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春抬眼见是阿弟站在侧旁,他有秀才功名在身,站着即可,暗忖他如何会良心发现,听吴明道:“冯衍明知身无分文,还在花满楼消遣,冯春你不替弟求情还债,反大闹妓院?此行甚为可恶!”
冯春辩解:“阿弟白吃白喝固然不对,但他们将他殴打重伤差点没命,还要强迫发卖长春院做小倌。”
吴明问虔婆:“你有何话说?”虔婆道:“冯大爷来花满楼做客,吃喝玩乐给银子天经地义,他不给错在先,我叫护院打他一顿以长教训又如何?他不经打也怪我!我这里有他甘愿卖身抵债的文书。”又指龟公钱翁道:“他是保人,请官爷详查。”从袖管里取出文契,交由衙役,衙役奉上,吴明接过展开细看:立卖身契人贾仙,系外乡寻亲人,在花满楼吃席一桌,先放二十碟甜食点心,一壶雨前龙井茶;再四碟小菜,四碟案酒,八碗下饭,汤饭果食最后到齐,没六碗也有八碟,佐的酒是上好的金华酒,又招头牌花魁鸣月作陪,合着一百两。因无银支付,自愿卖身抵债,由虔婆随意发配,恐后无证,立此文书存据,凭保人钱翁。”有冯衍的画押指印。
虔婆接着道:“还要告冯春,哄骗我交出文书吞下尽毁,若不是我多备一份,此时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这可不冤桂他,围观的都见证了。”
吴明看向冯春冯衍:“这里有保人、文书,证据确凿,你们可要辩?”
冯春待要开口,冯衍先道:“我从外乡远道而来,几日夜滴米未尽,去花满楼不过想买一碗面吃。”众人都不约笑起来:“跑花满楼吃面,和脱裤子放屁有甚区别。”
冯衍不理,自说:“哪想这虔婆不由分说将我按倒桌前,眨眼功夫做成一席,摆得满当,一位姐姐不请自来,非要给我斟茶倒酒,稀里糊涂酒吃了一盏又一盏,直至头脑发晕、眼眶充血,就不晓接下的事。”
吴明审虔婆:“冯衍孤身一个外乡人,你倒做了一套全筵招待他,用意之明,其心可居!”
虔婆心一慌,说了大实话:“我看他穿的锦衣华服,以为哪里来的贵公子,想好生刮他一笔,谁晓得确是个空心的绣花枕头。”
冯衍噙起嘴角冷笑:“狐狸露了马脚!你们设计故意构陷我,我何罪之有!”冯春听到这里,若有所思。
吴明怒拍木惊堂:“再未经允肯抢话,掌嘴十记!”他还待要说:“冯衍此话也有些许......”道理未出口,就听旁侧有人清咳一声,顺而望去,见常燕熹把茶盏放下,立刻心领神会,拱手作揖道:“请常大人主审!”
常燕熹喜怒不形于色,目光锐利地望向她,冯春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听他平静道:“你们口供各有千秋,难以大统,既然真假难辩,就走他径,断罪除必取供词之外,还讲呈堂物证,诸如尸体、凶器、物件、文书等眼见之类。虔婆所供文书十分齐全,符合律法,内里条款视为有效!冯衍不可抵赖。你要么还钱抵债,要么由虔婆处置。”
那虔婆忙呼青天大老爷,跪磕三记响头。
冯春一咬牙:“自然是还钱抵债!”常燕熹让师爷仔细笔录:“若十日内偿还不出,欠债由冯衍来抵!”
冯春无奈问:“可否多宽限几日?”
“你们自行商榷,不干官府的事。”常燕熹待师爷录完,又道:“冯春将虔婆与冯衍订立的卖身契撕毁吞吃,以此妄想助冯衍逃脱罪责,实属泼皮无赖行径,其心可诛,更视吾朝律法严明不顾,按例掌嘴二十,以儆效尤。”话音才落,一位身强力壮的衙役快速走到冯春面前,就等吴明执行的签子落下。
冯春看那衙役熊掌肥厚,骨节宽大,脸色蓦得惨白,怎么都不敢相信,前世里常二爷纵使恨毒了她,也没如今朝这般要置她死地。
他怎地变得和从前不一样!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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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柒章 避受刑迫展女儿身 说打算强进观音院
吴明有些犹豫,他最欢喜吃冯春炖的茶,这位掌柜性子圆滑,很会来事,在桂陇县做营生还算安份守已,虽说撕毁文书行为过当,却也情由可原,更况虔婆绝非善辈,律法不外乎人情,得饶人处暂且饶人,遂拱手道:“常大人......”
常燕熹淡淡地看过来,神情不怒而威。
吴明到唇边的话又吞咽回去,官大一阶吓死人,这位不知大自己多少阶去,他秉公执法,虽严苛却也挑不出错处,他若求情反有些徇私枉法的意味,如此一衡量,手伸向签筒,拿住一支白签,正待抽拔,忽听冯衍开口:“且慢!”
吴明手顿住,看向他:“你有何话说?要代冯春受刑么?”
冯春心想这吴县令还挺单纯,果然冯衍摇头:“代受刑......大可不必。”又道:“刑律第十卷 间五条‘毁证’有规,庇护亲属而藏匿人犯及湮灭证据者,轻者掌嘴二十、重至人命者杖责四十,流涉三千里。其又附注,同罪异罚,老少妇孺可免。”
吴明呵斥:“既对吾朝律法烂熟与心,怎还犯下作奸犯科之举。”又道:“冯春他老少妇孺均不沾,你多说无用。”
潘衍看向冯春,冯春已明了他的用意,眼见签子要落地,衙吏扬起掌,她一把扯下簪子,咬牙承认:“我确是妇人身。”
顿时声惊四座,包括栏外县民。
吴明观她乌发披散,姿色艳丽,俨然如换个人般,再悄瞟常燕熹正低头吃茶,似见怪不怪,有些恍然的猜疑,莫非常大人已察觉冯春身份,是而故意逼她现形?!
“需得替你验身。”他命衙里婆子领她下去。半刻后婆子来禀,果然女子无错。
这正是: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吴用道:“你为何乔装改扮,愚弄世人?到底哪方人氏,如若婚配,你的夫家现今何处?俱如实招来。”
冯春回话:“居住在北直隶衡水城外永乐村,因连年天灾人害,家中仅余我们姐弟三个出来逃难,途中和阿弟失散,带着小妹碾转来到桂陇县,女扮男装只为躲避地痞无赖欺辱、更便当的讨生活。永乐村十五年时天降瘟疫,夫家公婆及丈夫皆染病了。”她用袖子抹抹眼睛:“我是个苦命的妇人。”
一众动容。吴用见常燕熹忽然起身走了,只得复判道:“掌嘴免罚,但百两银子务必十日内送来官府以还虔婆,不然,冯衍收监交由虔婆发配。”拍下惊堂木以表案结。
她姐弟从衙门出来,日光晃目,一股沸腾之气烁石流金,冯春用扇子挡在额前,见不远处搭着房棚,门口幌子写着酒菜小吃俱全,便问潘衍饿么?见他点头,便一前一后走进店里,要了一盘猪大肠,一盘清炒雪里蕻,一碗粉汤,两碗米饭。坐等时,那些在衙门听案的县民也来吃饭,见到冯春指指戳戳,交头接耳。冯春佯装不知,只问潘衍:“你不是走了?怎又回来?”
“是我闯下的祸!”潘衍漫不经心地,有伙计端着四碗沙糖绿豆汤经过,伸手捞一碗喝了,想想问:“你可得罪过那位常大人?”
“何来此说?”冯春愣了愣:“我与他打过照面,却未曾结下恩怨!”
“总觉他是有意为之,和你作对!”潘衍想或许是自己多虑,便不再提。恰邻桌县民在说那桩寡妇老汉通奸案子,有人道:“吴县令好生厉害,命衙吏丈量那西南墙角窗,老汉肥壮之躯哪里塞得进去,经他推断,果然蹊跷出在那位姑娘身上。可叹。原是姑娘趁夜放梯、让马书生爬窗私会,后被邻人瞧见,其寡母为挽女儿,与老汉合力担下了这污名。”
有人问:“其寡母之形算罢,可怜天下父母心,倒是那老汉与她们无亲无故,却愿鼎力相帮,不晓图个什么?”
潘衍正听着,伙计把饭菜端上桌,两人低头吃将起来,其间他嫌猪大肠炖的不烂,回锅再炖的软糯后方才满意。
用过饭,回到茶馆,柳妈早得到消息,笑嘻嘻地打量她,一劲儿说:“是我眼拙,朝夕相处着,怎地就没认出来?”
赵八爷逗着鸟也打趣:“冯掌柜,你把我们瞒的好苦。”众人附和。
冯春唯有苦笑:“并非刻意隐瞒,实属万般无奈!”这边闹闹哄哄,潘衍趁乱往后院去,巧姐儿和天和火腿行掌柜的两个女孩在天井玩抓石子,见到他异常高兴,两眼放光,扑过来仰脸问:“二哥哥,你一夜没回来,去哪里了?”
潘衍往袖管掏掏没有糖,也未答话,径自回房把门掩住,巧姐儿扒着窗缝往里望会儿,才朝那两个女孩自作聪明道:“二哥哥夜里去万花楼了。”她听赵八爷跟旁人说的,天黑那里是他们都爱的去处。
潘衍头挨枕打个呵欠,昨晚整宿没得安稳,此时一阵疲惫困顿,也听见巧姐儿在廊上嘀嘀咕咕,暗觉好笑,稍顷说话声渐远,很快变得安静,树风筛影,蝉声鸣枝,身下藤席生凉,手里蒲扇跌落,蘧然入梦,他和皇帝在花园里漫步,噗嗤一声低笑似在耳畔,回头却没人,倒惊飞了一只黄鹂。
晚间巧姐儿睡熟后,冯春叫潘衍到厅里坐,先讨给的银票,潘衍皆摸出还她,她只把银票接了,另两吊钱仍给他:“你身上总要备些,防着万一。”
潘衍无所谓地收了,这点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冯春却在灯下把银票细看一遍,继而问他:“此后你有何打算?”又道:“既然甘愿留下,就和我一道做营生。”
潘衍注视一只蛾子被蜡油浇淋的嘶嘶作响,默了默:“我打听过,北向距观音庙两里外有个观音书院,我要去读书,参加今年举行的秋闱。”
冯春瞪圆双目盯着他,渐渐嘲讽满面,终是笑出了声:“你是一场大病烧糊涂了不成?忘记那秀才的功名怎么来的?”
“怎么来的?”潘衍还真不知,但他知道,从前胆敢当面笑话他之人,皆已坟头草青青,不过,这长姐笑靥如花百花杀的模样......他原谅她。
冯春笑够了,也不答话,拿过针线笸箩,取出丝线,咬着线头,将三股在掌心里揉搓成一股,穿进针里,拿过巧姐儿的衣裳缝补。
潘衍道:“不管你怎么想,我已下定决心,去书院,考秋闱,不容置疑。”站起冷哼一声,甩袖走了。
冯春看向他的背影,挺得笔直,少了虚浮浪荡,多出稳重之态,她心生有些犹疑,又觉奇怪,那个视读书如洪水猛兽的潘衍、怎地突然转了性?难不成是那枚妖丹起的功用,又觉不像。
思来想去倒把心放开了,他愿意读书,总比和三街两巷的地痞无赖整日厮混要好。
翌日就带潘衍去观音书院拜见曹先生,送了十两银做贽见礼,曹先生收下,还道:“这礼并不多,书院的膏火费皆靠常家每年拨银资助,你们要心怀感念 。”
一桩事儿才算成了,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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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捌章 吴用体恤春不易 潘衍入学惹少庭
词曰:
绿浅黄淡,两腮胭脂红,茉莉鬓边香,勤勤指尖动,算盘拨愁肠。七星灶,煮五湖,闲客为嘴忙。趁余空戥称碎银,仔细掂量。
自知晓富春茶馆的掌柜原来是位俊俏的小孀妇,那来吃茶的人出其意料的多,连柳叶渡口的船工也闻讯上赶着凑热闹,看她的心思倒比吃茶更重。
冯春索性将发挽起杭州攒,插翠戴花,面敷脂粉,穿起鲜色衫裙,能说的话便多讲两句,不爱说的,淡淡一笑百媚生。
且说这日,来吃茶的多了两位贵客,即县令吴明和常燕熹。
冯春晓得吴明的规矩,斟茶每趟必要她亲躬。提着铜壶来到他俩面前,在每个盏里拈一撮尖儿茶叶,添着滚水,陪笑道:“这是狮峰龙井雨前茶,吴大人去旁处可没这等口福。”
吴明滑盖两三下,沿着盏沿嘬一小口,热烫浓香饶舌不散,他吐掉星点渣末,展颜相赞:“好茶!”又鼓怂常燕熹:“常大人也尝尝,必不枉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