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娘端着药进屋来看他,喜道:“掌柜,你终于醒了!”
寒渊低着头默然片刻,突然想起什么,掀开被子下地,去了流离的屋。
流离还在昏睡,一张脸苍白如纸,眉心紧蹙着,像正做着什么极度可怕的梦。
老君还在帮流离诊脉,脸色也有些不好。寒渊过去压着急迫问他:“流离怎么了,她为什么还不醒!”
老君摇了摇头,放下流离的手,说道:“她身上新伤未好,又添新伤,虚弱得很。而且我看她,似乎也不是太想醒……”
寒渊眉间一蹙,目光危险地沉下来:“什么叫她不想醒?”
老君只是留下了些药粉和丹药,说道:“我该回天界了,你好好照顾她吧。”
临走时,他别有深意地看了寒渊一眼,说道:“好不容易找回来的人,别再把她弄丢了。”
老君走了,寒渊在流离床前坐下来,默默看着她。
女孩的眉头依旧皱得很紧,墨一般的长发搭在她脸庞,衬得她一张脸更是一丝血色都没有。
寒渊忍不住伸手,把女孩散在脸上的发丝拨开,拇指停在她眼旁,把她干掉的泪渍轻轻擦掉了。
他从没有说起过,其实在大街上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他就莫名恍惚了下。好像在很久以前,自己曾经见过她。
后来他把她收为徒弟,纵然有那朵彼岸花的原因,可更深的是他内心有一个声音在不停跟他说,你若放走了她,以后就再也不会见得到她了。
他向来于情之一事上淡薄无求,偏偏每次看见她,心里一处隐之又隐的角落会突然悸动一下。
他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总是转瞬间就忘记,从不让自己放在心上。
可当许泽,裴绪,寂行那些人一个个出现在她身边,他又惊奇地发现,自己开始对一个人有了独占的欲望。
好像流离本该就是他的一样私人物品。但凡谁对她动了动心思,他的神经就会瞬间紧绷,恨不能把流离锁起来,从此再不让任何人多看她一眼。
这种情绪让他开始担心,天上那些老家伙最常对他说的一句话是:“六界安宁系于你手,你不能有任何弱点和破绽。”
而他一天天发现,他的弱点和破绽从流离出现的那一天开始,一点一点地曝露了出来。
流离每天待在他身边,他逐渐发现这个女孩叛逆又乖巧,冷血又心软,心狠手辣又爱打抱不平。
她最不喜欢的是欠人恩情,一旦欠了谁,就算是去刀山火海也一定会还。
越了解她,他的弱点就越来越大,轻易就会让自己陷进去,万劫不复。
她对自己不喜欢的人一直都在保持距离,而只有对他,她一直都在靠近,带着笑小心翼翼地来暖化他一颗冰冻了千年万年的心。
当他发现了这一点儿的时候,他心里虽然杂乱不堪,可更多的却是往日从来没有过的窃喜。
于是在上元节那天,他才会一时失控,借着酒醉吻她。
她以为他醒来以后会什么都不记得,而她不知道,他每一次不管醉得再厉害,醉中的事都会记得一清二楚,一句话都不会忘记。
他酒醉醒来,假装自己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也只是在掩饰自己快要曝露于人前的弱点。
他越来越确定自己四万年前被封存起来的往事与流离有关。否则天帝不会偏偏跟她一个凡人过不去。
可是四万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昨天明明就快要想起来了,最后醒来还是一片空白?
他拿出染满了流离鲜血的生死簿,找出有关于流离的记载。
下一刻,他的眼睛蓦地泛红,拿着簿子的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原本消失了的那些流离的前世在生死簿里显现出来。
从四万年前开始,她几乎就在不停地陷入轮回,每一世都是身世凄惨,家境贫寒,父母双亲或者很早就去世了,她一个人流落街头,吃尽苦头。
或者父母两个都健在,可就是不喜欢她,或把她送去道观抚养,或把她卖给大户人家做使唤丫头,让她挣钱补贴家用。
她身边从来都没有什么朋友,接近她的人都是别有目的,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出手陷害她,把她踩进泥地里去。
除了寂行和许泽这两个意外,也从来都没有人爱过她,她在永世的孤苦和寂寞中一遍遍地重复,身陷囹圄,怎么也逃脱不开。
可尽管每一世都命格凄惨,她的灵魂却从来都没有受过一丝污染,她不会为了金钱和名利出卖自己,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伤害,她宁愿早早地结束自己的生命,也绝不屈服于命运。
所以她每一世都是短命而亡,从来都没有活过一十七岁。
寒渊心口剧痛,一双眼睛变得越来越红,眼前开始一阵阵发虚。
世人本就凄苦,得一世长安喜乐的人凤毛麟角。可悲苦之人忍过一世,在下一世总有补偿,有一个大富大贵的人生。可流离却在这四万年里,一直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寒渊心绪巨动,突然躬身,喷出了一口血。他难耐地屈身,扭头看向流离,伸手抓住了她的手。
他一直在她床边坐了许久,眼睛一刻也没有从她身上移开。
临近傍晚时,床上的女孩不觉嘤咛了一声,似乎是身上的伤口疼了。
他把她身上的被子掀开一些,轻轻拨开她领口。
女孩颈下被包扎过的地方又开始往外渗血。
寒渊心疼不已,他把女孩伤口处的纱布拿下来。偏偏纱布被血肉沾得太紧,一时黏连在一起,往下拿的时候激得女孩又是闷哼几声,脸上开始渗出冷汗。
寒渊停了手,深呼吸了好几次,胸臆间的沉闷之感还是丝毫没有散去。
他低下头,轻轻往伤上吹了吹气,等女孩眉间略松开些,狠下心把纱布扯下来。
纱布黏连着皮肉,带出一小片刺目的红。
寒渊拿了效果最好的一瓶药粉,洒在流离伤口上,重新给她包扎。又往她身上输送了些灵力,替她止痛。
女孩脸上的疼总算消下去了些,呼吸也松快了。
-
流离一点儿都不想醒过来。
只要她不醒,她就不用再面对自己抵押了灵魂。而换来的一场生生世世永不见的交易。
若是她醒了,她是选择再也不见师父,继续去永无止尽地投胎,还是仍旧跟师父在一起,可却要看着师父的灵力一日日衰减下去,最终成为废人一个,甚至会有生命危险。
只要她醒来,她就必须要从这两条路里选出一条。
她如何舍得不见师父,更如何舍得看师父死。
是啊……她如何能让师父死……
她决不能,看师父死!
她就在这个强烈的念头里醒了过来,大睁着眼看着头顶,急促地喘了几口气。
寒渊正坐在她身边,见她醒来,面上一松,温柔地叫她:“流离!”
流离的视线往下,发现自己的手正被师父握在手里。四万年前的事如潮水般在她脑海中涌过一遍,她喉头酸涩,眼泪又无知无觉淌了下来。
寒渊一怔,伸指抚去她的眼泪,轻声道:“哭什么。”
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说道:“你放心,有我在,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流离看着他,师父的脸与四万年前那个总是站在她身前保护着她的那个人重合起来,一直以来他都没有变过。
她受了他太多太多的庇佑与恩情,四万年前他把她从必死的境地里解救出来。四万年后,亦是他把她从无望的轮回里解救出来。
从来都没有变过。
孟婆说,她入了轮回,可能一世就魂飞魄散,也可能百世才魂飞魄散。谁也没有想到,她会撑这么多年。
谁也不知道,她一直赖着不死,就是为了能再见寒渊一面。
她宁愿受千年万年的痛苦,也不舍得再也见不到他。
可是见了又能如何,她要是再不走,寒渊可能会有危险。
这样想着,她心里又是一阵不可言说的厉鬼噬心般的痛苦。
寒渊又见她眼里泛了泪,心下揉起一片疼惜。他把她从床上扶起来,轻轻抱着她道:“是不是伤口又疼了?”
嗓音低沉温柔,带着无尽的宠溺。
他的灵力开始源源不断地传进流离体内,流离着急起来,不停摇着头道:“师父,我不要你的灵力,我不要!”
寒渊并不听她的,仍只是给她传着灵力。流离的手抬起来,抓住他衣角,无力地往下扯了扯,说道:“师父,你不要给我灵力,我好疼,你给我更多的灵力,我就更疼。”
寒渊一顿。
他这才停下来,微微起身看着流离,一双深褐色的眸子里雾霭沉沉:“流离,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流离垂下眸子,躲避着他的眼睛:“没有。我什么也没想起来!”
寒渊知道她在撒谎,可看着她苍白的脸色,他不忍心再问什么,只是仍旧把她抱在怀里,沉声道:“好,不管你想没想起来,也不管四万年前我们发生了什么,以后我都会跟你在一起,不会再让任何人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流离心情沉重,可这句话还是奇异地治愈着她。
其实她难得听到他一两句软话,如今听在耳里。果然好听得厉害,甚至能让她在绝境里也能尝到许多许多的甜。
第115章
已是深秋时分,院子里的枫树红得愈发妖艳。
流离修养了几日,慢慢地能下床走动了。
寒渊几乎总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如濒死的绝症病人般,每天夕阳落下,就清楚地看见自己的生命又少了一天。
她不敢让师父看出来,脸上总是尽力笑着,好像她真的是个梦想成真了的,再不知愁绪为何物的人。
中元节又到,厨娘一早就采购了衣裳首饰,跟流离两个人一起好好装扮起来,来到大堂与寒渊和小二会和。
四个人一起去了鬼市闲逛,厨娘带着流离走在前面,不时停在摊子前把玩货主新进来的稀奇玩意。
小二跟在后面,对寒渊道:“神君,以前我还真是没好好看过,流离这丫头确实是个美人,长得明眸皓齿的,一双脸蛋嫩得能掐出水来,就是跟涤星、越简她们比起来都不差呢。”
寒渊淡淡瞥他一眼,语气里带了点儿骄傲:“这是自然。”
顿了顿,又道:“所以你想说什么?”
小二冒着生命危险举起了大拇指,说道:“我想说……神君好眼力……”
他没想到的是,寒渊竟丝毫没有生气,反倒好心情地笑了声,说道:“不是我眼光好,那是她长得好。”
他说:“她长成什么样我都喜欢。”
小二瞠目,看着嘴角浮起了笑意,跟以前相比好像完全不一样了的寒渊,心道:“不愧是恋爱里的人!”
四个人走到一处桥上看河灯时,精心打扮过的涤星朝他们袅袅走了过来,笑意盈盈道:“神君难得会来。”
寒渊只略动动眼珠瞥了她一眼,并没说什么。
涤星走到流离身边,笑着握起了流离的手,说道:“听说你伤得很重,可好些了吗?”
流离把手挣开,只敷衍地“嗯”了一声。
涤星又道:“你昏迷的这段时日,我看许泽总是在过路客栈外头徘徊,又不敢进去。他本来是多么意气风发的一个人,在阴司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偏偏在你这栽了跟头。
我瞧着他那个样子,实在是有些可怜。我最见不得旁人受苦,若他喜欢的是我,没准我还真就心软了。”
流离仍是不说什么,远处焰火盛放,映得她一双眼睛孤寂冷清。
手上一暖,是寒渊把她的手握住了。
他牵着她,说:“走吧。”
流离就跟着他下了桥。
涤星直愣愣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一颗心霎时变得冰冷。
她不死心地跟上去,走到寒渊身边,说道:“寒渊哥哥,近来我背上的旧伤又犯了,一到晚上就疼得厉害,你帮我再看看可好?”
寒渊始终只是目视着前方,说道:“病了就去找大夫。”
涤星嘴里一苦,胸腔间弥漫开一股凉意。
又往前走了段路,一个白衣僧人拦在他们面前,他也看到流离被寒渊紧握的手,蹙起了眉道:“寒渊神君,我若记得没错,流离是你徒弟吧,你一个做师父的抓着她手,是想干什么?”
流离闻言,脸上不自在起来,手要挣脱出去。
寒渊却是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他淡冷抬眸,看着寂行道:“徒弟又如何,魔尊佛法没修成,倒是修了一肚子刻板教条出来。”
寂行生了薄怒,说道:“她就是自从认识了你,一直大伤小伤不断。你要是真为她好,就该离她远点儿!”
寒渊说道:“此事亦不牢魔尊费心,我既把她留在身边,以后自会事无巨细护着她,无人敢再伤她分毫。”
流离抬起头,怔望着寒渊,眼中起了一层水雾。
好不容易她听到了这些以往只能做梦才能听到的话,可却是高兴不起来,心上始终压着块沉重大石。
寂行望着她,心里也是滋味难辨。他知道这丫头一直以来都怀着怎样的心思。
若非对寒渊的感情已经深入骨髓,她怎么可能孤身一人去闯万鬼崖。
寂行自嘲般笑了笑,说道:“罢罢罢,原来是我这个外人多管闲事了。”
他又深望了流离一眼,嘴角浮起一丝苦笑,对寒渊道:“你最好能说到做到,再看她伤一次,我可不会这么轻易放手了。”
说完转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将近子时四人才回到客栈,小二和厨娘各回了房间去休息,流离正在屋里给自己倒水喝,寒渊推门走进来,说道:“你该换药了。”
流离看着他拿来的药粉和纱布,一时想到什么,说道:“我的伤快好了,不用换了。”
寒渊抬眸,看了她一会儿,突然走近几步,把东西放在桌上,慢慢躬下身,欺压在她眼前,诱导一样低声道:“流离,你觉得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啊?”流离一愣,耳朵那里开始泛了红:“你是我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