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无双——大姑娘浪
时间:2022-05-23 08:28:19

  他往牛腰山上望,松柏蓊郁,烟云凝端,一座寺庙的歇山顶从绿树丛中露出飞角来,便问:“那就是兰若寺?如今还有香火?”
  曹胜回话:“原有香火,后听闻常有树精藤怪妖狐幻化成小姐去迷惑僧侣,僧侣们或失踪或逃离,渐渐就荒废了,好在仍有路过的游僧还是会去那里,清洒打理,修行几日或数月,敢去那处的非一般凡僧,县民不错机会,带上香烛贡品一拥前去听宣读卷,延续至今。”
  潘衍又道:“不远有个凉茶铺子,你去讨几碗茶来喝。”从袖里掏了钱抛给他,总要有来有往,才能有吃有喝。
  曹胜接住,他们几个互使眼色,遣宋万去买茶。不多时,宋万提着茶壶和一撂粗瓷破碗回来,倒了满碗先递给潘衍。
  潘衍把碗凑近嘴前,余光瞟一众目光闪烁鬼鬼祟祟。再悄望远处,那卖茶的白发婆子亦紧盯这边,诸事诡异,非奸及盗。
  他神情镇定,索性跳下树桠,叫宋万到跟前来,笑道:“你大太阳地里被使去买茶,着实辛苦,这碗给你吃。”
  宋万面色发白,直摆手:“我不渴,用的是冯二爷的钱,理应你先!”一众纷忙附和。
  潘衍表示赞同:“你说的也对,我是该先干为净。”不缓不疾的把碗再送嘴边,众人的心悬吊起来。
  潘衍忽顿住,又摇头道:“宋万你大汗满额,双颊红赤,唇皮皴裂,明显缺水之状,怎地说自己不渴?还是你先。”说时迟那时快,伸手一把掐住他喉咙,迫使其仰面嘴大张,另手持碗就要灌。宋万吓得面如土色,直嚷爷爷饶命,潘衍笑起来:“我的孙子,喂你喝碗茶怎还屁滚尿流。”又朝曹胜道:“你也等着!”
  曹胜忙跪下抱他大腿:“二爷京城来的贵公子,最有气度,哪里会和我们这些村野小民一般见识。”
  潘衍把宋万一推:“此茶到底有何来历?”曹胜解释:“那婆子卖凉茶,吃过的,有的无事,有的没命,官府也莫奈何,只告示县民若想保命,就不要光顾她的摊子。我们是和二爷开个玩笑,日后再不敢!”
  “开个玩笑!”潘衍冷笑,忽然伸手如电,把宋万抓到身前,将茶水硬灌进他嘴里,再把碗一摔:“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他说得虽平静,但听起格外煞气。
  曹胜等几前时已被狠狠教训过两次,再看宋万瘫倒地上直抠喉咙,不约而同打了几个寒颤,京城来的太岁人狠话不多,勿要招惹为妙!
  这正是:草怕严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磨。谚语
  潘衍踩着夕阳余黄回到茶馆,冯春她们在吃晚饭,巧姐儿高兴地过来拉他,他悄往她手心塞了一块桂花糖,道吃过回来的,就要往后院走。
  冯春叫他过来有事相商,他缓了步,拉过一把椅子转个向,撩袍跨坐其上,看有一盘咸香四溢的腌肉,拈起一块撕着吃。
  冯春把明日到衙审讯与花满楼一案告诉他,潘衍听着也无二话,嗯啊敷衍两声就回房去了。
  是夜三更天儿,潘衍趿鞋下榻,踱到窗牖前,正是三街六市空寂静,一天星斗满银河之时,那官司摆明是输,要么赔银万两、要么抓去当小倌,看冯春不像有钱的样子,当小倌万不可能,再讲那都是前身造的孽,与他有何干系,没必要替其背锅,此时只有走为上策。
  潘衍主意打定,带了两身衣裳卷成包袱往肩膀一背,轻推房门,月光如水,红笼摇晃,院里一片青白,巧姐儿和冯春的房里黑灯瞎火,显见已睡下,他本意走侧门,唯恐拉闩声响惊醒他们,想想还是从茶馆出去妥当。
  茶馆里亦是黑黝黝的,模糊能见桌椅的摆状,他小心避开,才走到窗门前,正欲拉闩,就听身后有人道:“你要去哪里?”
  潘衍纵是再大胆,也被这突然一声唬得不轻,本能的回首而望,羊灯亦同时亮起。
  他顿时惊怔住,究竟看到什么,请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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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壹伍章    潘娘雌雄迷离眼    二郎真假赴前程
  潘衍但见一俏妇人椅上坐,梳黑漆缠髻儿,鬓插金簪珠坠,昏房黄灯之下,面庞皎白如月,姿色妩媚,犹那双妙目十分动人,若一泓春水,眉眼顾盼间尽满风情月意,穿件半新不旧的石榴红布衫、白纱褶裤,一腿搭在另一条腿上,翘着竹青平底花鞋尖,手里在缝袍子,这正是:老藤椅上,烟笼一簇娇艳海棠,琉璃灯下,端坐一位巧织仙娘。
  潘衍把她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打量一番,深眸微觑,不是别人,竟是他自以为的大哥冯春,暗忖也阅人无数,竟没体察出来,并不怨,本就没正眼把她好生瞧过。
  女扮男装,倒也用心良苦。
  听她又问了一遍:“你要去哪里?”潘衍站着未动,直言不讳:“我要走了!”
  “走?”冯春似乎并不意外:“打算往哪走呢?”
  潘衍回道:“往京城去!”
  “京城!怎么说你!”冯春脸上显出一抹嘲讽的笑意,那让潘家仅她俩九死一生逃出的京城,他竟还要回去,早知他活腻了,她又何必冒险往牛腰山从妖狐嘴里夺金丹!
  沉默稍顷道:“你这番走后,大抵此生再不得相见,这件给你缝的袍子马上好了,再等半刻罢,也不急这点时辰。”
  潘衍自然不急,转身回到桌前坐下,持壶倒了一盏滚滚的茶,边吃边瞟冯春的半边侧脸,他在前朝时常于宫中走动,什么天姿国色没见过,现却觉得这位潘家长姐美得不行,他归结定是胯间多的那一吊子,让他滋生出七情六欲......这,绝妙啊!他噙唇一笑,怪道人说楼上看山,城头看雪,舟中看霞,窗前看月,灯下看美人,果然别有一种韵致在其间。
  冯春忽然平静道:“你可知你这样潇洒地走了,我明日到官衙却不好过么?!”
  潘衍岂会不知,但又干他何事!就是这样的冷酷无情。
  冯春不待他回答,接着说:“我将被掌嘴二十,又因你的出逃罪加一等,不得不领受杖刑,还要还那虔婆为你赎身的银子,大抵很难承受的起。”她抬眼瞅了他一眼,却又很快低下头去。
  潘衍被她看得半肩一酥,若冯春是男的,他毫无所谓,但现时不同了,她一介妇人,领着幼妹在桂陇县开茶馆艰难讨生活,其中艰辛自不必说,且此祸因他而生,他虽非主谋,但到底占了原主的躯体,权当日行一善.......他开了口:“既然如此,你和巧姐儿不妨也收拾包袱,我们一起趁夜离开。”
  冯春摇头:“巧姐儿尚小,体弱多病,受不住颠簸流离的苦楚。更况逃亡之苦我已受够,如过街鼠般东躲西藏,日避夜行,晨昏忧思惶惶不得安定,如此我宁愿明日案堂之上受尽刑罚,承那一时之痛!虔婆也不会让我轻易死,我的命不如银子精贵!”她指尖绷紧细棉线,俯首用银牙咬断,打个结子,拈着袍子两肩袖处抖抖浮尘,叠起递给他:“好了!算是长姐为你尽的最后心意。”语毕站起身,头也不回的往后院去了。
  潘衍摸着厚绸缂丝面料,宝蓝绣流云图案,他从前用度极为奢豪,穿得是御赐蟒衣皆是宫中织匠精心缝制,早习以为常,忽然手被硌了下,伸进袖管内,摸出一张五十两银票还有三吊钱。
  潘衍怔了怔,谁能料一直对他疏离冷漠的冯春会有此举.......仰颈把盏中茶一饮而尽,再用力吹口气,灯火孳孳摇曳两下熄灭了,残烟袅升凝散,房里一团浓黑色,将袍子塞进包袱,他往肩上一背,推开门再阖紧,今是十五,月光皎洁,映得街道如银海一般的白。
  他来到街边雇到轿子,朝柳叶渡方向奔去,这样的深晚已不见人行,店铺一色黯沉,偶有一条癞皮狗沿墙角慢跑过,惊起一只老鸦。
  离柳叶渡愈近,愈见灯火如昼,人也熙攘起来。
  潘衍递了轿钱,夜风挟带潮气,运河码头泊满日行夜歇的船只,船工上岸来闲逛、顺便采买日常所需,这里商贩习惯了晚上做买卖,摊子挨挨捱捱挤成堆儿,卖酒的一坛坛,陈三白、女儿红、竹叶青、金华老酒,细花烧酒。卖饭的一碗碗,腌鱼、咸肉、炖鸡、烧鸭,还有挂吊起烟熏的大肠、臊气的肝腰子、整只风鹅,浅抱盆里养着青鱼鲢鱼河鲫鱼,虾子弓背乱蹦。锅里闷着米饭、煮着馄饨、蒸笼上蒸着鲜甜的糯米糕。
  船工有老小的自然节俭,至多买点豆干、咸萝卜、盐花生,来一碗烧酒,一碗米饭足矣。还有些血气方刚的年轻后生,无父母妻儿拖累,袋里有点碎银,就要吃好喝好,两眼还直往靠边站的娼妇溜瞟,视线相碰,那娼妇便意会了,笑盈盈走过来陪坐,挟菜斟酒说那有情有意的话儿,要和他做一晚半路夫妻。
  潘衍到船家那里打听,驶往京城去最早的货船也得等到寅时才开,他看时辰还早,就在旁边宿店要了一间打算歇下,但看床褥被子不甚干净,忍着躺下又觉一股臭烘烘的味道,哪比得冯春给他铺的床榻暄软芬芳。
  他睡不着,邻房在打双陆,哗啦哗啦响,赢了哄笑,输了怨三骂四;还有女人在弹月琴唱小曲,喉管不中听,又有娼妇呯呯依次叩门:“大爷在等奴家么!”待终于渐渐静下来,耳畔又嗡嗡不绝,他烦恼地翻身坐起,持烛照亮纱帐噼噼啪啪打蚊子。
  冯春站在窗前,看着潘衍走出茶馆,他回身阖紧扇门,略站了站才走到街央,背影被檐前的红笼拉扯的细长,很快上了轿子,消失在夜幕深沉处。她只觉五味杂陈,心底空落落的,去往房里给双亲的牌位燃烛点香,再跪倒蒲团之上磕头,有愧他们的临终嘱托,伤感与无奈,令她不禁泪流满面。直至听见巧姐儿梦魇的哭声,她才起身离开。
  一夜难眠。
  待鸡鸣天边透光,冯春一如往常梳洗、烧茶水,洒扫整摆桌椅,造饭,等到柳妈来后,把巧姐儿托她照料,独自一人往县衙门走去。
  过状元桥时,听得身后蹄声哒哒,是常燕熹打马而来,似乎没看见她,驰骋着跑远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陆章     吴县令秉公办案  常二爷公报私仇
  关于县令吴明,时人编了《挂枝儿》夸赞他:
  我做县令姓吴,日日闻鸡起舞,常常堂前端坐,头顶明镜高悬,背靠海水朝日,桌前惊堂一木,明辩事非曲直,漆罐法签一掷,依律罚惩分明,有罪的你赎罪,有冤的你雪冤,我有包公的智,怀英的勇,况钟的仁,海瑞的廉,我身清如海水,心明似朝日,为官不替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冯春到时,吴明已经升堂,先审头一起,带进来一对母女和一位花甲老汉,门外看热闹的县民都认得,冯春也认得,那母女早年失夫丧父,靠替船工浆洗缝补衣裳维持生计,老汉则是走街窜巷挑担卖绿豆糕的小贩,吴明细看呈状,告发寡妇与老汉通奸,两人俱认供,按刑律杖八十,男女同罪。证据确凿,直接发签便可定案。
  吴明思忖半晌,命母女避退,方审老汉:“你们如何私会苟且?”老汉道:“我半夜里爬她窗户。”有县民戏曰:“那般高怎不跌死你这老货。”一众心照不暄地低笑。
  “哪里来的梯子?爬的哪扇窗户?”老汉支吾:“我自扛的梯子,爬的西南墙角窗。”
  吴明听毕,叫来一个衙吏,附耳低语两句,那衙吏领命退下,又传母女上堂,审那寡妇:“你们如何私会苟且?”所答和老汉之言分字不差。
  他拈髯扫视三人,目光落向女儿,有些姿容,一直垂眸含泪不语。忽而问及她年纪,寡母慌张回禀:“才过及笄。”又问了些风马不相及的话,也都答了。
  冯春看出县令在拖延时辰,她往廊上寻处清静地、坐在栏杆榻板处等,这里背阴,种了几簇竹子,分外青翠,偶有鸟鸣,蝉嘶林间。
  她一晚没睡好,穿堂风吹在身上很惬意,眼前朦胧起来,不晓过去多久,听得有人叫她名字,陡然惊醒,是衙吏在催促她进堂提审。
  看日头正当午。
  虔婆几人已跪在堂央,冯春也连忙在衙吏指引处跪地,溜扫到常燕熹不时何时来的,大马金刀地坐在官帽椅上、端盏吃茶。前世里也没见他这么爱凑热闹。
  吴明看过呈状,望向冯春,问道:“你是冯春?怎地一个人?你阿弟贾仙安在?”
  冯春硬起头皮欲言,忽听身后骚动,有脚步声渐近,朗声道:“贾仙是我假名,真名乃冯衍,字谦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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