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静了。
古堡里静得仿佛少了一群人。
安静的原因很难说。
说不好到底是因为代薇不在。
还是因为代薇不在,所以古堡主人从早上就一言不发,看上去森冷又阴寡,连带整个古堡的气氛都郁沉得骇人。
尽管从前也是如此。
佣仆们战战兢兢,个个恨不得原地消失,哪怕被赶去庄园的牧场放牛也好过待在这座“活人墓地”。
“代小姐说晚上想吃牛油果鲜虾沙拉,你们准备一下。”
路过西式餐吧,总管家特意叮嘱主厨。
坐在餐桌前的男人略微顿滞,动了动耳朵。
主厨有点纳闷:“代小姐不是说想吃法式烤羊排吗?”
“什么时间说的?”总管家问。
“今天早上啊。”主厨老实回答,“她交代说白天要待在私藏馆,晚上才回来跟易先生一起吃饭。”
易圳挑了下眉,金色刀身在指尖轻拈,优雅缓慢地勾转一圈。
“那大概是我记错了,以防万一,两样都做上吧。”
总管家依旧谦逊有礼,面不改色。
唯独谈话的声音有些许大。
这其实是不被允许的,因为这并不符合身为古堡掌事者应有的沉稳和低敛。
但适合古堡主人意图探听的心情。
……
日落前,易圳找到了女人。
在私藏图书馆的顶层阁楼上,第19号房,唯一一间镶嵌透明玻璃的暖房。
房间不算大。双层壁炉燃烧,熏淌出暖融融的温度,香气敷弥暖意,很杂,橘橙味的凉,蜜桃味的甜,更多的是浓烈的酒香气。
混染的香味让空气黏稠,使光线涣散,抽离起丝缕迷蒙薄雾。
女人的身影在薄雾里嵌落,放肆徘徊在他眼底。
暗绿色圆形绒毯铺在地板,上面叠放着同色绵浆吸水布。
代薇半趴着,红色吊带丝裙在她身上,与身下的暗绿绒毯色系碰撞,升腾无比强烈的视觉反差。
——他看到代薇在作画。
应该是。
只是满地横七竖八的酒瓶又让他不确定。
——也看清雾气的来源。
是她指间阴燃的香烟。
易圳锁紧眉,但终究没有着急走过去。
有意放轻关门的动作,他向一早发现自己的狗子竖指嘘声,然后犹豫了下,还是提醒性地反手敲扣两下门板。
他有些不由自主地学会了。谁让那女人总会轻易被吓到,哭起来真的很麻烦。
敲门声引起她的注意。
代薇猛地抬头,瞧见站在门口的男人,立刻掐掉烟,音腔温软地跟他撒娇:“小易你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好!”
易圳没出声,低头时步伐却停了两秒。
地上实在太乱了。
本就不大的空间里堆着各种画笔画刷、颜料格、调色盘,剥开的没剥的橙子凌乱散落在画具空隙间,甚至还有他完全喊不出名字的化妆品。
强忍着无处落脚的不适感,易圳缓慢地走近她。
这时候,蹲坐在代薇手边的黛安娜撇过脑袋,迅速轻悄地跳开,像是不太待见男人的靠近。
“我画完最后这朵小花就可以了!”代薇低伏着幼绒绒的脑袋。
目光垂敛,易圳看到水彩纸上是她的自画像。
她将杯中仅剩的一点香槟泼洒在纸上,用杯底拖拽线迹,再铺上丝绒海绵吸走液体。
然后快速敲打竹筒,金箔粉末密密碎碎地散漏下来,她用细头画笔蘸染颜料,一点点细致描勒弧形轮廓。
她在画她自己,用酒液作画,边喝边画。
他的酒。
其实以前那些挤破头进来的女人们,也十分热衷庄园可观的地下私家藏酒,但着实没人敢像她这样猖狂,喝一半,倒一半。
很快,一朵短小的蔷薇花,被斜叼在纸上女人的唇间。
丢下画笔,代薇剥了一瓣橙肉,捏在手里微微用力,挤落下三两滴橘色橙汁,用指腹晕染涂抹,为蔷薇花瓣着色橘黄。
她画画的样子很认真。
但不拘泥,有种信马由缰的洒脱、随性,落笔自信,张扬自由。
“流失汁水,但还很鲜嫩。”她举起手里的橙肉,回头问坐在身后的男人,“要不要尝尝?”
易圳掠到她指尖还残有金箔粉,抿起唇线,略带嫌弃地拒绝:“不要。”
代薇丝毫不在意,笑嘻嘻地将橙肉塞进自己嘴里。
之后拎过一旁的红酒,竟然连醒酒器和酒杯都懒得用,喝扎啤似的对瓶连吹了几口。
易圳看不下去,薅下她的酒,声色清冷:“差不多了。”
但他们间的高低悬殊,差得太多了。
代薇忽然转身扑过来,死死搂住男人的腰,哼唧着喊他:“小易~”
易圳没来得及防备,一个重心不稳直接被她压倒在地毯上,瞬间,满屋的香气都在这一刻收拢在他怀里。
他伸手掐起她的下巴,这才发现女人眸眼迷蒙,娇粉晕腮。
她已经醉了。
“我漂亮吗?”代薇往上蹭了蹭,与他视线平齐。
“……起来。”易圳开始后悔过来找她。
女人却仍不自知。压紧他的身体,指尖橘橙味的金箔粉划抹过他的鼻骨,一路摩挲到耳垂。
易圳被她的触碰染指,被她的味道软禁,也许他在努力不让自己的注意力过于集中。他也不想这样轻易的就失守。
可无论怎样,他们如此贴近,他的目光里都是她。
求怜的她,黏人的她。
弄脏他的她。
她还在逼问:“是我漂亮,还是我画的更漂亮?”
易圳终于舍得给出回答,尽管只是一句无力地纠正:
“如果答案是画,只能证明你的手更漂亮。”
“那就是我漂亮咯~”女人高兴地为自己下定结论。
“你喜欢我怎么喊你呢?”依然不依不饶,略带醺意,渐次吻落在他的眉眼、鼻尖、脸侧、下颌,每亲一下便唤他一声,
“易易?”
“阿圳?”
“圳宝?”
“宝贝?”
易圳偏过头,躲避她胡乱的亲吻。
耳肉却在她指尖悄悄升温,可能还有别的什么地方,他晃了晃神,语调里的冷硬逐渐龟裂、剥蚀,
土崩瓦解:
“不要叫我。”
代薇弯起嘴角,跟着他歪头张口含咬住他的耳垂,舌尖弱弱勾舔了下,“我很喜欢你。”
她断句在这里。
她怎么可以这样断句。
她醉了吗?
他希望她醉了吗?
黄昏时,惊诧在他眸底倏地撞了一下,易圳呼吸微乱,嗓音渗入几分涩:“你醉了。”
“是呢,我醉了。”代薇大方承认,语气里的嗔娇近乎贯穿他的心,“可你是清醒的呀。”
她甘愿迎合他的审量,仿佛情感到位的自然迸发,足够的忠诚,明确的坦荡。
“所以你喜欢吗?”她的话被酒意醺得缺乏逻辑。
“什么。”男人的声线隐隐绷紧。
“我问你喜欢我这样喊你吗?”
她的唇在他的喉结上移动,然后抬头用力亲吻他的唇,不留给他回答的余地。
夕阳坠落。
光影在暖房中疾速断裂,脚边的红酒瓶被她无意中踢倒,酒红色液体大片倾洒出来,湿染了画纸。
湿染了他。
他与画中的女人同时,被红色狠戾灼烧。
朦胧中,易圳听到代薇轻声喊他:
“老公。”
而这大概是他回吻的理由。
第11章 喜欢你
接手易淏婚礼策划案搬进庄园之前,代薇一直住在小姨家。
继承了祖父的烹饪天赋,代薇小姨的做菜手艺也很不错,偶尔会搞几样西餐尝尝鲜,不过大部分时间,还是以中式家常菜为主。
毕竟扎根在骨子里的传统饮食文化,是永远无法剔除的。
可自从入住庄园,早中晚三餐顿顿都是西式。
不仅如此,代薇还要每天尝试玛格丽塔做的各种西式甜点,导致她现在看到“牛排、鹅肝、黑松露”就开始生理不适。
“好想念中餐啊……”
书房里,代薇蜷躺在沙发上,抱着IPad飞快刷着微博美食照,结果越刷越饿,简直眼泪从嘴角往外狂流。
“啊啊好想吃话梅排骨、东坡肉、西湖醋鱼、桂花蜜藕……”她翻来滚去地报菜名,“火锅也想吃!还有毛血旺、鸡丝凉面、鱼香肉丝……”
报菜名就算了,还横跨数个菜系地报。
说好的一起办公,绝不打扰。
谁能想到实际上根本就是易圳负责办公,她负责打扰。
男人忍无可忍,从屏幕前抬头扫视她一眼,淡漠回怼“就你嘴刁”,语气却不含怨怒。
“这不是我嘴刁!”
代薇飞快地爬起来,趿拉着拖鞋跑到他旁边,“是我的胃发矫情!它水土不服,它病了,它得了一种‘思乡病’!”
易圳看回文件,顺便懒洋洋地纠正她:“你拍的是阑尾。”
代薇:“……”
它是阑尾你又不是,咋那么爱发言呢?
“重点不是它在哪,是它想家了嘛~”她强行把手里IPad摆到易圳眼前,“你看看,你看看我大中华这菜谱,你看一眼你也馋!”
男人眼也不抬:
“再闹就放下。”
“我立马闭嘴。”代薇立马攥紧小电脑,缩回自己的地盘。
虽然这是他的办公设备,虽然里面已经被她下满各种小游戏和休闲社交软件,但他没有正在使用的东西,四舍五入不就是给她玩儿的嘛。
终于安静了。
“不过我发现啊……”
“……”
就知道她不可能会安静,绝对熬不过一分钟。
“你这个人喜好还是挺明显的。”代薇单手托腮,盯着男人的侧颜思考道,“喜好这么明显,会不会很容易被人拿捏啊?”
“比如?”难得他肯搭腔。
“比如你喜欢一身黑,喜欢鸭舌帽,喜欢口味淡,喜欢独来独往,还有……害羞的时候喜欢红耳朵~~”说着,她想去摸他的耳垂。
易圳侧过脸,直接抬手挡开,“净懂些没用的。”
代薇笑出虎牙,“还有啊。”
她直起身子,拉住他的椅子借力凑近他耳边,放轻声音说:
“喜欢听我叫你老公。”
易圳略微惊愣,条件反射般迅速开口反驳:“乱说什么。”
“不喜欢,为什么那天还回吻我?”她轻轻挑眉,像只终于得到宠爱的小野猫,眼神笑得狡猾。
易圳轻易读懂她的狡猾。
半眯起眼,他稍稍沉默了会儿,冷却语调,平静地揭露她的不打自招:
“你装醉。”
代薇舔了舔唇。
她没否认,眼睛却一眨不眨,目光倾泻着温柔的莽撞,容纳坦诚,积极而无畏。
她回答:“喝醉是假的,不就证明我喜欢你是真的嘛。”
易圳曲指敲了敲桌面上的《替身协议》。淡淡掀眼,视线里略带警惕,声音无比寡漠:
“这东西可是你主动制定的。”
他在提醒她。
也在忠告他自己。
“替身就不能喜欢你吗?”
代薇认真地注视着他,语气裹挟天真与执着,似乎并未因此而受到伤害。
甚至追问:“替身就不能叫你老公吗?”
男人抽走视线:“不能。”
“是不能。”她仍然真诚,逐字逐句地问他:“还是我不配?”
易圳没再回望她,低头翻阅手中的资料,“不要问没有意义的问题。”
他总不留情面。
口吻冷淡得刻薄。但声线刻薄得不够完全,像在自我压抑,更像是某种心虚。
“可是我觉得……”代薇有意顿了下。
她没生气,打量他的眼神依旧专注。
所以她在最好的角度,看清他停下手里的动作,看清他的眉睫些微舒展,也看清他眸底藏匿的清光。
劝她不要期待,可他分明有所期待她的后话。
代薇才不会像他一样吝啬。
她会爽快地告诉他:
“我觉得,你在口是心非!”
*
事实证明。
老毒物就是喜欢口是心非。
天黑后,两人照常在古堡顶楼共进晚餐。
不同的是,长条桌被替换成小圆桌,刀叉换成筷子,主食变成糯米饭,就连红酒都换成了石榴青梅酿。
佣仆接二连三地布下菜品,酸甜咸辣,羹汤俱全。
代薇眼睁睁望着桌上摆列的盘碟,每一道菜都是她下午在书房里嚎过的,人有点儿懵,她想用“口是心非”形容老毒物未免不太合适了。
她抱起碗筷,飞快从对面座位挪到男人旁边,下巴在他手臂上蹭来蹭去,娇滴滴地喊他:
“老公——”
“别乱来。”易圳用指尖抵住她的额头,十分嫌弃地挪走她的脑袋。
女人格外听话,立马变换称呼:“圳宝,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