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看吧。”杜预龙带了几分不耐说,“既是搬走了那我们也走吧,瞧这天色还来得及赶到濉州城去歇脚。”
耿明成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呼喝着往前面的巷口里奔过去。
在一间茅屋的门口,他拽住了马缰,呆呆地看进去。
那院子里一片破败,透着缝的木门半敞着,隔着院门便能看见里面家徒四壁,确实像是没人住的样子。
耿明成站在那里看了一阵儿,好久才道:“谢监押使。走吧。”
他们沿着来时那条道出了村落,耿明成无精打采地坠在队伍最后面,前面王铮和吴永凑在一处说濉州城的繁华。好似完全察觉不到落在后面的人。
其实本就是如此,别人的事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乐子,哪里有几分真的关心。说起来图个开心,别人真伤心起来倒是没意思了。
卫燕燕觉得耿明成看起来实在是太伤心了,正绞尽脑汁想要安慰他两句,耿明成却忽然一拍马跳起来,“不对!”他瞪圆了眼睛,“三叔说小蝶搬走没几天,可是、可是——那屋子明明就是很久都没人住过了!”
“不对、不对。”
他念叨着说,“我要再回去问问。”
“别回去了。”杜预龙厌烦地说,“问出来又怎么样?反正是搬走了。”
耿明成刚拨转马头,目光忽然瞄到了田垄上一个人影,他霍然瞪圆了眼睛,“那是小蝶的爹!”
等不及杜预龙再说一句,他一甩马鞭就跑了过去,“罗大伯!”
垄间的人模模糊糊地抬起头来,他一身的破衣烂衫,橘皮老脸上带着醉意,眼睛浑浊不堪,因宿醉而布满了红血丝。
“你——谁?”罗七歪歪扭扭地走了两步,舌头打着结。
“我,隔壁的明成呀!”耿明成急道,“你们怎么搬出村子了?小蝶呢?”
“小——蝶?”罗七摇晃着提起酒壶往嘴里灌了一口。
耿明成死死盯着他,心跳地如同擂鼓,却见他猛然跳起来,简直想不到那么佝偻的身子能有这般快的速度,几乎瞬间便躲进身边的破屋子里,砰!的关上了门。
“罗大伯!”耿明成从马上跳下来,哐哐哐地去拍门,“不是,小蝶呢?”
“别喊了。”门里面传来罗七嘶哑的声音,“早死了。死了一年了!”
耿明成仿佛触电了一般,浑身一哆嗦,霍然后退一步,双股战战地盯着那扇木门。
“大伯。”他声音干哑得完全变了腔调,“你别——别开玩笑。小蝶到底上哪儿去了?”
“谁骗你?”门里面传来罗七的冷笑,“一个卖的婊|子,死了有什么奇怪的。”
耿明成遽然拔刀,暴跳如雷,一道如同流星闪电般的暴烈刀光将木门一撕两半,他一步闯进去,眼睛里带着骇人的空洞,刀尖猛然指向了罗七咽喉!
“你他妈说什么。”他声音里压抑着不正常的缓慢,“再说一遍。”
罗七慌得在地上抖成一团,“你你你先把刀放下来!我都说!”
小蝶的确是在一年前死了。
耿明成十四岁那年离家,因为当地人结婚早,当时小蝶刚刚十三岁,他就下了聘,约定等她十七岁的时候回来娶她。
但是后来先是因为耿明成母亲突发急病去世,按规矩他要守孝三年。耿明成又在华纯宗得了刑律司的差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这桩婚事就一拖再拖。
罗七嗜赌,又酗酒,原本还可以勉强克制着,但是自从耿明成留下那笔聘礼离开后,他忍不住手痒,尽情花了一回钱,从此就一发不可收拾。
直到将本就不多的家底掏得干干净净,连耿明成时不时寄回来的钱也花完了的时候,他这才想起来家里还有个女儿。
最初是想随便找户人家把小蝶嫁过去,再要一笔彩礼回来,但是小蝶拖着这么一个爹,身上还有跟华纯宗修士的婚约,村子里的人家都不敢要。罗七这才想出来了逼小蝶去卖的主意。
小蝶开始不愿意,罗七便私下与人商议好了,先拿了钱,把她和客人往屋里一关才成了。
自那日后小蝶整天以泪洗面,迅速地瘦了下去。再加上村子里起了流言风语,罗七为了方便行事,才搬到了村外的这座破房子里。
卖身为生的第二年,她身上就染了花柳病,久病不愈,罗七某天赌了一天一夜,回家之后,才发现小蝶已经一根绳子自缢在了房梁上。
但是小蝶死后,罗七无以为生。因为小蝶本身不识字,她寄给耿明成的信都是托村里一个抄书先生写的,罗七便仍旧借那人的手与耿明成书信往来,以此骗他来不断寄钱。
耿明成听罗七讲到一半,面色便惨白的不似人色,手抖抖索索如风中枯叶,整个人如同被掏空了的壳子,好似下一秒就要坐倒在地。
罗七艰难地吞咽着唾沫,抬眼觑着耿明成的神色,“我都说了……要不是当初你留下那笔聘礼,非得那么早订下她,之后又不回来,她也不至于走到那步……”
“啊啊啊啊——”
耿明成猛然抱住头,发出了一声不似人能发出的惨叫,“你闭嘴!”
罗七还没反应过来,一道刚极烈极的刀光已经从头而下,只一刀,便削去了他半边肩膀!
罗七愣了一瞬,随即惨叫着捂着鲜血喷涌身子倒在了地上,蜷缩成一团,“救命……你疯了……”
耿明成唇色发紫,面色如纸,他眼睛好似看向了虚空中某个不存在的地方,机械地转过身去,一步步走出门去,爬上了马。
罗七浑身是血,耿明成那一刀几乎砍掉了他半边身子,他颤抖着去拿那条被刀光掀到一边的断臂。
耿明成骑着马上,低头缓慢地看着他挪出门框。罗七痛苦地如同风箱般呼呼喘息着,几乎成了个血人。
这么大的创口,他是注定活不成了。
耿明成只是站在那里呆呆地看了一会儿,任由马跟上囚车离开了村子。
走了好一段路,静静地没有人说话。
耿明成忽然指着路边那一片锦绣烈焰般的红粉荷花道:“十年前,我和小蝶一起在这里玩,摘了一枝并蒂莲。不是说摘到并蒂莲的人都能百年好合,永结同心的吗?”
没有人应声。
他看了那一池荷花半晌,忽然说:“都十年了。”
几乎是在那话语落下的瞬间,他猝然暴起,一刀震天撼地般地横扫过去,霎时如同罡风震落雪,流星下北斗。一池荷花自花蒂以上,皆被刀光整整齐齐砍去,霎时落红漫天,枝叶扑倒,猛烈的香芬在空中近乎惨烈地弥漫开来!
耿明成面无表情地收了刀,一拽缰绳,走到队伍前面去了。
第24章 请君入梦(1)
入夜时分,他们到了濉州城。
这城的地理情况极为特殊。传说在千年之前,曾有修真界大能在此一场大战,那一战昏天黑地,天地惊变,单是云层中落下的刀气剑气,就屠尽了这城中大半凡人。
被误伤的人逃窜出城,城门外吊桥却突然被天上落下的一道剑光斩断。桥上无数人瞬间落入了浩浩荡荡的杳叶江,带着不甘和怨恨淹死在江中,化为无数厉鬼。
至今渔人还不敢在这一处河段打渔,城里的人不敢喝这江里的水。据说那网拦深了,捞起来的全是一网网的尸骨。丢了鱼钩下去,咬钩的全的骷髅头。
最奇的是,这濉州城顶上的厚重云层终年不散,挡住了全部阳光,濉州城全年不见太阳,一直都是夜晚。
时过境迁,当年那场大战早已过去,可是濉州城“永夜”的奇观却留了下来。
在那场战斗中死去的人已被忘却,倒是有不少人不远而来,只为一观濉州城的“永夜”奇景。也是因此,濉州城商业极为发达,常年各地游人不断,也是东南一座大城。
耿明成仿佛在队伍里的存在感已经弱化成了一粒尘埃,比卫燕燕还不如,杜预龙和王铮吴永等人在前面说笑着。没有人想接近他身上那种惨痛绝望之极的情绪,那纯属自找不痛快。
卫燕燕坐在囚车里,偷偷看了耿明成一眼,拽着薄昭道:“耿大哥这怎么办啊?”
薄昭摇摇头,“那是他自己的事,他总归要自己挺过去的。”
卫燕燕惆怅地叹了口气,“小蝶姐姐也太可怜了。要是真像耿大哥说的有鬼就好了,他还能见小蝶姐姐一面。”
薄昭拍拍她的头,“好了。别去招惹他。让他自己待一会儿。”
杜预龙表现了一下对自己手下的关心,拍着他肩膀安慰了两句。耿明成好似木头人一般坐着,什么也没听见。
“龙哥!”王铮在前面叫了杜预龙一声,“快看那边。”
道路的左边,是雕梁画栋的一栋四层小楼。楼上栏杆缠绕着锦绣缎子,一盏盏的红灯笼挂在檐下,灯下花影重叠,香氛袅袅,营造出一股极为暧昧的气氛。
杜预龙等人极感兴趣地走马上前,正见楼前一副对联,道是“佳山佳水佳风佳月佳人添佳话,痴男痴女痴心痴梦痴情是痴人”,横批是“请君入梦”。
这楼装点得极为奢华,一看便不是什么正经去处。然而却不似一般秦楼楚馆,有姑娘在门口招徕客人,这门前极为冷清,别说姑娘了,连老鸨龟公都不见半个。
然而四面而来的客人却源源不断地走进去,皆是笑意盈盈,携朋伴友。
吴永不禁好奇,上前找了个人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那公子一身锦绣,一展手中象牙扇子道:“你们是外地人吧?连‘请君入梦楼’都不知道?”
不等吴永问,他便得意地介绍起来,“这可是我们这儿最风流的好地方,里面的姑娘一个赛一个的人比花娇。那滋味,进去了,管教你上天入地,此生难忘。”
王铮吴永哈哈大笑起来,“只是不知,怎么取了‘请君入梦’这么个名儿?”
那公子一声长叹,“这就是这楼最妙的地方。这里啊,姑娘从来不接出堂差之类的活儿,向来只在这里面接客。出来了,便再见不着里面的人,连个信儿也递不上。就好似历了一场大梦,要想再见,只能再‘入梦’了。”
这公子一看便是走惯了风月场的,他眼睛一眯,看见了杜预龙等人腰间的银牌,霎时大惊道:“竟不知是华纯宗的真人!瞧我这嘴,只顾着自己说,耽误了真人许多时间。”
并非是个修士,便能受到这般重视。但是华纯宗天下第一宗的名号,却是走到哪里都是打得极响的。
杜预龙笑道:“无妨,被你这么一说,我等倒是有了兴趣。”
那人眼睛一转,便领悟了他的意思,随即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做个东道主,带诸位进来逛一遭如何?”
杜预龙翻身下马道:“请。”
这人自称张荣嗣,也是当地大户人家的子弟。
卫燕燕眼瞧着几人进了楼中,忍不住问薄昭道:“我也要进去吗?”
薄昭面色冷了冷,“不进。”
那头杜预龙却在鑽花台阶上停住了步子,朝薄昭和耿明成一招手道:“你们还傻站着干什么?张公子盛情款待,还不赶紧的。”
耿明成像个木头人,面无表情一步步走了进去。
张荣嗣早已瞄见了囚车里的卫燕燕,便朝杜预龙拱手笑道:“原来几位真人还有公务在身。这样,这囚犯先由我的人看着,就在这门口,怎么样?”
薄昭面色极冷,刚要说不必,刀穗却被卫燕燕拽了拽。
“你进去看着耿大哥呀。”卫燕燕朝他眨眨眼,“我看耿大哥心情不好,你快去安慰他。”
薄昭额角抽了抽,没好气地说:“那是你的耿大哥,我为何要去?”
卫燕燕用指尖晃着薄昭的衣角,好像个坠在他身上的挂件,软了声音说:“因为我是你的燕燕嘛。”
薄昭眉心一跳,扯开了自己的袍角,冷了面色道:“休得胡言。”
话虽如此,可是他依然将囚车交给了张荣嗣身边的小童,仔细检查了锁,嘱咐了几句才转身离去。
果不其然,进了这楼内,又是另一番洞天。
里面香风习习,红帷招展,大厅里便是错落的酒桌,每一桌上都有几个姑娘嬉笑着劝酒。
那张荣嗣说的倒不是假话,这里的姑娘个个都是沉鱼落雁之容,画上一副娇美妖艳的妆容,云鬓半耸,珠钗横斜,看着便令人心底痒痒。
张荣嗣明显是这里的熟客,直接领着几人上了二楼的雅间。他又有心结交华纯宗修士,一开口便吩咐小二将好菜好酒都拿上来。
小二笑呵呵地领命去了,张荣嗣便向诸人道:“说起这‘请君入梦楼’,还有一段故事呢。据说这地方早在十三年前就是烟花地,但那时还没有现在这般出名。后来冷清得办不下去了,楼里的姑娘都跑光了。”
他手指点着桌面,前倾着身子神神秘秘地说:“可是前几年换了个掌柜,这生意一下子就好起来了!楼里面的姑娘全换了,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找来这么多漂亮姑娘。”
正说着,龟公敲门进来,奉上了个精致的托盘,里面装的都是些女子的饰物。
王铮捻起一支簪子看着道:“这些都是什么?”
张荣嗣抚掌大笑,“这就是‘请君入梦楼’的规矩了。这些都是各个姑娘的贴身饰物,看这珠宝的风格,便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姑娘了。”
他指着王铮手里的簪子道:“这簪子通体累丝,用金丝堆出燕子式样,一看便知这姑娘身姿轻盈又仪态万千。我猜这八成是铃娘的。”
龟公点头哈腰地笑道:“还是张爷猜得准,正是小铃娘的。”
张荣嗣笑道:“这位真人一拿便拿了这个,由此看来与铃娘是有缘的。还不把人叫上来。”
龟公把那漆盘传下去,杜预龙等人各自又点了几个姑娘,轮到耿明成时,他僵坐在那儿,叫了好几声才应。
他怔怔地看着盘上各式臂钏金钗耳坠,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摇了摇头。
薄昭闻着这里的带有几分催情意味的熏香,便觉得有几分不适,他拂袖起来道:“你既是不想要人,便随我出去罢。”
耿明成闷闷地点点头,跟着薄昭出门去了。
恰巧龟公领着方才点的姑娘上楼,薄昭侧过身子让他们过去,耿明成正低头看着脚尖,目光茫然地往旁边一扫,却霍然如触电般跳将起来,大喊一声:“小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