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圣元年八月丙戌, 侍御史知杂事叶夔在早朝对奏皇帝,言盐铁之营。
“圣上,臣窃闻治人之道, 防淫佚之原,广道德之端, 抑末利而开仁义, 毋示以利,然后教化可兴, 而风俗可移也。今士族有盐、铁,与民争利。散敦厚之朴,成贪鄙之化。又猃戎背叛不臣,数为寇暴于边鄙, 朝廷修障塞,饬烽燧, 屯戍以备之。然边用度不足,盐、铁之利流于朝外, 内空府库之藏, 外乏执备之用,使备塞乘城之士饥寒于边,将何以赡之?故,臣请圣上, 收天下盐、铁于官中,以平万物而便百姓。”[注]
叶夔的话还未说完,廷上半数朝臣就朝王准看去。
盐铁归公, 要针对的是谁,显而易见。
士族大兴之时,圈占了大量的山林河泽, 手握巨量财富,皇族见之都要对其客客气气。后来几番朝代更迭,不少士族因为种种原因败落了,到了本朝,开国之初,临猗王氏支持太.祖打天下是又出钱又出人,若非有临猗王氏的支持,太.祖连招兵的钱都拿不出来。
因为这缘故,临猗王氏一直稳坐梁朝第一士族的位置。
梁太.祖分封功臣的时候,看似玩笑地说了句“王卿你这临猗王要不坐实了罢”,王家先祖很有眼力见儿,当即坚决推拒并连后来要封给他的国公都推了。王家没得爵位,还暗中坑了一把因军功而忘乎所以的“太.祖的好兄弟”异姓王耿旌,帮太.祖顺利夺了耿旌的王爵。太.祖投桃报李,让临猗王氏继续手握他们现有的财富,连带临猗王氏的姻亲东山谢氏和弋阳卢氏都得了便利。
梁太.祖当初下了这个决定,恐怕也是并不知道这三姓士族联合一起手中握有多大的财富,否则他应该是不会这么大方的。
就因为太.祖这份诏书,后来睿宗想要收了王、谢、卢手中的盐、铁、均输也是毫无办法。
当初睿宗没有办成的事情,现在萧珉想要办,朝中多少人都等着看笑话,看皇帝的,看士族的。
在王妡的上辈子,萧珉也是一样让叶夔在早朝时提出盐铁归公,他那时皇位刚好坐稳,朝堂上无人忤逆他的决意,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却因此事被王准撅了回去,失了面子还失了里子,后来也只能暗中拿王妡无子之事来敲打王家。
王准过世后,萧珉看准了王家最薄弱的一处——王格,变着法地提拔他,又想方设法引他犯错。
终于他再次提起盐铁归公时,他简单粗暴地让人以莫须有的通敌叛国罪杀了临猗王氏大宗半数人,贬斥流放了临猗王氏三族,临猗王氏握有的山林河泽自然就收归国库了。
有临猗王氏殷鉴在前,东山谢氏和弋阳卢氏都老实地交出了自家手中的盐铁营生,为求自保,这两姓人大多都辞官归隐,并告诫子孙轻易不要涉足庙堂。
绵亘几百年的临猗王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土崩瓦解,东山谢和弋阳卢也几乎彻底退出朝堂,那段时间其实没有人为之额手称庆,反而是人人自危,暗暗给萧珉贴上了暴君的标签。
再说到如今,萧珉登基不到两年,朝廷几股势力互相牵制,但并非是他这个皇帝的御下之术,而是自然而然达成的平衡,皇帝反而处处掣肘、政令难行。
萧珉作为皇帝想大权独揽无可厚非,但他这么着急地对盐铁出手,大部分朝臣对此都不看好。
“计相,你对盐铁归公一事有什么好的意见没有?”蒋鲲在叶夔对奏完毕后,立刻就对王准发难。
“枢相以为什么意见是好意见。”王准道。
“自然是遵从朝廷政令,为君分忧。”蒋鲲说。
“是这样。”王准说着出列,执笏板向皇帝道:“启禀圣上,臣正好有盐税之事需向圣上禀报。”
叶夔看向王准,严阵以待。
萧珉心知盐铁归公这事要办绝不可能平顺,但王准一开口他下意识就皱眉,忍着不悦说了声:“准奏。”
王准道:“金秋税收,计省清查账簿,发现其中盐帐与往年出入甚大,遂遣帐籍司吏往福州长清、长溪等盐场暗中查访,发觉这些盐场将井中官盐私贩与盐商以谋利,所获之利甚巨。”
此盐一出,满廷哗然,萧珉忍不住坐直了身子。
盐铁使管盾与盐铁副使王确出列,将查明的情况一一详述。
“长清盐场每岁可鬻盐四万一千七百石,上报朝廷却只有三万石,其中近三成被当地盐官买与盐商。每春,盐吏会私下出盐引数张,每张可兑盐数十石到千石不等,无数盐商竞相齐聚争抢盐引,价高者得。所得银钱,上下俱有。长溪盐场……”
-
盐铁司在紫微殿里一一详述官盐井出现的大篓子时,京兆府衙门前,四个壮汉抓着一个斯文瘦弱长衫郎高喊着要报官。
府吏走出来,斥道:“囔什么囔什么,知道这是什么地界儿么!”
“官爷,我们要报官。”壮汉甲说话的声音大得跟打雷似的,大步走到府吏面前,比府吏高了快一个头,身体又壮实,把府吏给唬得连退三大步。
“你、你你要报什么官?”府吏指着壮汉甲,不许他再走过来了。
壮汉甲叫另外三个兄弟把人带过来,指着长衫郎说:“我们要告这个奸商,他偷官盐卖给我们,还强买强卖,非要我们买他的盐,不准我们去买官盐。”
“他的盐还卖得死贵,好多人卖不起他的盐,他说他好心借钱给人家买,但是却要收人家极高的利钱,人家还不起钱了他就要人家把房把地抵给他。我们乡好几户人家就是被他这么搞得家破人亡。”壮汉乙大声说道,还上手把长衫郎扯得东倒西歪。
长衫郎被捆得严严实实,嘴都被堵了,四壮汉模样又太凶神恶煞,府吏看着都觉得长衫郎才是苦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