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春原走在前头,忽然顿步,转过身定定盯着他,一字一顿:“银钱呢?!”她当时仅留百两傍身,其余都给了这位好阿弟。
“什么银钱?!”潘衍如实坦承:“我身无分文......” 话音还未落,一记耳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甩上他的面庞。
他只觉连耳带腮腾得灼烧起来,火辣辣的疼,不由怒极反笑:“给个解释!” 简直奇耻大辱。
冯春骂道:“当初逃出京城时,说好在桂陇县相聚,我在此等足你四年,你迟迟不来,我还当你死了呢,却原来是恶性不改,一路散尽家财、花天酒地......今日若不因你我这点血脉相连,我管你生死!”她愈骂愈气,忍不住泪湿眼睫:“潘衍,你怎对得起因你亡故的潘家上下百口!”
潘衍......他原来名唤潘衍!皱起眉暗忖,上下百口因他而死.....
这话实在太重了,虽然从前为他死的、或被他害死的岂止百口,但眼前这个罪名他不想背!
撩袍端坐于椅上,抬眼看着这个敢扇他耳光的大兄弟:“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到底有何话要讲,请看下回分解!
第伍章 潘衍问诊换新魂 冯春决计断前尘
江南好,山雨晚晴空。只道名利掌中握,谁知转眼成空芜,苦杀局中人。《江南好》
他穿上潘衍的身时,恰逢几个护院如捆猪崽般把他五花大绑了、毒打一顿丢在柴房中,奄奄一息间,无耻虔婆甚朝他胯下掏了一把,笑得怪模怪样,威吓要将他卖去长春院做倌儿。
长春院是怎样的去处,有诗证:谁家少年姿态娇,献卖风情胜裙衩,抛得黄金买一笑,潜夜好折后庭花。
他在前朝乃司礼监掌印太监,走惯名场利窟的无根人,素来手段狠辣,什么场面未曾历过,此时却也怔住,觉得那处沉甸甸的,一种负重饱实之感前所没有,不及品味,先得筹谋如何逃出生天。幸被这自诩他长兄的冯春给搭救出来。
经过半日吵闹,已大体明白潘衍是个什么货色,欲要解释此他非彼他,眼前竟是天旋地转,浑身发软,从椅上滑倚在地,昏晕过去。
冯春还等着他哪句话当讲不当讲,见这架势,并不搀扶,双手抱臂等了会儿,不见动静,上前抬脚踢了几下,仍毫无意识,这才察觉不对,蹲身探他鼻息,还有口气,手无意触过他的后背,湿濡一片,再看红了半掌,顿时神情微变,连忙解开直裰,内里衣衫烂碎,道道鞭痕处血肉模糊,冯春一咬牙,这虔婆着实地阴毒!
费了些力把潘衍拖上矮榻躺着,见他面庞泛红,额头滚烫。遂叫柳妈去请董医官来,柳妈应承着离去。
店里也无生意,冯春索性早早把门关了,烧一大锅热水,再用棉巾替潘衍脱衣清洗伤口,一盆盆血水往院里泼,她不觉纳罕,依阿弟娇生惯养的脾性,若是往日三分病也要装出十分痛来,今时竟能神鬼不知的抑忍如此之久......未待细想,听得嘎吱推门声,抬眼望去,以为董医官,却是巧姐儿看大戏归来。
她跑到榻沿边,好奇地看向阖眼沉睡的人,歪着头问:“这就是二哥哥么?”
冯春道是的,抬手摸她一脑门子的汗,拧了棉巾擦拭,一面道:“看大戏就站定了好生看,上窜下跳把衣裳都湿透了?凉风一吹,又要头疼脑热,董医官的药汤还没吃够么!”
巧姐儿咂咂嘴,舌尖莫名发苦,从荷包里掏出两块冬瓜糖,一颗自己含了,一颗放在枕边上:“给二哥哥的。”
冯春不由微笑,点点她的额头:“我就没么?”
“有!”巧姐儿把龙须糖喂进她的嘴里。
这时听得院里有人嚷嚷:“冯掌柜在么?”声音再熟悉不过,冯春连忙出房迎接,是董医官,他原在家吃酒,闻柳妈来叫,丢下酒盅,背了药箱就来,嘴却不饶人:“难板吃口酒都不放过,可怜我这把老骨头没安宁,你们这些催命鬼.......”把递过来的银钱掂掂拢进袖里,和颜悦色问:“巧姐儿怎么了?”
巧姐儿慌忙往冯春身后躲,一劲地摆手:“是二哥哥病了。”
冯春陪董医官到榻前坐下,捧过茶来,介绍道:“我失散的阿弟,昨日在城外遭逢流寇毒打,方才说着话昏晕过去,浑身灼烫。”
董医官掀开被子上下查看,啧啧两声:“只有花满楼的人下得狠手。”瞪了瞪她:“还睁着眼睛说瞎话! 早传闻开来,敢吃霸王餐?该!”
冯春脸一红:“要你多管闲事,好生看病要紧。”
董医官开始凝神把脉,待两手的脉息都细听过一遍,才起身坐到桌前,写罢药方吃口茶:“你这位阿弟原就身疲体弱,又遭毒打,外伤是小,内损最重,现尚有余气是老天垂怜,需得好生静养,按方吃药,万不能大意。”
冯春接过方子,看了半晌,抿嘴道:“皆是人参鹿茸林芝这样精贵药材,有个阿妹日常吃着,难再担一个,你重开方子来。”
董医官把脸一沉:“只有这方子能活人,旁的没有。”背起药箱径自走了。
冯春看向潘衍犯起难,从屉里取出巧姐儿素日用药,人参雪莲等仅余些根须瓣末,昨晚才把茶馆的帐盘过,实难救得两个。
巧姐儿和狸猫在玩,嘻嘻低声笑着,到底年纪尚小,还不识愁滋味。
日光转花窗,柳妈匆匆地掀帘进房,说常家的唐管事亲自来递请帖儿,冯春接过拆开,字迹刚硬不羁,满饱浓墨,她的心一吊,竟是常燕熹命她速进府见面。今日硬闯花满楼,虽满心皆在阿弟身上,但眉眼抬落间,他仅是背影相对,以令她心肝胆颤、腿软的寸步难行。
她前世临死的时候,思来想去谁也不欠,唯独祸害了他,若有来生,彼此能不见就不见罢。
冯春给唐管事作揖,婉拒道:“我一介草民,在此经营茶馆度日,不曾与常大人打过照面,既然素昧平生,又无高攀之心,还是道行两宽,各奔前程为宜!”
唐管事暗忖你个小油花,我家二爷有请你倒在此拿腔作态、好没眼色,表面却不显,只笑道:“二爷料你有骨气,既然不肯去,便让我捎句话,明日公堂你败局已定,冯掌柜好自为之。”
冯春惊怔,待要追问,人已甩袖远走,柳妈仅白日帮工,见黄昏临近也告辞归家。
她把房门一闩,自到灶房量米煮饭,柳妈把鱼早刮鳞剖肚收拾好,她拎起尾巴往热油里蹿的两面金黄,再舀两瓢水,扔了绿葱黄姜,掩锅盖炖上。取了松枝来添火,看着烧红的灶膛,想着唐管事的话,思绪乱成一团麻。
一会儿,鱼汤的鲜味儿四处弥漫开来。
吃饭时,冯春把鱼肉挑了刺,挟到巧姐儿的碗里,巧姐儿是饿了,吃得很香甜,她却没什么胃口,把熬的米粥,盛了碗放凉,喂半昏半醒的潘衍吃了大半碗。再看着那块血淋淋的鹿肉,虽极恨阿弟不才,但相见终是高兴的,还想给他做顿好吃的,但人算不如天算......她把肉洗净拌了十三香腌透,踩在凳子上挂在窗梁前风干。抬眼见得月白枝梢,低头听得菩提树的结子敲落一地噼啪声。
常燕熹也坐在桌前挑灯吃酒,听得唐管事禀报,不过笑笑尔,厅里很寂静,他沉冷面色想着从前事,慢慢攥紧手中的酒盏,眼底渐起一片萧杀。
忽然帘子簇簇轻响,唐管事道:“富春茶馆的冯掌柜来拜见。”
常燕熹松开手掌,把碎裂的盏儿丢一边,换了个新的,执起壶斟满酒,一惯淡然地语气:“让她进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陆章 常二爷细说官司 冯掌柜难弃亲情
词曰:
临街朱门两尊狮,内阖富贵与权威,花红柳绿簇满墙,月映檐前灯渺渺,伤高愁远倚门前,车过尘飞一溜烟。《浪淘沙》
话说冯春哄小妹睡了后,左思右想还是拔闩出房,招来一乘轿子,抬着穿街走巷,很快来到常府门前。
常府虽久年无主居住,但管事仆子尚在,洒扫的很干净,门前石狮凶猛,台阶玉砌,萱草晚来红枝叶纷披,她叩兽面门钹几下,闻得窸窣脚步声走近,一个仆子开门,接过她手中请帖仔细看了,再引领她绕过照壁往里走,但见小园深幽,有树、有花、有鸟、有亭、有池、一座黄雀桥,上桥,有风,月影婆娑。
冯春在外间闲坐等通传,稍顷,唐管事来请,她站起身整理衣冠,随着入房,常燕熹坐在桌前拈盏吃酒,听闻动静渐近,却未抬眼。
唐管事悄然退下,冯春上前撩袍跪拜见礼,又从袖里拿出一包煮过的菱角,恭敬地奉上:“给常大人佐酒吃。”
谁人不知常燕熹喜欢吃菱角,他这才看向冯春,目光淡得如月照水,微颌首:“很好,就由你来伺候。”
冯春暗忖你谁啊,好大的脸,此时我俩可素昧平生,互不相欠,她纹丝不动:“常大人怕是使唤错了人!我持帖而来,贵为府中客,不是来做仆子的。“又为自己留个后路:” 伺候也未尝不可,但得我心甘情愿。”
常燕熹没再多话,斟满一盏酒,兀自吃起来,冯春打算速战速决:“常大人让唐管事捎带的口讯,不知是何用意?烦请言明赐教,我也好早些回去,不扰大人吃酒。”
常燕熹问:“你想知道?”见她点头称是,遂笑了笑:“那就剥菱给我佐酒。人命关天,这要求并不为过!”
怎忽然就和人命扯上了关系?冯春暗观他神色难辨,有些半信半疑,踌躇会儿,不就剥菱角皮么,有什么大不了!她一咬牙,把菱角倒桌上,坐他对面正要挽袖,却听他命唐管事:“打水来给冯掌柜净手。”
冯春臊的面庞发烫,讪讪地把手洗了,拿起一颗大的,这季是吃嫩红菱,她用牙把皮咬开,撕大裂缝再一挤,整条儿白肉落在碟里,挪到他手前,这方面她颇有经验,前世里没少伺候他。
常燕熹不动声色看着她的红唇银牙,似比从前还要鲜润,眸光蓦然加深,再瞟向那湿渍的菱肉,没说什么,捏起送入口中,从屉里取出一把小刀搁桌央,其意不言自明,还是嫌弃她。
冯春虽是着恼,却也摒忍,她拿起小刀削皮,一面直言:“常大人说我明日公堂败局已定,甚关乎性命,我百思不得其解,还请你解惑。”
常燕熹回道:“众目睽睽之下,你将虔婆与你阿弟订立的卖身契吞下尽毁,以触犯吾朝律法条例,先行掌嘴二十再往下审。”
冯春心一紧,她是见过犯人被掌嘴后的惨状,血肉模糊、牙齿尽碎,急忙辩驳:“是虔婆罔顾我阿弟意愿,捆绑后强行掰指摁印,根本算不得数,不过废纸一张,毁掉又如何!”
常燕熹被这法盲逗笑了:“你说废纸就废纸?想毁就毁?吾朝纲常律法是由你说了算?”
冯春这方面有清醒的意识,她又不傻:“上有皇帝,下有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我一介草民哪里敢!”
常燕熹接着说:“掌嘴后,虔婆何等人物,敢把卖身契大方给你看的,自然留有后手,据吴县令透露,她还有你阿弟白吃白喝不给银钱的认罪书,先把这判了,你阿弟杖一百,徒两年例,能否捱过不提,却从此绝了科举走仕途这条道!再来审你阿弟这张卖身契是否作数,谁晓虔婆还藏着什么,到那时,生供足据、当场有见证可凭,后果不消我再详述,你也明白,家破人散,还要这条贱命又何用!”语气忽重,忆起曾经历过的血雨腥风,那剜心蚀骨的痛苦,皆是拜这个恶毒女人所赐!他把酒一饮而尽,不急,前仇旧恨的帐要一笔一笔的清算,他有的是手段,让她生不如死......
冯春心知常燕熹的能耐,他敢这样明讲定有十足的把握,细思极恐,顿时面色苍白,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这正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船迟又遇打头风。
唐管事来报神兵营副将曹大人带一队人马到府,常燕熹“嗯”一声,又命道:“送客!”
冯春把刀放下,才发现菱角被自己削得破破烂烂的,也顾不得了,起身行辞礼,出了门,唐管事懒得敷衍,叫来个提灯笼的婆子送她离府,走了一段路,待心绪有所平静,冯春见四面无人,遂问她:“老嬷嬷,常大人什么时候来的?打算待多长时日?他回桂陇县来做什么?祭祖还是旁的?”婆子笑嘻嘻地,指指耳朵,再摆摆手,是个半聋人,听不清话,问也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