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那个庄户不发热了！”
这日，林玉莹正在屋里照着一味新的方子斟酌用量，便听到远远的，隔着院子，扶柳兴奋的声音传进来。
她一惊。
“真的？”
“奴才怎会骗您，真到，小德子说，今日他去，远远的见那大汉在磕头，说他不热了，身子有了力气，谢谢小姐救命之恩。”
林玉莹大喜过望，“那便是了，这书上说的不错，治为根，根难解，便固其本，此之病，固本强根，便有生机！”
正是看了那书，她才转了想法，若是用普通解热去疱之药，疗效无几，天花之烈，伤人根本，治表终究无果。
她有些兴奋的剁了剁脚，“我明白了，若是治不好，便拖，若能撑过月余，便可活。”
她将手中的药方看了又看，心里想着那瘦弱的妇女与孩童，身体一向弱，若是仅靠此方，怕是不等一月，便元气耗尽，生机全无。
“扶柳，你快，找人去府里通知爹爹，我有法子救人了，让他派人来，我有事交代。”
林玉莹匆匆吩咐几句，便回房细细思索配方如何调整。
自住进别院，已经月半，她愈发投入，近几日更是几乎衣带不解，墨离自第一日便看着她，如今再看，却觉得有些陌生了。
她瘦了很多，每日废寝忘食，元气大伤，可她好似感觉不到，只专心配药，调整，为了几钱几分的用量，一点点调整，亲自熬制，命人给那染了病的人。
林玉莹只觉整个人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她静静坐在桌前，好似感觉不到周围的一切，她只觉四周极为空旷，一方方字在脑海中隐隐闪烁，一味味药材就这么行云流水的被她写在了纸上。
墨离在一旁看过，只觉此时她身上隐隐散发出金色光芒，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金边，神圣而美好。
待停笔，时间好似才开始流转，林玉莹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满足的笑。
“若是管用，那便好了。”
她心里思量着西城百姓，打算着多少药材，又想着煮药材的地方安置在何处，不知不觉，又是几张纸。
将心中所想全部罗列出来，林玉莹才真正放松下来，她将一张张纸吹干叠好，抬头望出去。
不知为何，这么久了，扶柳还不回来。
她正思量着，便听到院子外急促的脚步声。
“扶柳，你回来了，爹爹怎么说。”林玉莹几步迎上去。
扶柳眼中含着几丝泪，“小姐，我回府，没见到老爷，下人说他有事出去了，我急急回来，半路却见官爷用板车拖着几个长长的麻袋朝西城走去，遇到小德子才知道，今日要焚西北城，老爷原本破例给的这几个病人，如今也要关回去，一并烧死。”
林玉莹顿时楞在原地，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可是，可是，那个庄户，已经好了啊。”
扶柳见小姐难过，忙擦擦眼泪，上前安慰她，“小姐，这件事，咱们别管了，回府吧，朝廷这么做，也有道理，若是这天花传开，整个京城的人，可能都活不下去。”
“可是他们也不该就这么死啊！”林玉莹攥紧了拳头，弯腰将裙摆系起，疾步出了院子，骑上马便朝着西城而去。
扶柳目眦欲裂，“小姐！”
第19章 人之心（九）
路上，长长的街道上肃穆而冷清，石灰灰的气味浓烈而刺鼻。
越朝西而去，路上人便愈发少，林玉莹看的暗暗点头，若是做到如此，那这天花便不会传出来了，如此状态，太医院功不可没。
西城门楼已经死死封住，西北方内街起了高高的石墙，让西城与整个京城泾渭分明起来。
一排排弓箭手几仗一人，立在极远的地方，围住了整个西北城，若有人翻墙而出，即刻射杀。
墙内几如炼狱，墙外的人才得以平安。
门楼处，林丞相坐于一辆铁皮马车中，仅有的窗帘下，兵马司总长有些踌躇，“丞相，这并非小事矣，这西北城，多多少少的数千人，若是……”
林丞相的声音带着丝冷酷，“此事我岂能不知，但你可想过，酷暑将来，温度愈发高涨，如今这天花还能被那一方高墙挡住，若是蚊蝇翻飞，这天花，谁能抵挡，是你，还是我？”
“这……”那司长一时顿住。
“为今之计，只有忍痛断臂，未保吾皇千秋万代，这西北城的百姓，便算是为我大淮粉身碎骨了吧。”林丞相的声音带了一丝沉痛。
他一招手，一旁早就立着的侍从将手中圣旨递给司长，“这是吾皇所下圣旨，天花之事，全权交予本相，并严令，两月之期解决，你不必担忧，天下悠悠众口，自有我担着。”
有了圣旨，那司长才算是吃了一颗定心丸，他沉声应道：“卑职听从丞相吩咐。”
随后，他走向一旁早已经整装待发的队伍，“点箭。”
话音一落，自有人将手中包裹油脂布的箭点燃，朵朵黑烟冒起，一簇簇尖锐的箭矢便成了一个个火球。递到了弓箭手的手中。
一切就绪，西北城却骤然响起一声尖叫，“啊啊，他们要烧死我们！”
一时间喧哗声四起，原本有些寂静的西北城，瞬间躁动起来。
原本为了安抚民心，那城门楼便虚虚掩着，那司长一时不查，并未早早关紧，原本安分守己的平民，一时全部聚集城门，一时间，城门大开，百姓聚首。
“站住，再往前者！格杀勿论！”司长见事不好，大声呵斥。
可那火焰熊熊燃烧，并不是哄骗三岁孩童的模样，“狗官，说的好好的，只要我们不随便跑出来，便一救我们性命，可如今竟是要将我们全部烧死，我们的命也是命啊！”
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大喊，他回头看着自己朝夕相处的人，“虽这西北城，很多人得了天花，可如今好多人已经扛过来了，还有好多人并未染病，为何就要烧死我们！”
他说着，义愤填膺，大步朝前斥责官员。
‘嗖’的一声，一簇箭矢当胸穿过那书生的身体，他还要出口的话都没有说出，便倒地而亡。
“和他们废话什么，如今之情势，出来的全部格杀，堵住城门，照旧而行！”林丞相指使随从射杀那命书生后，便厉声呵斥兵马司司长，废物，早便说了偷偷将城门关紧，如此大事，竟出纰漏。
可那书生的死好似捅了马蜂窝一般，剩下的人几欲疯狂，“狗官想要杀死我们，乡亲们，逃啊，他们想让咱们死，咱们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西北城百姓无数，虽多数染病，却还有些年富力强的，此时汹涌而出，场面眼看便要失控。
“慢着！”
弓箭手将将抬起弓箭的时刻，一声尖锐的声音骤然传来，让整个场面为之一静。
听了十几年的声音，林丞相怎会听不出自己女儿的声音，他骤然拉开窗帘，“莹儿，你为何来此，回去！”
林玉莹只看场面，便明白事情正在紧咬关头，她大声说道：“乡亲们，不要跑，天花虽毒，可我已经找到解救之法，只要众人按照我的药方服药，必然会无碍。”
林玉莹身着男装，很多人便一眼认出了他，“啊，是那位京城活菩萨。”
“啊，我认得他，他救过我的孩儿，若是他说，我便信他。”
林玉莹一句话，便让剑拔弩张的局势缓和下来，墨离此时方明白，这西城百姓千万，小徒儿这一世的因果，怕就是这万千百姓的姓命了。
林丞相见局势缓解，略一沉思，“莹儿，你真有办法？”
林玉莹脆生相应，“此话不敢作假，我别院医治的那几名病人，已经有痊愈之人，为何要将他们拉回这西北城。”
她话音一落，人群中便传出一声粗犷的大喊，“恩人，原来你就是我那救命恩人，一直无缘得见，我给恩人磕头了。”
他对着林玉莹的方向五体投地磕了个长头，便三言两语的将自己的经历给众人讲了个明白。
林玉莹见情势控制住了，顿时有了信心，“乡亲们，今日我听说要火烧西北城，我便匆匆赶来相救，大家相信我，我已经有了法子，天花虽毒，可并非无解，可如今大家都聚在城门楼，便是不好，你们中很多人并未染病，此时聚集，很是危险，还是按照原本之策，各自回家，紧闭门户，等待官府发药，小子保证，今日便按照新药方熬药，给各位喝。”
人群中很多人连连点头，可很多人并不放心，“你这人，无官无职，那些狗官能听你的吗？”
林玉莹转向林丞相马车。
片刻，林丞相的声音缓缓传来，“你若真有解药，我便信你，可给你半月时间。”
林玉莹听罢，松一口气，她大声呼喊，“乡亲们，轿中大人已经说了，给小子时间，大家若是信我，便回去吧。”
“不烧了，不烧了便好，那咱们回去等着喝药吧，以往那些药不管用，可现在这个菩萨的，我信他，他定能治好咱们。”
人群三三两两的散去，乌泱泱的城门楼，慢慢归于平静，林玉莹嘴角挂着笑，回头看向林丞相。
窗帘被拉了起来，眼前的一切尽收眼底，林丞相面色严肃，不见任何放松的表情，兵马司司长正伏在车前，认真听着林丞相的吩咐。
他不时点头，转身示意身边随从，林玉莹就见那几个随从慢慢跟在进城的人群后，她转头，见不知何时，火箭又回到了那些弓箭手的弓箭上。
电光火石间，她一瞬明白了爹爹的心思。
“不！”她猛的朝着城门楼跑去。
那一声叫喊里充满了担忧与不满，她拔腿朝着城门楼跑去，心中竟慢慢平静下来。
身后的林丞相目眦欲裂，“莹儿！”
墨离的心，仿若被狠狠揪了一下，他亲眼见过天花之症对凡间之人如何肆虐，虽可活，可所受之苦，举不胜数。
他身影极快，伸手去拉林玉莹，紧促的声音传出来，“小瑶儿别去！”
无济于事，他并非实体，手指穿过她的衣袖，便看着她如同蝴蝶般飞向了人群。
“大姐。”林玉莹越跑越近，看向那些形形色色的人，他们还在慢慢说着吃了药便会好了，虽脸上留了疤，可有了一条命，那便是菩萨保佑，待好了，便带上家中小儿，去东西南北四城，跑上一圈，再不用憋在家里了。
他们奋力活着的样子，真的很美啊。
林玉莹见她喊叫的那位大姐姐回头，满面笑意，不是她上次救的那个，却一样的牵着个孩子，是个小姑娘。
她突然觉得很快乐。
“哎呦呦，小菩萨，虽我当你是弟弟，可你也不能抱着我呦，我家那口子可是不依啊。”
林玉莹哈哈大笑，她伸手将头上青玉簪拔下，鸦翅般的青丝倾泻而下，“大姐，我是女子。”
周围顿时寂静下来，阳光下，林玉莹闪耀的逼人。
“姐姐，你是天上的神仙吗？”
那妇人牵着的小姑娘，头上顶着两个小揪揪，她面色带着潮红，一看便知已经染了天花，却还满脸都是笑。
那一瞬，林玉莹突然顿住，她心中好似有千百种滋味，击中心房的，是一句‘哥哥，你是天上的神仙吗？’
曾几何时，这句话，这句话好像自己说过……
“天啊，不行不行，小菩萨，你赶紧离我们远点”，那妇人看到女儿手臂上的水泡，突然惊醒一般喊叫起来，“你走开走开，离我们远点，我家孩子染了天花了。”
说着，她几乎急的哭了起来，将自己的女儿拉扯到身后里林玉莹很远的地方，“怎么办，你离的太近了，太近了，你赶紧走吧，别在这里。”
“莹儿！胡闹！回来！”
伴随着她哀切的声音，一声厉呵传过来。
林玉莹眼中光华闪过，回神远远见自家爹爹出了那铁皮马车，立在远处怒气冲冲。
那一瞬，她心中没有任何害怕，有的，只是欢喜，“爹爹，我知道你想如何，可是，这西北城，是万千大淮百姓，他们一样的爹生娘养，这一个个小家，都在努力的活着，想要活的更好。”
那妇人使劲将她推搡出去，她却紧紧攥着对方的手，“这地方，付之一炬，天花即灭，可是，这都是命啊，爹爹，你若心中有女儿半分，便信我一次吧，我知爹爹心中所虑，夏日即到，可还有将将一月，便给女儿这一月时间吧。”
林丞相心中怒火与担忧交织，几乎不待她说完便应了，“好，爹爹答应你，你快出来。”
“不，女儿便要住在这里，住在这西北城，与万千百姓共存亡。”林玉莹说着，更是后退一步。
“你！你放肆！”林丞相大怒。
“爹爹，你看看吧，你看看这西北城，原本是最热闹的地方，可如今因着天花，他们闭门锁户，听着朝廷的话，他们想的，就是活着啊！”
作者有话要说：
找到了开头叙事的一个大问题，想要修一修，发现好难呀，还是先更吧，抱住小可爱们亲~谢谢收藏
第20章 人之心(十)
“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将他们置身火海！”
林丞相胸口剧烈起伏，“我如何不知，我如何不知！”
这一把火下去，丹青史书，他的千古骂名便是背上了。
“爹爹应你了，你出来吧，我即刻派人，将全城药圃药材收集，全都归于你调配，你出来吧。”
这话带着真情实感，林玉莹信了，可她依旧不朝前走半步，“爹爹不用担心女儿，如今我既入了此处，十之八九便是染了天花之毒了，便是出去也无济于事，爹爹心疼女儿，这西北城的爹娘也心疼他们的孩儿，爹爹即可调派人手，按照我的方子熬药吧，天花不好，女儿不出去。”
她的声音掷地有声，整个空间瞬间寂静下来，聚在城门的西北城百姓从未想过，会有一个高官的女儿，能够这么舍弃姓命的，只为了就他们这些如同蝼蚁的人。
“菩萨啊！”不知谁喊出了这第一句，接着，人群中便开始大喊，声音渐渐汇聚声一个腔调，带着山呼海啸般的气势，“菩萨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