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这番话的时候,这个玉簪皂衣的俊秀书生两道眉毛轻拧在一起,星亮的眼底眸色深沉,唇角收得紧而平直,让人光看着都能感受到他此刻的克制,仿佛再多说两句他就会绷不住失态一般。俗话说,最深刻的痛苦常常是看起来悄无声息的。管事的来往迎送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有一个客人会信守场面上的承诺,真的回来看望彩蝶。
他不免悲从中来,抬袖抹起了眼角,心想这世上最悲哀的事情也莫过于此刻了,良人已回,而斯人却已经故去,如何叫人不伤痛万分呢?
叶重北和裴子夜几人寻常只见过师姐一剑打得人哭爹喊娘,还是第一次看到她随口扯句谎都能引得人痛哭,当场就震惊在那儿了。好一会儿,还是管事的转而询问他们是来做什么的,叶重北才抬手往二楼示意一下,面无表情说:“……一样。”
“好人呐,二位都是好人呐!”管事的擦着眼泪感叹道,“有二位这么记挂着,彩蝶走也走得无怨了。”
知道事实真相的林苍陆和陶蓁默默仰头:虽然知道蜃景都是假的,但还是觉得有些罪过是怎么回事?
“几位,请随我来吧。”管事的叹了口气,往前抬了抬手臂做了个“请”的动作,先一步撩了衣摆往楼上走去。
离暮雪他们目的达成,便也不迟疑,先后跟着上去了。
其实甫一进倚翠轩大门的时候,他们已经闻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此时越往二楼走,这血腥味便也越浓。连五感最为菜鸡的玉云琅都皱着眉头掖了下鼻子,心说看来这彩蝶姑娘死得真的挺惨烈的。
管事的将他们带到了彩蝶的房门口。“二位。”他分别向离暮雪和叶重北作了作揖,“彩蝶此刻还在里面,二位若想道别,便去吧。”说完后摇了摇头,朝屋里望了眼,又重新走下楼去。
屋子里,窗户大开着。风吹进来,鹅黄色的帷幔飘动着,上头喷溅上的暗红色的血迹明显得让人心惊。
地上还残留着一滩半干涸的血泊,想来是彩蝶的尸体原本躺在这儿。里间床边还围了三两个正拿手绢拭泪的女子,而彩蝶穿戴整齐了躺在床上,双手交叠放在肚子上,上面盖了一块白帕,模样看起来倒还安详。
到底是男女有别,叶重北和裴子夜停在外间就没再迈步了,也勒令林苍陆不许跟进去。而玉云琅胆子小,在这个血腥气满溢的外间呆着就已经有些腿软,哪里还敢跟到里间去看死人?
于是只有离暮雪和陶蓁走近了床边。
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本相携着各自拭泪的那两个女子转身望来,见到离暮雪和陶蓁,她们稍稍欠身行了一礼,往后退开了一步。离暮雪在她们二人脸上过了一眼。应该是主仆二人,站得前些的人妆扮虽不花哨,但样貌很是出众,举手投足都带着娇柔不忸怩的气韵,用帕子拭泪之时露出来的青葱玉手,看着也是时时保养的,连一丝纹路都仿佛看不见。而扶着她的那名女子与她一比,也就只能勉强叫做标致了。
看到她们二人哭得眼睛都有些红肿,离暮雪敛目颔首,淡着表情应了她们的礼。
另一个女子看起来年纪稍长两岁,正俯身给彩蝶整理衣襟袖口。整理好了之后回身见到一黑一白两个俊俏郎君,她愣了下,开口问道:“不知二位公子这是……?”
“来见她最后一面。”离暮雪回。
她的话落下后,身边的那两个女子擦泪的动作停了下,抬眼朝她望了望,但很快又垂下了眼去。
离暮雪恍若不觉,只问跟前这个年纪大两岁的女子:“可以么?”
“哦,可以。”想来也是和楼下管事的想法一样,像这等人死还赶来见一面的客人少,这女子觉得心酸,忍着哭腔应了离暮雪的问话,挤出微笑:“您请。”说着便也退到了一边。
“绿萼姐姐。”眼见离暮雪和陶蓁又朝床边走近了一步,站在床尾的那女子便跟年纪长的这位欠身道,“我先回去了。”
“诶。”叫做绿萼的女子过去拉了她的手,忍着悲伤安慰道:“彩蝶有姑娘你记挂,想来到了那一边也不会觉得寂寞的。逝者已矣,姑娘还是要善自珍重,莫要太过伤心了。”
“嗯。”绿萼一席话,又惹得对方掉了两颗眼泪。“姐姐也是。彩蝶妹妹若知道姐姐为她的离去而时时垂泪,走也不会走得安心的。”
“好。”绿萼替她擦掉了眼泪,勉强振奋起精神,扶着她一同往外走去。
外间还站着叶重北四个人,两方互相见了礼。绿萼将人送到了门口后,站在走廊上看着这主仆二人走下楼出了倚翠轩,随后才回身进屋。“几位公子都是来看望彩蝶的吗?”她问。
“嗯。”裴子夜点头,拱手温声道,“往者不可追,姑娘节哀。”
恰好离暮雪和陶蓁也从里间屏风后绕出来了,绿萼轻叹了一声后,低敛下目柔声言:“有劳几位公子来见彩蝶最后一面,有心了。只是这屋子里还未收拾不干净,公子们还请先下楼去坐吧。”
自古红颜多薄命,尤其是她们这样的艺伎,更是漂浮在这世上的无根浮萍,能让人正眼相看的都少,更遑论还要被记在心上。自彩蝶出事,倚翠轩报官,至现在,那些寻常三不五时上门来听曲儿的客人一个都没有出现过,都嫌晦气。只有他们这几个,不仅来了,还是以平等的友人的身份来的,又怎叫人不感动呢?
离暮雪回身往里间望:“她的尸身,你们预备如何处理?”
绿萼抿起双唇,片刻后自嘲地笑了笑:“能如何处理呢?都说彩蝶是被花神……赐福——才走的,身上还不全,按照镇上的规矩,她的尸身是不能够停过今日的。管事的也不愿给倚翠轩招惹麻烦,已经联系了义庄的人,很快就会来将她抬走。之后,想必就是随便找个地方火化了吧。”
“彩蝶没有家人吗?”陶蓁问,“为何不是她家人来将她领走?”
绿萼摇摇头:“彩蝶是孤儿,七年前家里人就都没了。”
“唉……”玉云琅闻言便也叹了一声,“她真可怜。”
是啊,真可怜。绿萼心想,她们生来就是可怜的,哪怕登上了美人榜,哪怕攒了许多的钱,还不是说死了就死了,甚至连一个死的理由都是随意安上的,又怎么就不可怜了呢?
只不过这些话她没有说出口。她又向几人欠身道:“公子,请下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