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看着,高楼林立,灯光璀璨。一道墙,隔掉了一个人为人的机会,而墙的另一边,是天堂还是地狱呢?”
“我担心,可是却告诉自己,管他呢。”
“那一年,新派的人来我家之前总有牙婆子来我们家,她们跟我母亲说我再过五六年就能卖个好价钱了。”
“我不知道阿宪和我母亲会有什么交易,我的母亲把我推了出去,我只当她是在救我了。”
晚上,舟湘在和平大学忙碌了一天终于回到了家中,家里还是没有开灯,舟思正在书桌前敲着键盘奋战着。
“我跟阿宪一起来到他的住所,灯打开,是一间很温馨的房子。”
“我们一直生活在那里。”
白玄讲着,渐渐觉得累了,她在路边坐下来休息,丁赫坐到了她的一旁。
“阿宪带我回去,先是办了户籍的事情,他给我取了名字,白玄。”
“这个名字没有什么姓、氏的区别,它只是一个代号,意味着黑白分明。阿宪的理念就是这样,人可以做到完全的善,善与恶也有可以区分的边界。”
丁赫思考着白玄的话,白玄看了他一眼,问道:“你知道宪池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丁赫看向她,她笑着自问自答道:“很多年前,阿宪在和朋友聚会,他想要有一个汉字的名字,他跟他的朋友寻求意见。一个人就说:Hans, Hans, 就……叫宪池吧。”
白玄突然冷了脸,她讲道:“这个联想是怎么来的呢,后来,他的那个所谓的朋友讲道:Hans,憨子,就是傻瓜,就是痴线,所以叫宪池。”
“阿宪听了以后,没有生气,反而说道,痴线是傻人,那么倒过来,宪池就是聪明人,是个好名字。”
“本来想要羞辱他的那个所谓的朋友听见他的话,反而觉得羞愧。”
“这就是宪池身上一种善良的力量,宽恕,仁慈。”
白玄看向丁赫,不知怎么,丁赫听着她讲的故事走神了,手里拿着一个枯树枝在土地上画着。
他画了一个像蜗牛的形状,这个形状是和平市地图的形状。城里人是蜗牛壳。柏林路外是蜗牛脚。11区是蜗牛头。他们现在就在蜗牛头上,丁赫用树枝给蜗牛头点了两个点,成了两个眼睛。
白玄看着他的动作,笑了笑,问道:“我的故事是不是无趣的很?”
丁赫停住了动作,没有说话。
一种独有的寂静和尴尬流转在空气中。
白玄等了一会儿,丁赫还是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她便接着开口讲道:“我有了户籍,然后就有了去学校学习的机会。”
夜晚,一座学校旁边的秋千上有一个儿童坐在上面摇晃着,他在等着接他回家的父母。
“学校可不只是一个学习的场所,而是一个小型的社会。在这个社会里,他们评论一个人讲究她的出身。一个贫民窟里来的孩子,她叫白玄。不,他们叫我白恶。白恶,便是纯粹的恶。柏林路外的孩子,他们说,天生就是坏种。”
她讲着讲着,眼里开始蓄起泪水,白玄感受到丁赫的手放到了她的头上。
丁赫的手在她的头上轻轻地拍了拍。白玄微微转头看向他,她又瞥了一眼地上的树枝,收回了要泛起的泪水,讲道:“你没洗手。”
丁赫尴尬着把手收了回来,讲道:“对不起。”
又是一阵静寂,丁赫看着前方,白玄低下了头。
一阵微风吹过,催促着他们化解尴尬。
白玄开口讲道:“我上学的日子也没能维持多久,阿宪的父亲催促着阿宪把我变现。他们名义上选了一堆聪明孩子,也不知道其他聪明孩子都在如何奉献社会,他的父亲和牙婆子观点一致,说我是个女孩子,只能卖卖色相。”
“胳膊拧不过大腿,阿宪便只能一边带着我接工作一边送我去学乐器学表演。他说,天才不论领域,既然要做,那就做到最好。反正不论哪行哪业,第一人总有故事好讲。”
她也许成功了些许。即使是今天,白玄已经去世两个多月的日子,晚上依旧有人在屏幕上播放着有她出场的作品。
“就这样,我跟阿宪过上了这么多年以来熟悉的生活。可是女人,无论在哪行哪业都没什么建功立业的机会,毕竟社会都是给男人建构的,打造的。电影中,女人不需要什么惊世绝妙的演技。你只需要做三件事,漂亮,裸露,爱男人。”
“工作之余,便是要小心翼翼地跟身旁的男人周旋。”
“我们要应对太多的麻烦,为了做成一件事要应对各种各怀鬼胎的人。”
“但是日子也在一天一天过着。有时候,阿宪会带我回去柏林路外做慈善,他一生都真正想要解决柏林路和11区的问题。然而,坏事也从这里开始了。”
白玄用手戳了戳低着头走神的丁赫,丁赫看向她,她嘱咐道:“接下来的故事,你要好好听,你要的案件真相就在这里。”
白玄接着讲道:“我刚才讲过,阿宪认为善良必然是仁慈的宽恕的,然而这样的善良会产生一个问题,傲慢。”
“他只看到贫民窟的人可怜,无视他们的可恨,为他们的可恨辩解,这是不对的。错误应该被惩罚,这叫做正义与公平,是用来匡正善良的。”
白玄用左手揉着她的右手臂,讲道:“阿宪给柏林路外捐赠了大量善款,但是那里的人不知足,他们恨起了他还没有被掏空的样子,他们要他所有的东西。”
“这样的事情已经有了征兆,我劝他不要再去那里了,他批评我恶意揣测别人。有一次,我们去到柏林路外的时候,像一群进了狼群的羊一样被围困,被堵到一件破旧的房子里。我眼看着一个人举起手里的棍子要砸向他,我就拼命地扔出了身旁的一个椅子,扔到了他的头上。”
“没想到,那个椅子上有一根好长的带着铁锈的钉子,那个人最终便死了。”
白玄讲到这里,看向丁赫,她一时分辨不清丁赫是否相信她,于是只好接着讲道:“这件事情,我以为阿宪会责怪我,我以为我会被关到老监狱里,但是,阿宪选择了跟他父亲求情,他放下了尊严,抱着他父亲的脚,他父亲摆平了这件事,而从此时开始,我们的噩梦也开始了。”
不知道是否是幻听了,白玄突然听到了一声狼叫,她回头看了看,看着周围空旷无一物,于是又接着讲着:“他父亲手里有了我们的把柄,他跟我说,杀了一个人便能接着杀第二个人。他跟我说,如若不然,他会把阿宪砍了喂狼。于是我成了他手里的一匹狼。”
“杀人的事情让我跟阿宪之间也有了裂痕,他不满我的行为,却也无能为力无可奈何。而我对于他屈服的样子开始失望。”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好几年。那几年,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是会让她的生命变得危险的年份。有一天,阿宪开始想和我做一些别的事情。”
“我看着他的样子吐了出来,从此,他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可是依旧动手动脚。”
白玄深呼吸了一口气,她突然察觉到丁赫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丁赫好像打算说什么,她握了握拳,选择又接着讲道:“阿宪的父亲说的没错,杀了一个人就能杀第二个人。我实在是忍受不了阿宪了,于是,有一天晚上,我趁着他熟睡的时候,把枕头……”
她看向丁赫,丁赫依旧面无表情地审视着她,她移开了目光,接着讲道:“丁警官,你知道阿宪在死之前是什么反应吗?他醒了,可是攥着拳头,忍住了反抗。当我察觉到的那一刻,我心里的大厦就猛然崩塌了。”
气温开始骤降,风渐冷开始吹起风沙,天愈发黑暗,白玄讲道:“一个从小生长在贫民窟的人,不敢相信世界上有全然的善,也剥夺了阿宪做一个好人的机会。我怕我拒绝他,我就会失去所有,所以选择忍着。而阿宪,他察觉到那晚我动作的那一刻就知道这些年来发生了什么。他无法忍受自己做了错事,于是他紧紧攥着拳头,认错做出了选择。”
天几乎全黑了,在11区这种尽是农田的地方。而在和平城内,黑天却让灯光愈发明亮。窗外的灯光映照在丁赫和明尘温身上。
丁赫讲道:“到这里,后来的事情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他说着,却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愣住了,一副震惊的样子。
明尘温问道:“怎么了?”
丁赫突然想起了九月份小陈给他发的语音留言:“丁警官,我又重新看了舟思的笔录,我觉得有些地方有问题,我认为Hans根本不可能会和白玄发生关系,我查到他……”
“没事。”
丁赫喝了一口水。
他的脑海中闪过了白玄的一句话:
/故事最好的一点不是虚假而是可以说真话。作家都是胆小鬼。敢怒不敢言,于是话不好好说,讽刺;有贼心但是没贼胆,于是借由故事里,臆想。/立刻,他又想起了她的另一句话:
/故事都是假的。/
他低头看着楼下不远处的护城河,想着什么。
明尘温看着他,也在默默盘算着什么。
时间永存,宇宙膨胀,只有人类会灭亡。
人类流传下来的,都不是真相,而是故事。
第33章 三【404】
/古人说,水至清则无鱼。谁又知道是不是水变脏了所以杀死了以前的鱼呢?/一滴水,两滴水,三滴水,他们六月份还在海中。
太阳变热,一滴水变成蒸气上升。
饮水机中的水咕咚咕咚。
办公区里,柳风接完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阿嚏!”
祝粲运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抽了一张纸巾举着,讲道:“都快要入冬了,柳警官你穿得太少了。”
柳风放下杯子,走向他,拿过那个纸巾擤了擤鼻涕。
他把纸团投到了垃圾桶里,感叹着:“从夏到秋到快入冬,从警察到阶下囚如今又变成了逃犯。丁赫的人生如此丰富。”
他正讲着,看着小陈拿着一堆文件从外面回来了,他问道:“怎么样?”
小陈递给他一个文件讲道:“申请下来了。”
柳风翻看着文件,祝粲运分析出的地点快要排查空了还没有找到丁赫,有了这个搜查令,他们就可以去搜查明尘温的住所了。
突然楼下吵吵嚷嚷的,三个人一起走到窗边看过去。
楼下突然闯进来一个人,有几辆追着他的车在警局门口打了个转又快速驶走了。
闯进来的那个人是舟思,他受了伤,很快又被警察们打的120急救车接去了医院。
医院,舟湘扔下工作就跑了过来,正在跟护士询问情况。
她身后,酒吧老板正提着一包东西去看他父亲。
他乘着电梯上楼,电梯里一个老人不停讲着:“千万不要是双生子,千万不要是双生子。”
另一个老人打了他一下,讲道:“封建迷信。”
电梯在4楼停下,老人们走了出去,电梯门关上,接着上升。
一间电梯不断上升,一直到明尘温的住所那层停下。
柳风先上了楼,去敲了敲明尘温的门,手拿着文件等待着。
不一会儿,明尘温开门出来,他把文件递给他,讲道:“查案需要,要对此住所进行搜查,请配合。”
柳风说着要走进去,明尘温伸手拦着他,请求道:“给我一天时间。”
柳风又要走进去,讲着:“警察办案凭什么给你一天时间?”
明尘温用身体挡住他,看着他严肃地讲道:“柳风,你们柳家会给我一天的时间。”
两个人沉默地对峙着,电梯响了,一队的警察朝他们走了过来,明尘温伸手关上了门。
他撕碎了手里的文件,扔到了柳风身上,斥责道:“所以就查到我这里了,CA散漫也没有规矩吗?”
那队警察停下脚步,柳风拍掉身上的碎纸屑,走向了他们,路过时讲道:“这里没人。”
明尘温的住所紧拉着窗帘,白天就像夜里一样。丁赫坐在黑暗中,好像听见了白玄的声音。
“原先,我们一起走在路上。后来,我发现所有人都戴上了面具。只剩我一个人,于是我无法分辨我是裸露还是畸形。于是我惊恐。我急于求证,于是将一切展露。若是裸露,他们会叫我穿上衣服,若是畸形他们会将我处决。我知道不会有好结果,可是抵不过寂寞。谩骂,唾弃,杀死,远好过只有我一人玩耍。”
八月份,深夜里,不时有冷风吹起,他躺在草地上,白玄坐着,一句又一句地讲着:“我最痛恨的就是无论发生何事大家都用两派的斗争揣测一番,什么事都是居心叵测,什么事都是别有用心。人人都是这样的脑子,这世上还有谁能好好过日子。”
“和平市的人都是好人,究竟是什么让和平市的风气有了那么大的扭曲,这其中的原因我百思不得其解。”
她讲着,可是丁赫困得很,他问她:“你不困吗?”
黑暗中,白玄摇了摇头。她说道:“我从今年开始,就很少睡觉了。上天剥夺了我在梦里见到阿宪的权利。丁赫,人不睡觉也会活着吗?我总觉得我快要死了。”
丁赫听了她的话,开口讲道:“不会,你会活得比我命长…”
黑暗的房间灯被打开,打断了丁赫的回忆。
明尘温走向他,讲道:“没事了,你可以接着讲故事了。”
丁赫没有接着讲故事,他看着明尘温走近,问他:“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明尘温没有回答,面容严肃地讲道:“不关你的事。”
丁赫冷着脸微微笑了笑,他跟他谈判道:“你告诉我,我才告诉你,白玄究竟是怎么死的。”
明尘温生气地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他平静地讲道:“我的母亲对我父亲做了什么,这个颜色已经可以说明了。”
他看向丁赫,丁赫吃惊的表情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他又讲道:“你觉得不可思议。对于明池海这样的人来说,血缘不是那么重要的东西,利益才是。哪一天看着这样的消息出现在新闻上,那也一定是他亲手卖出去的。宪池长成那个样子,也能做别人的儿子,不是吗?”
不是吗?丁赫没说什么,他又接着讲起了故事:“这个世界,环环相扣……”
八月份的一个夜晚,白玄讲道:“这个世界环环相扣,生来便是你吃我我吃你,这样的规则,怎么要求团结?”
她看向丁赫,跟他倾诉道:“人世间为何这么复杂,有的人受着苦难可是罪有应得,你不知道该不该拯救他。有的人却承受些无妄之灾,惨遭横祸。有的人作恶多端可是最后却能死得其所。有些人一生无灾无难也没做过坏事,可是读到他的故事我反而妒忌。我也不是一个多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