勤王,也无理无据。”
“一举三得,将军烦忧尽数迎刃而解。”
陈善炜盯着舆图踱步思量,一步一步沉重落地,手指不时摩挲着剑柄,他凝视着青徐至淮安之距,又仔细打量几个重镇,沉声质问:“江越之军,或可作壁上观,张氏后人,如今一人掌益州,一人握靖远军,若他二人站在司马煓一侧,如何破局。”
“三皇子长,太子薨,自然由他继承大统。且皇上龙体有恙,局面于将军有利。不说张钊如今被魏军拖住,即便南下,只需安上一个叛国逃军的罪名,民意自然归于将军。”徐钟只浅显地说明局面,便见身前之人身姿放松,沉稳如常。
“淮安之事,最多还需多少时日可得定论。”陈善炜问出最后一个疑问。
徐钟徐徐作答:“将军宽心,尚不足半月,此间时机,将军可布置周全,将阻碍之人一网打尽。”
天下大势,恢恢天网,谈笑风生间,悄然织就。
从豫州出,便只有崔负水跟在李珰身后了。她原本也应当留在豫州的,却不是因为靖远军之故。
负水牵着缰绳,与李珰并肩而行,没有了将军与士兵的区别,荒郊野外,谁还管她呢?
“李珰,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张草那小子是张老将军的孙子!”负水气鼓鼓地盯着他的侧颜,兜鍪被摘下,潦草地拴在马头上。
“你为什么把我放在他的麾下!给那小子做手下,我不如一头撞死!”负水怒目一哼,身侧之人仍是没有回应,悠悠然夹着马腹,惬意地晃荡向前。
走出几步开外,他终于拖着腔调懒懒开口,没有回头看向发问的少女:“这不是为了你好吗?若是跟着我,哪天不满意了,还有个下家接手。”
一句话说得负水一愣,旋即悲愤之情涌上心头,却不敢开口接他的话,打起马鞭用力一挥,率先冲出好几步远,将不着调的银甲将军远远甩在身后。
弄得好像是她死皮赖脸要缠着他似的。
虽然这是事实。
负水刚同张钊撞上,还来不及感慨这小子怎么在这儿,儿郎气质沉着,严肃地说出一句“昌盛侯世子、平威将军张钊见过靖远大将军”,一道天雷便是从头顶落下,震得她魂魄俱碎。
当年缩在角落里编草鞋的猥琐小儿,如今成为高不可攀、威严从容的平威将军,自己还是他手下的兵,负水当场惊得晕厥。再睁眼,李珰早就孤身一人要去投奔陈善炜了,她来不及多想,更遑论质问什么,破门而出,抢了一匹飞马追了上去。
说好一起走的,这人又骗她。
两人将马儿牵到溪岸边饮水。负水蹲在岸边未同一侧负手而立的将军说话,只双手托着下巴遥遥望向对岸,对岸便是徐州地界。
无论如何,李珰今日一定得去陈善炜帐中报到了。
清溪迭起的浅纹里映着天边艳丽的火燎云,山涧中群鸟归巢,声势动人,不觉嘈杂。
负水看着溪水倒映着那人的影子,他身姿舒展,头微微扬起,合着眼,沉浸在天地万物安宁前的勃勃热情之中,神情骀荡,是少见的沉溺之色。
如果一直这样沉默着多好,偏偏那人惯爱说些不合时宜的话:“送到这里便够了。”
负水一听,心中怒火又起,从淮安到豫州,从豫州到徐州地界前,这人已经明示暗示一路了,好像春明山下他说的话只是一场梦,当不得真。
而负水偏偏是个较真执拗的姑娘。
她捡起一块鹅卵石,愤愤扔进溪水里,打碎那抹和谐的倒影,利落起身,指着李珰的鼻子开骂:“李珰!你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说话不算话!”
他将双手抱负胸前,怡然自若,轻笑一声,反问:“我如何说话不算话了?你说要攒军功,我如今自身难保,将你放在张钊麾下,不恰恰是为你着想吗?应当算是说到做到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