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的他脸上挂着水珠,但不止水珠,额头和眼角平添了不少的锐利和沉稳。他长大了,已经二十三岁,不是那个十七岁的孩子了。
扯过毛巾,一路按开走廊的灯,坐进客厅的软沙发里。用遥控器打开电视机,随便播放着什么单元剧,哈利给自己倒了一杯室温的龙舌兰。
这酒是前两天他的教父布莱克带来的。从毕业旅行回来之后,哈利一直在格里莫广场待到二十岁。后来傲罗的工作越来越繁重,哈利就租下了安尼克的一间单身公寓,作为他有时停泊小住的驿站。
“真糟糕。”哈利只顾着吞了两口烈酒,不当心牵动了扎着厚厚绷带的上臂,疼的倒抽一口气。
他苦笑了一下。刚刚做完一单抓捕的大行动,对面的疯子差点用黑魔法把他的手臂砍个对穿。哈利想,如果让他的搭档或者同事什么的,看见他被噩梦惊醒,肯定要笑他是不是梦见了死里逃生。
电视里的单元喜剧适时的发出罐头笑声,荧幕上的光五彩斑斓的。
其实他梦到了什么?
哈利瘫靠在沙发上,闭上眼。
他梦到六年前的迪安森林,自己作为「通缉犯」的时候。
“把挂坠盒给我!”
赫敏坐在帐篷门口的篝火前,向哈利摊开一只手。
哈利的愤怒像被破了一盆冷水一样偃息旗鼓,他一把揪下脖子上的挂坠盒:“它影响了我……”
赫敏接过来戴在自己的脖子上,扣紧扣子:“我们还是轮流拿着它吧。”
哈利紧抿着唇,望着篝火。森林的夜很黑,有了光源反而更甚。他被萨拉查的挂坠盒指引,堕入黑暗,罗恩也是。
赫敏的主意是该奏效的,但是低落的心情和压抑的抉择,让他们三个还是被钻了空子,大吵了一架,罗恩拖着分体受伤的身躯一个人跑了。赫敏很难过。
后来就是斯内普教授的守护神帮了哈利,带他去找格兰芬多宝剑。差点溺死在冰湖中的他被罗恩救上了岸,赫敏带来了挂坠盒。
就在湖边。
挂坠盒给三个人看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哈利——是他自己,哈利·波特。他牵着那个拉文克劳女孩的手,紧紧的亲密的牵着,如同彼此贪恋的爱侣。
他中计了。
他提着长剑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幻象愈演愈烈,腾挪的雾气散发摄魂的魅力,那一瞬间最让他感受深刻的居然不止是这幅画面。
哈利在沙发上皱紧眉头,这些回想让他很不安。他又想喝一口酒了。
他突然从沙发上坐起身,回到只亮着一盏台灯的卧室。他拉开床头柜的下层抽屉,取出那件保存完好的旧校袍,重新坐会客厅。他摸了摸口袋里东西,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十几年前。
那个桔色阳光的午后,德思礼家对面的房子前停了一部车。这栋房子很多年没人来过了,有多久?大概是从他能记得事情的时候开始。
哈利的童年当然可以用「不幸」二字概括,甚至不止于此。他一直住在阁楼下狭小旧窄的房间,这屋子通常该是放杂物用的。
在姨夫姨妈眼里,他也该知道自己的价值其实远比不上一堆杂物。
达力今天在研究自己得到的新玩具,他从隔壁街区的小孩那里抢来的。哈利就得到了片刻的安全和自由,不过得在他干完所有家务活之后。
在弗农姨夫说完“去把门口的报纸拿来”后,一脚把他踢出了门。像使唤一只训练得当的宠物狗。
但如果可能,他会觉得那一天的报纸上印着很好的新闻——虽然他没资格读,但至少给他带来了好运。
哈利把新报纸卷成桶,站在草坪上像举着望远镜那样到处乱瞄。模仿着电视机里潜水艇的滑稽样子,他本来应该穿过小路走回门廊,但是报纸桶的视线范围里出现了一个女孩。
一个和他一样大的小女孩,躺在对面的草坪上。黑色的卷发摊开在草地,让他想起达力曾经抢过的东方布娃娃。这也许是新邻居带来的孩子,此刻她正鼓着腮努力的吹气,手里攥着一朵蒲公英。
和她打个招呼也好,哈利想。
他把报纸揣进不合身的衬衣口袋,试着轻轻走过去。哈利从没有交过朋友,在学校里或许应该有,但是只要有达力在,根本没人和哈利说话。他有点手足无措,鬼使神差的跪坐在草坪上,也揪起一朵蒲公英。
一口气吹走了所有蓬蓬的种子,这代表着他能许一个愿望。
哈利手里捏着光秃秃的草梗,那女孩却察觉到了,转头看着他。
同样漆黑的眼睛,镶嵌在圆润带粉气的脸上。被这双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看,哈利差一点就脸红透了——谁知道有没有,反正他难为情的耳尖发烫。
“我摘了你家草坪的蒲公英…抱歉。”
哈利率先道歉,慌乱的把草梗塞进另一个口袋。
“没关系。”女孩子好像很高兴似的坐起身,热情的凑的更近了,“你叫什么名字?”
在他说出自己的名字以后,女孩柔软的双手大胆的伸了过来,抓住他的手握了握。她笑得眉眼弯弯,还有点傻乎乎的:“我是艾希莉·周,你也住在这吗?”
哈利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该说自己是寄居,该说自己的「家」就在对面不到十几英尺的地方——但是熟悉的怒吼打断了他支支吾吾的回答。
“哈利——波特,叫你去拿报纸怎么还不回来?”
弗农姨夫从一楼的窗探出半个身子,肥大的脸上满是不悦。吓着她了,哈利都能感觉到搭在自己手背上的指尖吓得一抖,可是自己得回去了。
他站起身往回跑,跑了两步又有点踌躇,回过身来对着新朋友挥手告别:“再见艾希莉……抱歉。”
那枚蒲公英梗——早风干了,被他夹在厚厚的魔法史课本里,当做书签来着。现在这一捏就碎的脆弱标本躺在哈利手心里,被他小心的从口袋取出来。
口袋里还有其他东西。他再拿出来的是旧的磨边的巧克力蛙卡片,有些褪色,但卡片上的邓布利多教授仍然容光焕发的冲他微笑呢。
这是艾希莉还给他的。那只巧克力蛙是他在开学列车上买来的,罗恩和他消灭了餐车上一大半的零食。在哈利看来,这一盒巧克力蛙是他迄今为止所拥有最好的一件东西了。不过最后谁也没吃到,施了魔法的零食青蛙逃了,跳上赫奇帕奇的长桌,还引起了小小的骚乱。
而她把卡片塞进他的口袋,那还是在分院仪式上,艾希莉没和马尔福站在一起。
“咚咚。”
敲门声把沉浸在回忆里的哈利吓了一跳,转瞬又放松下来。是隔壁的夫妇,结束工作的丈夫夜班回家敲门,妻子迎接他,几分钟前的汽车引擎声就来源于此。
这对麻瓜夫妇是很热心的人,同时也很努力的生活。在哈利刚搬来的时候帮了忙,也许以为他是孤身来大城市的单身汉,也常常送料理过来。不过因为热心的有点过头,哈利忘记带钥匙回家的时候,要用开锁咒时总得小心一点,把魔杖收在袖口里,像对暗号那样低声对门板说一句「阿拉霍洞开」。
要不然好邻居就会跑出来瞧瞧发生了什么事,需不需要什么帮助。
这位夫人的厨艺很好,哈利收到的第一份乔迁礼物就是一份桃子派。现在想起来,实在是美味,有如坐在移动楼梯上吃的那一份。
彼时他才经历了欣喜若狂的好事——麦格教授破格准许他加入格兰芬多的魁地奇球队。谁都知道一年级生是不允许带飞天扫帚入学的,他在飞行课上闯了大祸,不仅不被处罚,还得到了认可和特许。
哈利错过了晚餐的开始,但他才不在乎。他想去礼堂,立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罗恩和艾希莉,更何况放松下来,当然有点饿了。
他在空荡荡的长廊里跑,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时候就爬上了移动楼梯。石阶上坐着一个埋着头的小拉文克劳,手里攥着一个纸袋,正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她的黑卷发太突出了,哈利稍稍走近就知道是她。他颇有些明知故问——因为他想不到更好的开场白:“艾希莉,是你吗?”
女孩的头偏过去一点,带着鼻音否认:“不是。”
这太滑稽了,哈利忍不住被逗笑了。紧接着他凑过去看:“你……怎么哭了?”
温热的纸袋被推进自己怀里,哈利本能的接住了,桃子酱的甜香喷了上来,饿着肚子的他惊喜极了。
她替他带了晚餐,这被撞坏的馅饼比什么都要美味,真奇怪啊。哈利边吃边听艾希莉叽叽喳喳的说话,她说对不起害哈利被开除,还说不要和弗农姨夫一起住了,到麻瓜银行去工作。
艾希莉甚至替他规划了以后好多年的生活,真心实意的关心他,哪怕是出于愧疚。哈利把麦格教授的宽容告诉她,艾希莉一下子高兴了好多,笑得时候明明脸上还有没擦掉的泪珠。
目送她蹦蹦跳跳离开的时候,小哈利捏了一把自己笑酸的脸颊,搞不懂自己怎么更开心了。
她给哈利带来的情绪总是很特殊的,不像罗恩和赫敏那么坦荡,反而有种偷偷摸摸的窃喜。第一次魁地奇比赛之后,他手心里捏着挣扎乱窜的金色飞贼,高高的举起手臂,向整个世界炫耀他的成绩。
铺天盖地的欢呼雀跃,波浪般手舞足蹈的人群,格兰芬多金红色的海洋几乎要冲破观众席的护栏,把所有的赞许泼给他。哈利的心还在怦怦直跳,他第一次享受到万众瞩目的优越,几乎弥补了从前十一年的轻慢。
胜利几乎让他飘飘然起来,簇拥而来的熟悉或者陌生的面孔无一例外满含喜色,他骤然被一个小小的身躯热情拥抱,始料未及的是黑色卷发在他耳廓边短暂的划过,扰的人痒痒的。
那股茉莉花的香味在就他怀里停留了不到一秒钟,很快又跳开了。哈利听见她说了祝贺的话,然后伸手去拉艾希莉衣角的时候,自己反而被球队的其他人举起来,向天空抛去。
湛蓝的天,金色的阳光,雪白的云,还有狮子群落里的一只小鹰。做一个胜利者,可以一下子得到这么多,鲜花,掌声,关注,还有拥抱。
可惜这是错的。以后任由哈利如何在球场上扭转局面,夺得桂冠,艾希莉再也没来簇拥在人群里给他拥抱了。第二学年马尔福加入校队之后,每场比赛的结束,艾希莉一直都陪在他身边,无论马尔福是输是赢。
即使哈利抓到过那么多次金色飞贼,战胜过那么多次斯莱特林,她的眼神还是只落在那个男孩身上。
彩色的电视机屏幕突然一换,开始滚动插播广告。哈利把卡片放在茶几上,翻过来抖抖校袍,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摊在沙发上。
一小瓶粉色的药剂,软木塞子黏的牢牢地,必然是被忘的时间太久,几乎要和玻璃瓶融为一体了。哈利费了好大劲才拔开,险些把这珍惜的一点点药剂洒了。
巧克力,桃子,还有一点点混合茉莉味的曲奇饼干……迷情剂这东西,看来没有什么特定保质期。只要哈利肯闻一闻,永远都是新鲜的香气,这才是尘封的过去。
在斯拉格霍恩教授授课期间,大约是六年级。情窦初开的少年,对于迷情剂这种旖旎东西最感兴趣了。
那时候哈利饱受「噩梦」的痛苦折磨,伏地魔归来就像悬在头顶的一把剑,几乎任何时候都可能掉下来。可是这把剑只有他和朋友们能看到,其他的人总是装聋作哑,甚至要捂住他发声的嘴。
“粉饰太平。”
艾希莉冷哼一声,说了一句他没听懂的中文。她气坏了,独自站在环状石堆前面,背向着所有人。
这几年他们都不太好过。她的父亲死去了,死在布莱克的堂姐手里。缺席了好几个月的课,所有朋友都担心她不会回来……但是艾希莉还是回来了。他和她都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儿,一样悲惨的身世,一样被食死徒夺走了父母。
还有另外一个说不上坏的消息,马尔福也变成食死徒了。艾希莉和马尔福彻底翻了脸,在特快列车的级长车厢——莫名其妙的污蔑泼到她身上,像三强争霸赛那时候丽塔斯基特的胡言乱语一样,摧毁一个女孩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恶意揣测她身边的男性朋友。
至少,哈利和她更亲近了。在这里,黑暗来临之前,他们也只有彼此了。
他还没来得及品尝窃喜,就在那堂魔药课上看清了现实。
她说迷情剂里有很多味道,只是听名词就很迷人,构筑起他从不知道的记忆。无关于他,一个都没有,所有人都在听她的话,只有哈利把余光分了一点给墙角的马尔福。马尔福望着她,令人讨厌的脸很白,但眼眶有点红。
一切都在进行,伏地魔的复活和他们的和好,这两件事,哈利哪一件都阻止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