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楠以为从丈夫死活自己的眼泪就已经流干了,这些年她一个人带大了沐延。经历过嘲讽,受过别人的白眼,她所能想到的苦她几乎都吃过,她都是硬扛着没红过眼,可如今,这眼泪像是要把这十几年的空缺都要补回来似的,止都止不住。
“叔,我还叫您一声叔。”沐延也是眼眶猩红,他强忍着情绪问他:“你能告诉我你这么做的原因吗?”
“扑通”一声。
周正廷突然跪到了大理石地上,一个接一个地磕着头。
他忏悔地说道:“都是我鬼迷心窍,都是我的错,你们要打要骂我都可以接受。我当时也是没有办法。”
他跪着往前挪了几步,跪在周楠身前。
周楠退开几步,却也没有去扶她,她有些冷漠地说:“你有话好好说,没有人要你跪,你该跪的那个人他已经死了。”
周正堂愣在了原地,他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他有些绝望,思绪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地那个夜晚,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也是没办法啊。我准备交钱的时候,我老婆打电话给我,说高利贷的上门了,要剁了康儿手指头。我赶到的时候,他们把钱都抢走了,我说这钱是用来救命的,我就差跪下了,压根没人理,他们说三天内不还完全部的欠款就要康儿的命。”
“那些人是混□□的,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虽然他不学好去赌博,可我也不能真看他死啊……我也没有办法啊……”
沐延冷冰冰地打断他:“所以你眼睁睁地看着我爸去死。”
周正堂:“……”
他支撑不住地跪坐在地上,无力地辩解说:“我只是想先借用一下这笔钱,等我以后有钱了再还给你们……”
沐延想到周正堂家的汽车,大房子。
想到堂哥娶媳妇时的奢豪大排场。
想到自己母亲围裙和袖套下的棉衣洗了又洗早就不暖和了还在穿,大冬天的在面馆洗菜刷盘子手冻得通红,裂了一道道地口子,每天抹着贝壳油不间断的干活,廉价如一块多的贝壳油,他还时常听她舍不得地念叨不经用。
而堂婶呢,金项链金耳环金手镯金戒指,浑身能戴首饰的一个都没落下,过年的时候一身的貂皮大衣,在亲戚面前显摆说这貂皮大衣好看是好看就是穿了太热了。
堂叔从小包工头越做做大,这几年都是接了工程再分包给别人做,钱也是越挣越多,怎么就没见他还钱呢?
沐延一声冷哼。
周正堂也知道自己怎么说都是错的,刚开始那几年他是真没钱,后来等挣了点钱,他带着钱上门想要先还一部分,可是看到沐延和周楠信任又感激的眼神时,那些话他又讲不出口了,带着钱又回了家。
想着等凑个全部的钱再上门。
就这样一拖再拖,
拖到了沐延读大学。
拖到沐延出道。
拖到了沐延走红。
他望着沐延俊朗的面庞,声泪俱下地说道:“后来延延成了大明星,那点钱对他来说也算不得什么了,我就想,就把这个捂住,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大家还当一门好亲戚。”
沐延被他这套歪理气笑了,人不要脸起来还真是无敌,也是,但凡有点良心,也不会连别人的抚恤金都偷。
他握紧了圈,塑封的一次性碘伏被他捏断,溢出深褐色的液体,像极了血液风干的颜色。
他将碘伏抛到桌边的垃圾桶中,然后便一直安静地站着。
周楠看了一眼儿子,目光扫过垃圾桶,她有些情绪说不上来,在周正堂来得路上,她就想是不是哪个环节出了什么差错有误会。待他亲口承认之后,她又盼着他能给出个合理的解释,却没想到等到了一个这样的结果。
她觉得疲惫至极,站起身说:“你走吧,至于亲戚,就算了吧。”
周正堂合了合嘴,再也没说什么,撑着膝盖缓缓地站起身,慢吞吞地向大门口走去。
待他快要走出正门,周楠叫住了他。
他带着几分不明所以地期待回头。
周楠道:“当年\"借\"走的钱现在可以还了吗?那些沾着血的钱你捂手里不觉得烫手吗?”
周正堂佝偻着背,说了一声“好”。
“不必过来了,直接打卡里,卡号一会发你。”
周楠重重地关上门,看了一眼沐延说:“我们家现在不缺钱,但,属于我们的就该拿回来。”
沐延回房,背对着床重重地后仰倒在床上。
他拍过不少影视剧,这样的剧情,即便是再狗血的编剧都不敢这么编。
果然生活比戏剧更荒诞。
他拿了枕头盖住了眼,想要在这一片黑暗中沉寂片刻。
有人拍了拍他的腿。
他仰卧起身,轻轻唤了声“妈”。
“磕疼了吧?”她撕开碘伏棉签,在淤青处轻轻地涂抹。
“不疼。”沐延给了她一个微笑。
“对不起。”
沐延有些诧异,从小也不是没有挨过打,但他妈向来不会为这种小事跟他道歉,这道歉让他有些受宠若惊了,他摆了摆说:“没关系,都不疼了。”
“我不是说这个。”
周楠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照片已有些泛黄。
照片上的女孩明眸皓齿,笑得很耀眼。
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
所以她本想要撕掉,只是对着这笑容,莫名没下得去,便藏了起来。
她擦了擦照片,说:“这女孩就是宋迟吧。”
沐延点头,这张照片他一直小心的夹在宋迟送他的散文诗里,后来却莫名其妙地找不到了,他一直以为是搬家的时候弄丢了,原来被妈妈收走了。
周楠握照片说:“你说你们几年前就分手了,是大一那年暑假吗?”
沐延愣愣地反问:“您怎么知道?”
周楠盯着照片,像是在想该从何处开口,那年夏天,是个少有的酷暑,那天,天气也格外地炎热。
“这姑娘来我的面馆,应该是来找你的,看你不在又不好意思走,就点了碗面条。她以为我不知道她是谁,一直在悄悄偷看我。那会家里正恰逢要拆迁,张奶奶又来店里劝我。你知道我有多讨厌宋家,怎么可能会同意拆。我看着那女孩……”
她点了点照片,继续说道:“就和照片里一样,满脸的天真烂漫,一看就是被父母照顾的极好,没经过事没吃过苦。我那会恨死了宋卫国,更不能接受他女儿未来有天可能会进沐家的门成为我的儿媳妇。所以我就说了一些很严重的话……”
她回忆起了当时的场景,很奇怪明明过去了好几年,她却始终记得清清楚楚。
她平静地诉说道:“她听了果然就坐不住了,面都没吃一口,搁下钱就跑了。”
看着她跑出门,她心里竟有几分说不出地痛快。可事后想起来,又觉得自己似乎有些过分,自己竟然这么迁怒一个孩子,刻薄地说出那样的话。
她把这事记了好多年,可能这是她做过的唯一一件于心有愧之事吧。
或许她真的是错了。
她把照片还给沐延,偏头问她,“你是不是还忘不了她?”
怎么可能忘得了,沐延看着她的照片,轻轻地将压痕抚平。
他很想说宋迟不是她想的那样,她经历了很多事,过得也并不如意,只是她选择了用更阳光的一面去示人。
他没有说出口。
那些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他人也不必全知晓,他愿为星辰,去守护与点缀那些黑暗难熬的漆黑
周楠苦笑:“妈妈知道你还喜欢她,不然也不会大半夜不睡觉,一张张用拼图拼她的照片。”
沐延从书柜找出那本飞鸟集,将照片插进熟悉地那一页。
You smiled and talked to me of nothing and I felt that for this I had been waiting long.
你微微笑着,不同我说什么话。但我觉得,为了这个,我已经等了很久。
——泰戈尔
周楠注视着儿子,他站在书桌前,背影挺拔,比起少年时期多了几分稳重和沉静,他长了她期盼中的模样,优秀、有担当,是街坊邻居口中艳羡的存在,可是笑容却是越来越少了,眉眼间仿佛总是挂着说不出的忧愁,粉丝总说他是自带忧郁气质,优雅又迷人。
只有她知道是为了什么?
她心底一片爱怜,起身手搭在他肩上,发自肺腑地说道:“她应该还没结婚吧?你去把她追回来吧。我……我愿意为当年的事向她道歉,以后也会用行动去弥补。”
她看到他转身,右手还夹着书,脸上的笑容明媚又灿烂。
突入起来的一个拥抱,她听到儿子释怀的语气说道:“妈,不必道歉,就当你们从未见过面。以后对她好点就行。”
第57章
宋迟在接了陆昱丞的电话后, 再无心参展,拦车便回了家。
她在客厅里不停歇地走着,手机握在手中, 内心纠结, 犹如楼下凉亭上纠缠的藤蔓般理不清头绪。
但,有个声音, 却从层层缠绕中挣断而出。
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和沐延在一起了!
她站在沙发前, 看着那个巨幅爱心照片墙,盯着看了很久觉得照片有些奇怪。她脚踩在沙发上, 凑近查看才发现,照片是由一张张拼图拼凑而成的。
每一张都是!
宋迟震惊了!
沐延不是最不耐烦做这些吗?
记得有段时间, 学校流行折小星星和千纸鹤,课间休息时间惊现无数手工党。
沐延对此很是不屑一顾, 对她说浪费时间做那些无聊的事一点意义都没有,有那功夫不如多刷几道题,考试的时候把那些人都给刷下去。
她对手工兴趣不大,本着别的男孩有的我的男孩也要有的心态,也跟风买了折叠纸的, 在纸上抄了句泰戈尔的诗。
You smiled and talked to me of nothing and I felt that for this I had been waiting long.
那是她当时最喜欢的一句。
她很细心地折好,悄悄地塞在他的文具盒里, 期盼观察着他的反应,后来看他什么反应都没有,便不再做这些无聊的事。
“滴滴滴……”
密码门发出声响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回头就看见沐延站在门口,走近了才发现他似乎是着急,气息还有些不稳。
被他紧紧的抱在怀中, 宋迟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反应这么强烈。她觉得自己要说些什么。
“唔, 那天……那天……”
那天她见色起意没看清楚, 她有些开不了口,暗忖自己真是大意了,连忙重新起了个话头说:“照片那些拼图都是你自己拼的吗?”
“花了很长时间吧?”这么多小碎片也挺难拼的,长时间俯身伤颈椎又有损视力,她揉了揉他挺拔的背脊,有些心疼的说:“拼这么多很累很无聊吧?”
“不累。”肩背被温柔地抚摸着,他感受着包涵爱怜的柔情,觉得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了,下巴抵在她头顶,他摩挲着那柔软蓬松的发,想到他们曾一起蜷缩在沙发上,她握着书明眸善睐地念着诗句。
“长发为君留,散发待君束。白绫细衫轻,犹羞动晓镜……”
那时候她故意地甩了甩头,嘴朝茶几上的发圈努了努,他假装看不懂,最后在她瞪着眼恼羞成怒要发飙时,笑着捡起发圈挽住了一头的如柳乱丝。
他探指挑了几束发丝缠绕着卷在指尖,满腹地欢喜:“只要是和你有关的,我做什么都不累。”
两人静静地相拥。
沐延沉陷回忆忆苦思甜美滋滋。
而宋迟则是飞快地在脑子里理了一遍思绪,她一直纠结着要不要和沐延挑明,犹豫那些已明真相的过往是不是就这样让它过去,毕竟,她已放下心结,他们以后会越来越好。
然而回想他少年时经历过得种种愁苦,她就格外地气愤,失去了父亲已经很可怜了,连唯一维持生活的抚恤金也被悄无声息地卷走。
她无法原谅这个无耻、卑劣、丧尽天良的人渣!
“我有些事要对你坦白。”
她撑开那个拥抱,眼里夹杂着几分迫切。
“嗯?”温香暖怀,沐延有些不情愿地抽离,懒散地应了一声。
宋迟垂着眼一股脑地快言快语,“我爸爸是宋卫国,就是你爸爸出事的那家地产公司的总经理……”
她说完听到“噗嗤”一声轻笑,有些疑惑地抬眼看过去。
“我一直在等你挑明……”他笑着说:“可能我给你的安全感还不够让你……”
“不是的!”宋迟打断他说:“不是这样的。是我自己不好……害怕你知道会……诶你都知道了?是刚刚陆昱丞告诉你了?”
“不是。”沐延摇头,提示她,“是我从Z县回来那次,无意中看到了陆昱丞发给你的微信。”
“那你怎么……”
那你怎么没有对我说?没有生气,没有凶她,没有说分手甩手走人……
宋迟却意外地带着几分委屈,如水的剪眸沉静地看向他。
“唉。”
沐延一声叹息,不可否认看到消息的那一刻他确实心情复杂,没有来得及消化情绪又收到了刘予测的信息,知道了有人要黑宋迟,于是急忙和国风综艺的导演接洽谈条件。
再之后就是自己被误诊为癌症,还收到了宋迟的分手短信。
也是在那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宋迟对他来说是那么那么重要,重要到他可以忽略所有,只要她还在他身边就好。
他万般珍惜的抚了抚宋迟的脸。
她的表情实在是过于可爱,让他恶趣味地勾起一个弹指弹在她光洁的额头。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