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
“那个也算前任吗?”
胡蝶倒是认真思考了一下:“算……是吧?”
随着雨和偶尔的闷雷声,杨嘉一回想着同她低声讲述。
就从今年的盛夏开始讲起。
这一年的夏,迎来安城数十年的酷暑。安城日报上天天都有某某市民在哪条街道晕倒,随后被热心群众送往医院。
查成绩的那一天,杨平暮就在回家的路上晕过去了。
好心人将其送到医院,本来以为是普通中暑晕倒,没想到杨平暮迟迟未醒,甚至有昏迷的迹象,做了一系列检查才发现是胃癌。
杨嘉一开始了兼职、借钱、不停奔波的日子。
以往的亲戚都已经被杨嘉一的父亲招惹过一番,现在仅仅是登门,都只能迎来一盆冷水,没人能够借钱给他,谁也不会相信他。
而李欣悦就是那个时候出现在杨嘉一的视野里。她住在杨嘉一的隔壁,每当他做好早饭,送去医院的时候,她也会打开门,起初她还会诧异的问道你也是这里的人?后来也会陪他一同走一段路。
时间上的巧合,言语上的陷阱,被日渐忙碌的杨嘉一抛之脑后。填报志愿的那一天,杨嘉一放弃了曾经勾选的清北,将志愿填在了安城的安大。也放弃了进修音乐的念头,埋头提早学习计算机软件的知识。
他知道,自己曾经期望有的日子都只是妄想。对于现在的他来说,钱才是最重要的,能够救命的。
杨平暮私下问过很多次医生,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缓解现在的病情,除了动手术。
医生了解她的家庭情况,也做了深度检查并没有发现淋巴结转移。于是考虑到了内镜下黏膜剥离。
对于胃癌初期的患者,基本上都是采用这类手术进行治疗的。
手术方案通过,杨嘉一也东拼西凑凑出一些钱来。可就在手术后不久,杨平暮的病情发生了变化。
其实谁也不能保证内镜手术后癌细胞不会卷土重来,可多数案例都是在一两年后才会发生,杨平暮仅仅才过去了两月,复查的时候,又在胃里发现了比以往增长速度更快的癌变细胞。
杨嘉一大学刚入学,就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打工仔。听闻高新医院处理癌症很好,杨嘉一毫不犹豫将杨平暮送往那里进行治疗。
高额的手术费用,每日的日常护理、床位费等等等等,都变成了催人命的刽子手。
起初,李欣悦也借给杨嘉一两千元应急。但不过两天又要了回去,说是学校有急用。
再后来,杨嘉一白日上课,晚上兼职,每日囫囵睡上三四个小时,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好不容易在酒吧找到新的工作,与同事们相处熟悉后,大家也知道了他的困境,纷纷援助。
这笔慢慢攒下来的钱,在某一天,交给李欣悦后,像是彻底被扔进水坑,一丝水花都未曾再掀起。
那段时间,是他人生中最黯淡无光的日子。但是因为杨平暮,他还是坚持下来了。
同事们都很好,不催着他还钱,他只能提高工时,平日唱两个小时,现在唱四个小时,加倍挣钱还钱。
后来,还完钱后的第三日,杨嘉一遇见了胡蝶。
一个拯救他于水火之中的人。
起初,他很不自信的以为,这只是一场有钱人的玩笑。可后来他发现这并不是玩笑,而是上帝给他开的最后一扇窗里,飞进来的一只蝴蝶。
故事很短,短到胡蝶还未曾入睡。
她睁着眼睛,仔细听着属于杨嘉一的故事。
胡蝶问:“那,在这之前呢?在这之前你是什么样子的呢?”
她曾想过,杨嘉一除却家人患病时的状态,以往的日子,应该过得很恣意妄为吧?他或许是班级里成绩最好的那个同学;
或许是球场上随意就能投进一颗三分球的少年;
或许是情书塞了一整个书兜的青葱男孩……
杨嘉一枕在胳膊上,很难摇头,于是开口道:“没有。”
“什么?”
“严格来说,我没有青春。”杨嘉一没有去看胡蝶那双慢慢沁满眼泪的眸,“换一种说法,大学的日子虽然忙碌,但却是我过得最轻松的一段时光。”
杨嘉一躺平,帐篷很小,双腿伸展不开。他曲着腿,望着帐篷顶上时不时扑上然后滑落的水珠。
因为有一个赌鬼父亲,有一个精神失常醉后摔死自己儿子的父亲,有一个蹲监狱的父亲,杨嘉一的童年,是从来没有在人前抬起头过的。
那时候的小孩子,哪里懂得什么大道理。父母饭后闲嘴的潜移默化,让那些半大的孩子认为杨嘉一也是和他父亲一样的十恶不赦。
杨嘉一曾经很怕毛茸茸的生物,可是每次他上完厕所回到座位,笔盒里仍旧会多出一只毛毛虫。
虫子在杨嘉一的眼中,幻化出了嘴脸。和班上的同学一样,大笑着,仿佛认为这只是一场再也简单不过的玩笑。
他找过班主任,换来的,不过就是那群孩子的一句:玩不起。
对,他玩不起。
他不能打人,不能骂人,甚至大声说话都会引起一阵:“看,他和他那个爹一样,会骂你然后打死你!你再和他说话,小心哪天他把你摔死!”
再长大一些,他也不再害怕毛茸茸的生物。他的童年也随着再也见不到的毛毛虫死掉了。
他有很长一段时间走不出这漩涡。杨平暮看出他的状态,和他聊天,想让敞开心扉。
他知道,杨平暮的状态并不好,他强装没有事情可以让自己难过。一天一天熬着,熬到年纪第一,熬到,老师提及他的时候,不是过问他的家庭,而是夸奖他的成绩。
大学填报的安大,至今让教导主任心头窝火。一棵清北的好苗子,硬生生让家里人折磨断了。
杨嘉一在新学年的第一个教师节,顺路回母校,给教导主任带了一束花。教导主任经过一个暑假算是想清楚了,都是命,强求不来。
杨嘉一的家境情况他们这些老师也清楚,选了安大,选了计算机专业,兴许杨嘉一的心里比他们还难受。时也命也。
一颗眼泪没入鬓角。胡蝶抽抽鼻子,倾身过去,趴在了杨嘉一身上。
她闷着脑袋,说的话也嗡嗡的:“杨嘉一,我们都好惨。”
杨嘉一把手覆在胡蝶的后脑勺上,呼噜呼噜毛,“惨什么?都过去了。你现在还有我。”
“那你现在也有我。”胡蝶翻起上半身,随后捧住杨嘉一的脑袋,猛得亲了一口,“盖章。”
杨嘉一眸色渐暗,耳廓通红。
他紧紧搂住胡蝶,再次亲吻了上去。
忽略那分外生疏的亲吻,杨嘉一的躯壳下恍若换了另一个人。霸道、蛮横。胡蝶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也忽略胡蝶即将离开这灿烂人间的事实,她被吻到泪水晕满整个脸颊,在这个密闭狭小的空间里,胡蝶的泪,杨嘉一的呼吸,交织着。
仿佛在这一刻已经约定,他们要一同奔向第二天的灿阳。
夜深人静,唯有风声在争吵,偶尔天空划过一道闪电,在那一瞬间,照亮整个天幕。
胡蝶窝在杨嘉一的怀中,听他唱歌。
他的声音很小,很催眠。
胡蝶的呼吸渐渐平缓,正当胡蝶要睡过去,一道响彻天际的惊雷将她吵醒。
像一场噩梦。
杨嘉一并没有睡着,反而轻声哄着她:“没事没事,一道惊雷而已,接着睡吧。”
“杨嘉一……”胡蝶清清嗓子,“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杨嘉一不说话,胡蝶向后挪了一些,看他。
只见杨嘉一整个人就像是煮熟的虾,从额头一直红到脖子。
他伸过手,将胡蝶的耳朵捂住:“不许听,睡觉。”
胡蝶起了坏心眼,在杨嘉一胳肢窝挠了一下,趁着他松手,整个人又倾倒在杨嘉一身侧。
胡蝶笑眯眯地戳他胸前的软肉,用商量的语气问道:“要不要帮你捂耳朵?”
第20章 、祈愿有时(5)
20
第二日醒来,胡蝶也不知道先前是怎么睡着的。
杨嘉一还未醒,手很老实的放在胡蝶的脖颈后,充当枕头。胡蝶轻轻挪动了点位置,靠在杨嘉一的胸前,在这个还未到清晨日出的时辰,感受他的呼吸、他的存在。
她忍不住去想象,她死后,杨嘉一会是什么样子呢?
她一个人孤零零埋在地里,杨嘉一孤零零留在世上。哦,是了,杨嘉一还有亲人,或许在某一年,毕业很久的杨嘉一,恰是风华正茂,给他介绍对象的人肯定能将他家的门槛踏破。
杨嘉一还会记得她吗?
他还会有新的生活、妻子、孩子……
这些都是她可望不可及的现实主义。
冬季,天亮得迟,山上又下了一夜的雨,今日的日出比以往更难等候。
胡蝶先起身,套好衣服。杨嘉一听到动静后也清醒过来,摸摸胡蝶的手,试探了一下温度。
杨嘉一问:“冷吗?”
胡蝶摇头,“比昨天好一点。”
杨嘉一帮她把拉链拉到下巴,“那是在帐篷里,把手套带上再出去。”
“没那么夸张吧?”胡蝶将帐篷的拉锁往下拽了一些,扑面而来的冷风见缝插针涌入,“嘶——这怕是妖风啊!”
杨嘉一揉揉她后脑勺,囫囵穿上衣服,在前面挡风,先出去了。
杨嘉一站在风口,多多少少过滤了一些冷空气。
胡蝶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并不是很亮堂。
她略有些失望:“看来今天是看不到日出了……”
杨嘉一正要开口说话,就听见了隔壁帐篷传来的动静。
冉愿又一脚将连骐蹬了出来。
“你看个屁!”
连骐黑着一张脸,可能是刚起来,脸色不是很好:“我看什么了?”
冉愿在帐篷里支支吾吾穿衣服,“你说你看什么?你看见的你让我说!这哪里合理了!”
杨嘉一将胡蝶往自己身边揽了下,对她说:“一会先去看日出,然后再溜达另外几个山头,返程的话,我们坐缆车下去。”
“好。”
杨嘉一和胡蝶用矿泉水漱了口,在老板那结账。
山上信号差,下雨后通讯都成问题,付款基本都是现金。
连骐也在那付钱,冉愿在后面照旧当拍客。
看见杨嘉一和胡蝶,冉愿收了手机过来打招呼:“你们后续去哪?”
胡蝶说:“先看日出。”
“这天气,要是看日出有点悬。”冉愿琢磨了一会儿,“下山一起吃饭吧?”
胡蝶盘算着一会儿下山肯定很饿了,点头同意。
冉愿约到了偶像的饭,兴高采烈地扑到连骐的背上。
连骐也任劳任怨地背着,知道天际渐渐有了暖黄色的光晕,才将冉愿带到栏杆边,放下来。
杨嘉一也半蹲在胡蝶面前,“上来吧。”
胡蝶:“?”
杨嘉一笑说:“带你也体验一下一米八以上的空气。”
“说我矮呢?”胡蝶轻捶他的肩胛,傲娇道,“我不上。”
“真不上?”杨嘉一照旧蹲在那里。
“我……不!”胡蝶动摇。
杨嘉一再次诱惑:“免费的哦,只此一次。”
胡蝶认命一般俯身趴上去,其实心里已经乐开花,嘴上不饶人:“我是害怕你一直蹲着腿会疼,才不是我要你背。”
杨嘉一嗯了一声,绕过脚下的怪石头,分外真诚:“是我求你背的。”
“我怎么觉得你在说反话?”胡蝶喃喃,他说的话越想越奇怪。
“这怎么是反话?”杨嘉一憋着笑,撒娇般的语气低声说道:“求求啦,胡蝶姐姐快让我背背,我们好一起去看日出。”
冉愿给胡蝶占了一个位,杨嘉一将胡蝶放下,四个人一起站在栏杆处等待着破晓时分。
渐渐地,周围的人越来越多,都一拥而上到视野好的地方站着去了,耳边都是人潮涌动的喧闹声。这一刻,笼罩在胡蝶心头那一丝淡淡的情绪好像消失了。
眼前是即将升起的太阳。
太阳永远不会变,日升月落是亘古不变的金规铁律;
地球绕着太阳旋转,地老天昏,日子又周而复始。
或许她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在她死去后都值得怀念,刻在两人的骨头上,刻在跳动的心脏上。
山顶众人为初升的太阳欢呼雀跃。朝霞向穹顶之下渐渐扩散。天色由红至橙,再成黄色。
“杨嘉一。”
“我在这儿。”
胡蝶转身,钻进他的怀抱里。
胡蝶的身后,是万里高空太阳遗落下的光芒。她的怀中,是仅此一生、仅此一次的心动。
胡蝶与杨嘉一的心跳仿佛趋近一致。
砰砰砰——
等到太阳照常营业,高高悬挂在天顶,胡蝶和冉愿加了微信,准备下山后约饭。
两路人分开继续前行。
杨嘉一领着胡蝶到剩下的山头转了一圈。
除却萍水阁,南边的顶上还有天临阁,据说是祈求事业会比较灵验。
胡蝶买了一炷香,很虔诚的叩首,心里默默祈愿,希望杨嘉一的才华能够早点得到更多人肯定,他前十九年的人生太苦了。如果上天不忍心,那就一定一定要让他日后春风得意、鹏程万里。
杨嘉一没进去,等胡蝶出来的时候问她:“许了什么愿望?”
胡蝶抿嘴,脚下踢着一块小石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杨嘉一哄骗她:“你不说出来,佛祖怎么能够听到呢?”
胡蝶当然也不吃他那一套:“佛祖都是神仙啦,倾听每个真诚信众的心声是必修功课!”
杨嘉一见套不到她的话,只能作罢,往前走了几步,握着胡蝶的手,两人一起往下一个庙宇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