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行人到了一座坟包面前。
坟包前是一座无字碑。
棺木被放下,落在黄泥地上,有尘土飞起到顾见的脚边。
顾见轻轻地推开棺盖。
是一张纸白的脸。
他半蹲下来,把手放在她脸侧,太白了,白到吓人,也许是她没怎么晒过太阳吧,太小了,还没有他的巴掌大。
鸦黑的发很长,铺在了红艳艳的嫁衣上,铺在了朱色的棺木上。
他捏住她的发梢,怎么会有人的头发这么多啊,多到吓人。
粉粉的嘴唇闭着的时候,也是微微上翘的,像是在笑。
他想起来,她好像还挺爱笑的。
大眼睛紧闭着,眼皮遮住了那两颗颜色纯正的黑瞳孔,睫毛长长的卷卷的。
可惜了,不能再看一眼,她那双干干净净,不染浊世,未染尘埃的眼。
说起来,她这张脸,他是第三次见到而已。
他拉起她的手,两枚翠绿的缠枝花戒指在月色映衬下,翠色|欲流。
顾见就这么拉着她的手看了她一会,两人的红色喜服袖子交叠在一起。
顾见轻轻舒出一口气,把她的手轻轻地放了回去,仔细地给她整理整齐发间的金冠还有嫁衣。
然后才站了起来。
棺盖被轻轻推上。
他看不见她的脸了。
棺木起,被顾家的门人抬进墓室。
顾见和三个长老分别站在四个方位,其余门人站成一个圈,将四人围拢起来,另有几人守在外围警戒。
顾见久久凝视着棺木,未抬起手,有长老低声提醒:“掌门!”
顾见犹豫片刻,这才抬手。
以指为符笔,以掌为符纸,指尖浮动,符印已成。
四人纷纷抬起右掌,红色符印在掌中像流水般浮动,四道红线直直连向坟墓上方。
其余门人纷纷举起右掌,红线跟着连向坟墓上方。
像一道红色蛛网将坟墓牢牢包围。
四人口中唱念。
“鬼脉引锁,乾坤不动,人间太平,天地永安。”
其余门人跟着唱念。
“鬼脉引锁,乾坤不动,人间太平,天地永安。”
反复好几遍。
众人整齐划一的唱念声穿破寒夜的冷风,荒山的冰雪,树林的虫鸣。
竟有些悲壮的意味。
晴阳那方的人哪里见过这种超自然的阵仗,猜测他们是不是手里拿了什么能发出激光的工具。
晴阳捏紧了拳头。
他知道顾氏这些玄门世家为了维护人间安定付出了多少代人的心血,也不知道到底付出了多少条鲜活的生命。
包括他们晴氏,当初也是如此,到如今,晴氏只剩下他这一个后人。
就拿最近的这起鬼脉事件来说,为了保护深陷鬼祸的百姓,顾家已经牺牲了近百门人,而这些都不为人知。
这些百姓一无所知地被这些人用生命保护着,依旧按部就班地生活着。
在A国这种宣扬科学抵制封建迷信的环境下,他们的存在,不能为人所知。
他们即便牺牲,也是低调、落寞的、不为人知的,从生到死,都只能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守护者,寂寂无名的英雄。
他们永远不可能像那些别的英雄那样,会有军警开道,人民护拥,鲜花送行,新闻版面也不会出现他们的名字。
他们只是静静地睡在这个冬天。
可,阮糕是他师傅。
没有人生来就应该是被牺牲的。
她不愿意。
他一定要救她。
晴阳比了个手势,一行人迅速跟着他从树上一跃而下,往正在施禁制的众人冲去,守在外围警戒的顾氏门人迅速朝晴阳等人冲来,试图阻挡他们。
晴阳飞出一把桃木剑,往符网的中心点掷去,符网一顿,开始不停晃动着。
正全力施禁制的顾氏门人被忽然出现的这群人打了个措手不及,不少人脸色惨白,吐出一口血来。
有的甚至直接倒在了地上。
顾见手腕处飞出一串佛珠,掷向晴阳的那把桃木剑,泛着红光的桃木剑和佛珠像有了意识一样,在符网上方打斗起来。
很快晴阳的桃木剑竟被顾见的佛珠手串凌空绞断。
符网不再晃动,又恢复了稳定。
晴阳这方的人一拥而上,对着顾氏门人下手。
两方缠斗在一起。
有人大骂:“见鬼了,这木剑真的是木剑吗,咋回事啊,怎么比刀还锋利。”
“太邪门了我艹,这不科学啊,为啥这些木剑会自己飞来飞去的。”
“就是啊,这都是些什么人啊,晴阳那混蛋是不是坑我们呢。”
晴阳又掷出一把桃木剑,朝符网扔去,又被顾见的佛珠手串凌空绞断,顾见显然是不耐烦了,直接驱使佛珠手串向晴阳飞去,对晴阳捶打着,晴阳用胳膊去格挡,胳膊却险些被绞断。
顾不得伤口,晴阳飞快地躲在了一个坟包后面,总算躲过了攻击。
这时,两帮人马已经打得不可开交。
晴阳惦记着还在墓室的阮糕,打算趁这个机会偷偷溜进去。
那道红色符网还是牢牢地笼罩在坟墓上方,一条条红线,像血管里的血液在流动。
顾见和其他三个长老依旧固守在坟墓前,他们举着右掌,掌心红印越发红亮。
红色符网越来越大,即将把坟墓彻底笼盖住。
晴阳找准时机,冲进了坟墓。
坟墓四周墙壁铺满红符,红符流光闪动,蔓延出一道道光线缠在墓室中央的朱色棺材上。
听到身后追来的脚步声,晴阳顾不得许多,一把推开棺盖。
“师傅,师傅,快醒醒!你快醒醒!”
阮糕无知无觉地躺着,毫无反应。
晴阳迅速抬手结印,一掌打向阮糕的肩膀。
阮糕还是毫无反应,顾不得许多,晴阳一把背起阮糕就往外踉踉跄跄地往外跑。
冲到墓室门口。
顾见拦住了他。
“你......晴阳......是你。”顾见记起他了。
“难为掌门还记得我这个被逐出门派的小人物。”晴阳阴阳怪气道。
直接祭出一把桃木剑,和顾见再次缠斗在一起。
若是从前,十个晴阳都一定不是顾见对手,可是顾见之前受了伤,本就因为施鬼脉禁制消耗许多元气,又因为禁制中途被打断而元气大伤。
晴阳用尽全力,勉强能与他对抗片刻。
晴阳不敢停留,背着阮糕飞快地往外跑。
没跑出几步,顾见抬手,佛珠飞出,他口中念念有词,佛珠飞快变大,直接将晴阳的腿套住,晴阳摔倒在地,阮糕也从他身上摔了下去。
晴阳摔得头晕脑胀,眼冒金星,就见那串硕大的佛珠将阮糕套住,飞了起来,飞到了符网上方。
阮糕躺在红色符网上方,符网牢牢地托住了她。
一道道红色光线缠绕住她。
佛珠手串飞回顾见手腕处。
晴阳急忙起身要去追,却被一个长老扔出的红线绑住了手脚,他倒在了地上。
他越挣扎,红线绑得越紧。
这个长老是他从前的师傅,也是逐他出顾氏一门的人。
“孽徒,顾家当初就不该收留你!你父亲要是知道有你这样的不肖子孙,只怕能气得活过来。”
晴阳环顾四周,惨叫声此起彼伏,他带来的那些人全都已经被顾氏门人制住,全部用红线绑作了一块。
数十个顾氏门人重新举起亮着符光的右掌,符线越来越多,符网越来越大,符光越来越明亮,将半面荒山都照亮。
晴阳只能眼睁睁看着阮糕渐渐被符网吞噬。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个坟
就在晴阳以为阮糕又会被镇压进坟墓的时候。
符网忽然剧烈颤动。
顾礼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 直接凌空踏上符网,抱住阮糕就要跳下来。
顾见飞身上去。
两人踩在剧烈晃动的符网上缠斗在一起。
许是有恃无恐,知道顾见不会伤他, 直接把后背留给了顾见,顾礼不管不顾地抱住阮糕就要跳下符网。
顾见没了耐心,伸手拽住顾礼的后领:“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顾礼梗着脖子:“我当然知道。”
“混账, 全都是混账!”符网下的长老怒急攻心,指着顾礼和晴阳怒骂:“你们一个个都是玄门世家的后代, 不想着怎么和我们一起保护鬼脉,守护人间,反倒要来破坏。”
“到如今, 到如今,事到如今,你们还不知错!”
“难道你们就是对的吗?”晴阳冷冷道,“捉鬼驱煞,以安天下,难道不是我们玄门世家的责任, 为何要强加在一个无辜的女人身上!”
这话一落。
堵得那个长老说不出话来。
原本愤愤的顾氏门人也都静了下来。
顾见直接把顾礼从符网上扔了下去, 很快就有人用红线把顾礼绑了。
顾见从符网上一跃而下, 高声命令:“继续!”
符网将整面荒山都照亮。
符网将成。
晴阳绝望呼喊:“师傅!”
风雪漫天。
阮糕静静地仰躺在泛着红光的符网上,整个人都被红光照亮, 和身上的嫁衣一样,红艳艳的,像是燃烧到了极致。
有一粒雪落在她的眼皮上。
她的眼慢慢睁开。
然后支起身体, 慢慢坐了起来。
她俯视着符网下纷纷仰头看她的人, 她的手指轻轻勾起身边缠着她的一根根红色符光。
犹如一滴水溅入油锅, 符网下的人瞬间沸腾了。
“师傅!”
“她醒了!”
“她怎么醒了?”
阮糕坐在符网上, 像是在对他们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为什么我就活该被牺牲啊,我生而为人,却不能像个人一样普普通通地活着......为什么连做为人好好活着的权力都没有,我只是想好好活着而已,像个普通人一样活着,可是,你们不给我机会。”
她忽然咯咯笑了起来:“那么......我们就同归于尽吧。”
顾见瞳孔一缩:“你要做什么?!”
长老大喊:“快拦住她!”
顾见几人迅速飞身而上。
可是来不及了。
活着的阮氏女是鬼脉最好的锁,死了的阮氏女对鬼脉就没作用了。
而阮糕是最后一个阮氏女。
阮糕坐在符网上,口中念了一句诀。
“我血为祭,我归于天,我归于地。”
风雪扑着她伶仃的身躯,她像是随时会倒下,她的血管经络鼓起,跳动不停,像一条条虫在拼命往外冲。
阮氏女,至阴体,至阳血。
鬼脉眼,血为祭,万鬼出。
顾见等人连忙使出法诀,试图阻止阮糕。
可是毫无作用。
阮糕的血管已经暴裂,血液喷薄而出。
爆出的一大片血雾染红了周边的雪。
雪落下。
血落下。
落在符网,符网疯狂在他们脚下颤抖着,扭曲着,缠绕着,涌动着,犹如惊涛骇浪。
符网往下凹着,地底下有一股力量拉扯着符网。
顾见一声令下:“其他人都住手!收禁制!”
顾氏门人纷纷放下右掌,划掉了手掌的符光。
顾见和长老们继续使出法诀,奋力阻止。
阮糕已经成了一个血人。
她从符网掉下,落在坟头上。
她知道,她要死了。
阮糕无力地靠在坟头,静静看着那些鬼怪从地底下倾巢而出,犹如饿虎扑食般朝她扑来。
同时,有个人以更快的速度朝她飞扑过来。
是顾见。
他以身为盾,把她牢牢护在怀里。
佛珠手串从他手上飞出,在两人身边飞着,绞杀着那些冲着他们而来的恶鬼。
耳边是猛鬼咆哮,还有一些人的惨叫声。
这是他们之间唯一的拥抱,他一度求而不得的拥抱。
他数次想要抱抱她,却没有。
他记得,牵过的手,一次,摸过她的头,一次。
和她冷酷本性不同。
原来她的怀抱,是这样柔软而温暖。
这个拥抱,却很短促。
他直起身子,看向四周。
顾氏门人悉数守在鬼脉之眼,格杀着一个个从里面冲出来的鬼怪,又是一场血战。
早在鬼怪从鬼脉冲出的时候,顾氏门人就已经解开了绑着晴阳等人身上的红线,这些人一得自由,拼命往外跑,晴阳却是往回跑,他手拿桃木剑,一路劈砍朝阮糕的方向而来。
顾氏门人伤的伤,死的死,来时有五十余人,如今站着的只剩下八人。
他们要挡不住了,这些鬼一旦全部冲到人间,人间必将生灵涂炭。
顾见双腿盘坐,双手合十。
“以身为祭,以魂为祭。”
“归于乾坤,归于天地。”
“玄门魁首,愿天地安。”
“掌门,不可!”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声。
顾礼踉踉跄跄往这边跑,呼喊着:“哥!”
顾见不为所动,决意身殉。
一阵地动山摇,万鬼覆灭,鬼脉慢慢归于平静。
顾见的脸色越来越白,白到近乎透明,他猛地吐出一口黑血来,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取下自己无名指的缠枝花戒指,戴在了阮糕手上。
他从坟头倒了下去,倒在了雪地里。
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三下。
对不起。
脑海里走马灯一样闪过几页画面,饺子,甑糕,烟火,电影,游乐园,小吃街,婚礼......
他这半生,也就只有这几天是真正活过。
他想起了随着前任家主顾易一起下葬的那个匣子里的一张泛黄的字条—既爱世人,便莫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