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他说。
纳兰初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还不停望身后张望着。
看出她的害怕,他突然停住了脚。
后面,纳兰初一直望着身后,没看到前面的人已经停了,还没反应过来就猛地撞在他背脊上。
这个人的背脊他是撞过的,还撞过不止一次,只是今天撞得格外厉害。
她揉揉被撞疼的鼻子,好不容易抑制住了眼泪又要开始流了。
都怪今天出门的时候她没看黄历,不然怎么会这么倒霉?
“你走前面。”
他侧过身,让她先走过去。
纳兰初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方才她被吓得心有余悸,此举正中她下怀。
能走在前面肯定是再好不过了。
回到屋里,她正想告诉他给他待了一床被子来,还没来得及说,就看到他进了屋。过了一会儿,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一个破筛子,把篮子里的茶叶一起倒进去。
他坐在地上的草垫上,手动得极快,把看上去品相不好的茶叶嫩芽捡出来重新放到篮子里。纳兰初看得十分好奇,便蹲在那筛子面前,仔细看着他手里的动作。
正好把祁叙的太阳光挡了个严实。
今天天气很好,天朗气清,日光暖而不燥。
蹲得久了,她感觉自己后背晒得有些痒,便反手过去挠了挠。未曾想,脚因为蹲得太久早已经麻木了。她刚挠完,脚下一个趔趄,身体不受控制地直接扑在祁叙刚刚分好的茶叶里。
一手按住篮子,一手按住筛子。
茶叶从两个地方飞出,又重新撞在一起,纷纷扬扬,撒了满地。
祁叙手里拿着一根找不到归处的茶叶,面色铁青。
真是好一出一箭双雕。
纳兰初急忙从茶叶里头挣扎着站起来,一双大眼睛茫然又无措,还有掩饰不住的羞惭。她低着头,手里不停地捡着地上的茶叶,嘴里不停道歉。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纳兰初简直要怀疑,她是不是和这间屋子犯冲,每次一到这里就干不出好事。
贩子都是收的干净的茶叶,买卖时总是挑三拣四压价。近日天气都还好,地上的泥土都已经干得起了灰,这茶叶免不了沾上泥土。
祁叙闭了闭眼,压住心里的郁火,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忍无可忍道:“你下次还是别来了。”
纳兰初抬起头,神色内疚,讪讪地点点头。
见她一脸“我好悲伤但我不说”的表情,祁叙内心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自己退让了一步。
“算了,你同我过来。”
他站起身,把身上的茶叶抖落在筛子里,俯身拾起篮子,把里头所剩无几的茶叶倾倒出来。头顶传来轻微的动静,像是一片羽毛落下,接着又飘然消失。
他抬起眼,对上她的略显惊慌的眼神。
面前人踮起脚,手里拿了一根茶叶,轻轻对他摇了摇,语调急迫地解释:“我只是想帮你拿下来。”
祁叙略微颔首,说道:“走吧。”
两人又进入了刚才的那片树林。
纳兰初东看看西望望,竟然发现自己竟然一点都不害怕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身边站了个人的缘故。
他带着她在林中东拐西扭,绕得她眼都花了。她敢肯定,要是没有他带路,她自己肯定待在不知道哪棵大树下听天由命了。
唉,有些人,连认路的本事都是天生的。
她瞅着前面走得健步如飞的人,苦命迈着自己的小短腿,心里郁闷不已。后面又没有鬼在追,他干嘛走那么快?
纳兰初跟在他后面,呼哧呼哧喘着气。这举动对于卫国公嫡女而言,无疑是失礼之举。换做平常,娘早该面露不悦了。但现在娘既没在她面前,她也不是卫国公嫡女,无须守那些规矩,所以这动作纳兰初做得无比坦然。
祁叙走出好远,不经意偏头一望,才发觉后面的人已经落下了好长一段距离。想到她毛毛躁躁不着边的性子,他下意识放慢脚步,等着她赶上来。
等她赶上来的时候,两人已经走出了这片林子。
眼前视野骤然开阔,映入眼帘的一片无边无际的茶园,旷然无垠,入目皆是一片绿海。远山与茶海相接,清泉从崖间坠下,在日光的映照之下,仿佛飞流直下的星河。银河之水撞在崖底的巨石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在茶林中还能看到不少头戴帷帽的女子,在茶林间穿梭着,手指翩然起伏,好像振翅欲飞的蝴蝶。
“这是哪儿?”
她呆呆地望着,还沉浸在震惊当中。
这山里居然还有这么隐蔽,这么动人心魄的地方?她怎么这么久都没发现?
祁叙忽略她脸上的惊艳之色,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打破了她还未成型的幻想。
“这里蛇比人多。”
“诶?”耳朵敏锐地捕捉到“蛇”字,纳兰初立刻往脚下瞅了一眼,目光十分警惕。再望向远处,果然已经再也没有了当初那般惊艳之感。
她浅浅呼出一口气。天知道,她最怕蛇了。
她的表情不似作伪,祁叙看在眼里,心中却涌上一丝疑惑。
看上去,她是真的不知道。
第23章
祁叙寻了处人少的地方,把篮子搁在地上,开始采茶。
“这里的茶都能采吗?”
“不能。”他言简意赅地回答。
纳兰初手里动作一停,抬头看他。然后呢,怎么不说了?
过了会儿,仍没有听到回应,她终究没忍住好奇:“那哪些不能采?”
祁叙皱了皱眉头,似嫌弃她的话多。
“这茶园是一户地主家里的,这座山上有一大片,后面那座山上还有一大片。每年清明前,他就会打开这茶园,让村里人来采茶。”
“原来还是个好心人。”她嘀咕了声,若有所思。
好心人?
祁叙脸上闪过一丝嘲讽。
在世人眼中,这地主或许是个德高望重的老者,乐善好施,美名远播。要不是看到他在巷子里仗着人多势众殴打酒馆里的小厮,他或许也会以为他就如同传闻那般。听说人似乎是打死了,就埋在后山那片茶园底下。或许是这些年暗地里杀的人太多,怕死了在地底下遭报应,才做些好事,让自己心里好过些。
他指尖微曲,划过娇嫩的茶叶绿芽。轻微咔嚓声落下,茎杆应声而断。
世间表里不一的人多的去了,只要能给他带来好处,他不介意稍微利用一下。
他侧头看向站在旁边刚到他手臂的人,神情专注地摘着茶叶,脸上挂着几分不谙世事的笑。
祁叙默然转头。
算了,还是不跟她说了。
纳兰初从小到大一直被关在都城里,连城门都没出过几次,更别提采茶了。她一边悄悄看着身边人的动作,一边自己伸手试着摘,摘满一捧,再趁着他不注意扔进篮子里。他把第五捧扔进去的时候,她才扔进去第一捧。
祁叙也不催她,偶尔用余光瞥一眼,见她无恙才继续进行着手上的动作。
头顶上太阳正高,晒得人身上暖烘烘的,耳边的采茶的声音不急不缓,催人欲睡。纳兰初上眼皮和上眼皮打着架,眼看着就要闭上眼。身边的人咳了一声,又猛然把她拉回清醒。
这种情况来回出现了三四次,后来祁叙也懒得提醒了,偏过头去做着手中的事情。
纳兰初两只手揪着刚被拔掉新芽的茶树,眼皮耷拉着,头一点一点。就在要沉入睡眠时,模糊之中她突然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在地上蠕动着。
是,是蛇!
她从地上一蹦而起,脚步趔趄朝祁叙冲过去用力抱住他,站在她身后哭叫道:“有蛇!”她浑身都在发抖,连声音都变了调。
祁叙方别过脸,就见她飞快向自己跑来,然后猛然撞进她怀里,撞出一声闷响。他被震得后退半步,站稳后低头看向怀里的人。
“怎么了?”
小姑娘闷在他怀里,伸出一根手指往后面指了指。
顺着她的指向,祁叙看过去。
一张刻薄的女人脸从茶树中钻出来,手里拿着一支翠玉发簪,哼笑一声,掸去衣服上的草屑,飘飘然转身离去。
什么都没有说。
藏在他身后的人悄悄探出脑袋,心有余悸问:“她是谁?”
“一个疯子。”他拉开她攥着的手,他力道用得轻,没有扯下来,反而收获了一枚可怜兮兮的目光。
祁叙忍无可忍:“放开。”
“哦。”她松开手,然后慢慢收回去。
她回头看了刚才那地方,还是不敢靠近。睡意已经被吓飞了,她现在脑子里只有入睡前的惊恐一幕。
远远看着女子挥动的白色双臂,姿态轻盈,实在是和那冷冰冰的蛇没半点儿干系。
她懊恼地甩了甩头。
正想着,前面有几个采茶的农妇谈笑着走了过来。
经过方才那白衣女子,其中一人轻蔑地往后望了眼,啐道:“这贱人,打扮成这幅德行不知道给谁看!真是臊得慌。”
“齐姊姊,有句老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既是从红袖招出来的人,这本性又如何能改得了?”她话音刚落,周围立即响起低低切切的笑声。
“要我说,她也是命不好。好不容易被王老爷赎了身,没想到这才三年不到,就疯成了这样。”
“那她也是活该。”有人出声反驳,“自己肚子不争气,生不出少爷来,这怪谁?老爷没把她赶出去就算仁至义尽了,她竟还到处编排王老爷的不是,真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她们目不斜视地从他们面前的茶田经过,飘起阵阵香风。
这香味浓郁得很,夹杂着劣质香粉的刺鼻气味。纳兰初屏住气,生怕一个喷嚏打出来徒生尴尬。
“哎呦,这是谁放的夹子,差点儿夹到我的脚!”
“许是捉黄鼠狼的,听说近几天村里丢了不少鸡。”
“也不放的显眼点儿,人踩到怎么办。”她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脸上尽是怨怪。
身边的几个女子连连安慰她。
等她们离开,纳兰初才有些奇怪地问:“按她们的话说,这女子分明是个苦命人,她们为何要这样说她?”
“因为她们自觉高人一等。”祁叙少见地多说了几句,目光掺了几分洞察世俗的通明,“她们是村里的农妇,人一得势就巴结着,一旦落魄了,内心便觉得胜了那落魄的人一筹。这些人,最爱做的就是捧高踩低,痛打落水狗的事。”
纳兰初点点头,明白过来,转而好奇问:“那你为何这么了解?”
为何这么了解......感同身受罢了。
他收回目光,把茶树上的篮子挂在她手上:“拿着。”
“你做什么?”
祁叙神情冷凝,指着身后不远一条小路:“沿着这条路直走,不要回来。”
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就被他用力往后推去。
“臭小子,今天总算让我逮到你了!”
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呵斥。两三个身穿褐衣的男子从茶树背后走出来,无一例外全都黑着脸。
“给我打!”
话音一落,几人围拢起来,开始冲着他拳脚相加。
纳兰初被祁叙推倒在地,整个人都现在茶树丛里,本来内心正懵着。她听到耳边有打斗声,急忙抬起头。从茶树枝干的缝隙中,她看到他被压在泥里,上面拳头不停砸来。
祁叙闷哼一声,抱紧双臂。
再怎么坚强,他也不过是一个刚满十二岁的孩子,根本不是一群成年人的对手。
那些人见他不挣扎,手下用劲越发没收敛,一拳一拳往他身上抡去。
纳兰初蹲在里头急得火冒三丈,突然伸手摸到几块石头,计上心来。
“哎呦,谁他妈打我!”
几人动作一停,朝四周扫了一眼,怪他多心:“这里就我们仨,谁还打你了?”
被纳兰初打的那人摸摸脑袋,心里也是十分纳闷。
这光天化日的,还能有鬼不成?
他正弯腰打算再补上几拳,只听到旁边一声怒喝:“他娘的谁打我!”
纳兰初蹑手捏脚地弓着身子,爬到茶田那一边,颇为张扬地摇了摇茶树。
一人指着摇动不止的茶树惊叫:“那是什么东西?!”
“走,过去看看!”
纳兰初伏在茶田那一边,缓慢往回爬,侧过脸透过缝隙看到几人经过的脚,心中一喜。
她趁着几人不注意,扶起祁叙就跑。刚跑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痛不欲生的哀嚎:“老子的脚!谁他娘的把夹子放这儿了?!”
“他跑了!”
“跑了?”三人齐刷刷看来。
“愣着干什么,快去追啊!”
跑的时候,纳兰初看了一眼他的脸,担忧问:“你没事吧?”
祁叙咳嗽了下,摇摇头。
眼尾伤痕渗出点点的血迹,长长的一道,蔓延到额角。他伸手抹去血迹,艳红的血渍洇染开,仿佛一朵盛开的鸢尾。
两人走到一处岔路口。
纳兰初:“走哪儿?”她扒着他的胳膊,语气焦急。
“左边。”他回道。
两人往左拐去,身后两人紧随而至。
祁叙腿上受了伤跑不快,她只好半拉着他走。好在他不重,她勉强能够拉着他跑。但跑了这么久,她也有些体力不支。
“你走吧。”他脸色苍白如纸,气息虚浮地吐出一句话。再跑下去,她也会被抓住。
“你说什么傻话呢。”
她纳兰初,是那种弃朋友于不顾,贪生怕死的人么!
纳兰初听见听见后面声音越来越近,压低声音问:“你这里熟,就不知道有什么能藏身的地方?”
“有一个。”
这句话无疑是天籁之音,让她眼睛立即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