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微终于不必担心会被追杀、拦路抢劫,他们的车子抵达英国中部的德比郡,吃饱后的章之微在副驾驶昏昏欲睡,忽然听到陆廷镇说话。
“还记得吗?你小时候,给Derby翻译过一个新的名字。”
章之微眯着眼睛,她问:“什么?”
她记不起。
“你说这个城市叫做’呆比’,”陆廷镇说,“那时候你刚学普通话。”
“有吗?”章之微惊坐而起,“我不记得。”
“你还同我讲,说想要回福建看一看,还有无家人。”
章之微垂下眼睛,她黯然:“不知何时才能回去。”
她如今的护照不再是章之微,她是马来西亚华裔,梁美华。
学籍,今后工作的名字。
“名字不难更改,”陆廷镇语气缓和,“我陪你再回去马来西亚,不用太久,你还是能用章之微的本名——不必担心学籍问题,华威允许学生在就读期间更改姓名,需要的资料不会太多。”
章之微问:“我以前还同你说过什么?”
陆廷镇说:“你说你爱我。”
章之微捏着被折成方块的地图,咬重音:“小时候。”
“小时候你也讲,你喜欢我,”陆廷镇说,“微微,你已经很久不说你想我。”
章之微说:“可能前几年已经用光额度。”
“没关系,”陆廷镇说,“我的额度还够用几十年。”
章之微低头看手中的地图,看窗外的景色,就是不看陆廷镇。
德比郡是英格兰最美丽的地区之一了,乡间连绵农田,村庄星星点点,紫色沼泽,青铜雕塑,可望青山绵延不断。在暮色苍茫时,两人抵达德比,在这里,章之微终于买了一样纪念品,是套漂亮的骨瓷茶具,可以用来泡薇薇安上次送来的红茶。
两人稍作休息,在薄薄月牙尖出现在夜空前再度启程。夜色渐渐弥漫,荒野四合,凉薄的雾气蒸腾,章之微搂紧手臂,瞧着玻璃窗外的远处。黑色似乎自带消音的功能,周围世界好似都化作汪洋大海,只有他们的越野车是拨开波浪的一艘独舟。独舟之上,唯余两人互相取暖。
“陆叔叔,”章之微忽然叫他,“你还记得黑蝇吗?”
陆廷镇说:“以前喜欢和乌鸡在一起的那个?”
“嗯,”章之微点头,“你还有印象。”
陆廷镇说:“我记得他是跌入海中淹死?”
章之微安静一瞬,才开口:“他当时没死。”
车内静悄悄。
陆廷镇说:“你又见到他了。”
是肯定的语气,他很平静,没有提阿曼,什么都没说。
“……嗯,他帮了我,”章之微说,“但我不确定他现在是否还活着。”
她只听见枪响,听到他让章之微快跑,不要回头,不要停留。
过去那些恩怨都已经过去,章之微只知他帮了自己。
陆廷镇说:“倘若他还活着,倒是可以给他些钱——你知道,微微,我不能再用他。”
章之微低声:“谢谢你。”
“若是已不在人世,我会让人将他尸骨带回福建,”陆廷镇说,“也算叶落归根。”
叶落归根。
阿曼被安葬在港城。卧底的流言已有许久,但陆廷镇始终为他保住那一块儿墓地,有专人打理,也有人烧钱送花。
他算不算叶落归根?
章之微不知。
她说:“不知道乌鸡哥他们现在在哪里。”
“你不必担心他们,”陆廷镇说,“你放心,他们会安然无恙回来。”
越野车穿过英格兰的夜晚,繁星满天作点缀,章之微有些疲倦,慢慢地闭上眼睛,放任自己坠入梦境。
陆廷镇确认她进入梦乡。
他仍旧不能睡,也毫无睡意。
从昨日上午到现在,这段时间是陆廷镇近三年来最快活的一段时光,他特意走了另一段路,让回考文垂的路线变得更长,也更美。
无论怎样走,夜渐渐深,陆廷镇也越发接近考文垂。
深夜的考文垂已经开始沉睡,气温下降,路上很难见到人,但在靠近章之微房子时,仍旧能够听到一些喧闹声、笑闹的声音,这些年轻的大学生刚刚结束狂欢派对,有些人在房间门口呕吐,有人在草坪唱歌。
章之微终于清醒,她揉揉眼睛,听到陆廷镇问:“微微,我们不能重新开始吗?”
章之微没有立刻回答,只呆怔地望着手中地图。
陆廷镇笑了笑,他抿唇,将车停下,低头,双手紧握方向盘,片刻后,他又抬头,若无其事地笑着对章之微说:“到了。”
陆廷镇下车,将章之微送到她的公寓门口。
是薇薇安开门,她冲出来,惊喜地拥抱章之微:“天啊!!!你终于回来了!!!”
灯火通明,仍旧穿着黑衬衫、胳膊上绑着绷带的陆廷镇站在门口,房间中温暖的空气轻盈地扑向他,他闻到黄油融化和烘焙面包的香气。
章之微飞快地解释着她这几天的遭遇,她说自己遇到了小偷,弄丢了东西……
陆廷镇说:“我先走了。”
章之微说:“晚安。”
“晚安。”
并肩作战的二人在深夜中告别,陆廷镇往前走,他清晰地听到自己身后的声音,音乐声,男男女女的谈话声,还有人问章之微,刚才走的人是谁。
章之微看到陆廷镇背影高大,他独自离开草坪,往黑夜前行。
薇薇安叫她:“Jane?怎么了?”
章之微转身,笑:“没什么。”
欢乐音乐,笑语蜜言,散发着美味食物的空气,陆廷镇孤身一人,与热闹背道而驰,走向仍旧沉默的越野车。
他打开车门,上车,没有立刻开走,只是坐在车中,安静仰脸。
这个时间点,乌鸡和老四或许应该睡了。
早在约克,陆廷镇就和他们取得联系,当时二人也在约克,但陆廷镇让他们先走。
是他私心,想要试试和微微的短暂旅途。
微微的确变得更坚强,更勇敢,她已经成长为一名出色的独立女性,一位优秀的章女士。
她不需要通过借助男人的姓氏来让自己强大,她本身已是强大。
旅程很愉快。
只是。
已经结束了。
章之微回到温暖的家中。
陆廷镇坐在车中,烟瘾又犯了,像有无数小虫啃食他的肺腑心脏,牵扯到全身神经都是密密麻麻、连绵的痛楚。他独自坐在安静车中,终于开始尝试寻找车上残存的香烟,并在微微曾经坐过的位置上,成功找到一盒崭新的香烟。
陆廷镇打开烟盒,抽出一支。
还没有放在唇上,他就听到敲玻璃窗的声音。
陆廷镇转脸看。
是章之微。
万千小虫停止啃噬。
陆廷镇丢掉香烟。
他打开门,动作缓慢,如担心惊扰一场梦:“微微?”
“不是说好要戒烟了吗?”章之微皱眉,“你怎么还抽?”
陆廷镇笑:“我只是看看——怎么了?”
“喔,我有东西落在你车上了,”章之微说,“过来拿。”
陆廷镇问:“什么?”
章之微望陆廷镇:“还记得我们打的那个赌吗?赌我们的车能够安然无恙到考文垂。”
虫子消失了。
痛苦的血肉飞快愈合。
考文垂的深夜,隐约可闻派对的音乐声、喧闹声。
还有。
强烈的心跳,如融冰的春日河流。
“陆叔叔,从小到大,你一直教我,做人要讲信誉,”章之微仰脸,“我一直没有忘。”
“愿赌服输,”章之微张开手臂,“现在,我来兑现我的承诺。”
陆廷镇没有动。
这是一个纯粹的拥抱,章之微避开他的伤臂,抱一抱他,不夹杂任何情和欲,只有温暖。
“今天是新的一天,陆叔叔。”
“我们从头来过。”
——正文完——
第51章 番外一
距离“逃亡”已经过去三天。
章之微“逃”了几节课,她老老实实地给老师写道歉信,告诉他们自己并非有意逃课。不过理由自然不能使用绑架这种天方夜谭般的东西,和向舍友的说辞一样,章之微解释,自己是被偷了包,通过搭乘好心人的车子,才顺利回到考文垂。
没有人怀疑她的话,章之微长了一张不会骗人的脸。
瑞恩小天使很关心她遭遇的情况,忧心忡忡地告诉她,如今的华裔的确很容易受到一些欺凌。他认为种族歧视完全是错误的,遗憾的是不能让其他那些高傲自大的种族主义者意识到这些。
五年前,美国开始的一系列预算削减措施让生活在贫困圈中的黑人儿童雪上加霜,但大部分白人,尤其是“红脖子”们认为这并没有问题。
瑞恩不能理解这种通过皮肤颜色来区分人种“优劣”的方式,尽管他是白人,也会讨厌“白人至上”的原则。遗憾的是个人力量实在过于微弱,渺小,仅仅是少数人的坚持,也很难改善这个大环境。
无论如何,章之微仍旧认真地感谢了他,并拒绝对方提出的约会请求。
“抱歉,”章之微告诉他,“我已经确定要和之前的男友以交往为目的而约会了。”
“是吗?”瑞恩看着她,问,“你不可以同时和我约会吗?”
章之微说:“……嗯,我们所接受的教育可能有些文化差异,那个,我们一般不会同时约会其他人。”
“好遗憾,”瑞恩失落地问,“那介意约会的时候多一个人吗?”
章之微:“啊?”
章之微还是拒绝了瑞恩的友好提议。
事实上,章之微最近也没有太多时间来和陆廷镇“约会”,她错过了几节课,需要用功补回。众所周知,数学是一门严谨的学科,容不得任何微小的错误。章之微不是泡在图书馆,就是在趴在自己的小书桌上用功。
她没有找一份新的工作,在华威大学,想拿高分并不容易。章之微打算等假期再去兼职打工,平时的时候,还是多将心思用在学习上,她想自己可以尝试申请奖学金,相对而言,大学中的种族歧视要稍微好一些。
陆廷镇胳膊上的伤并不要紧,乌鸡和老四也都好好的……唯独黑蝇。
小个子一枪打偏,贯穿他右耳,黑蝇打断对方的腿。
再后来。
乌鸡补一枪。
黑蝇活了下来,但失去整只右耳。他不想继续留下来做事,只希望回福建,远离港城,安安分分地回到自己曾经能下水捉鱼、挖螃蟹的家乡。
“我答应他,”陆廷镇看着章之微,灯火通明,他穿着质地考究的衬衫,卷发微泛起一点润泽,“带他回港城后,给他些钱,给他办好返乡证,送他回福建。”
章之微说:“谢谢。”
犹豫片刻,她又问:“你真不追究?”
陆廷镇说:“真。上次闹得鸡飞狗跳不像话。左右没几个人记得他,送走就算了。”
章之微若有所思,她低头,咬一口柔滑香甜的粉果,店里有一位潮汕的厨师,擅长用粉葛、韭菜、花生和虾仁作潮式粉果。
陆廷镇耐心等一分钟,见章之微迟迟不答话,忍不住,斟酌言语,问:“微微,你就没有其他话想对我说?”
章之微茫然:“其他?有。”
陆廷镇等着。
“乌鸡刚刚结婚没多久哎,”章之微说,“你这样把他带出来,还是这样危险的事……玉琼会难过吧。”
陆廷镇失望:“只有这个?”
章之微蹙眉:“什么叫做只有这个呀,陆叔叔。这是很严重的问题。刚新婚就分居,你不认为、嗯,有些不人道吗?”
陆廷镇说:“不认为。”
章之微:“啊?”
“三天了,”陆廷镇说,“微微,我还没有抱抱你。三年多,你只抱我一次,不要说对他不人道,再这样下去,我想某些人都要不能人道了。”
章之微说:“你怎么如此坦然?好多男人一提到不能人道就要发怒。”
陆廷镇说:“可能他们的确不能人道,被你说中事实。”
如此说完后,陆廷镇环顾四周,确定周围无客人后,才又摇头:“不该在公共场合和你谈这些。”
他骨子里还是有些保守,如先前不赞同章之微不穿胸衣、只穿小衫乱跑。某种意义上而言,他仍具备着某些传统特质——好在并不是那种男人为尊、必须延续香火之类的“保守”,不,后者不能称之为保守,而是糟粕。
章之微继续吃饭。陆廷镇喝了些水,才继续说:“交往三天了,我们还没有牵手——”
章之微问:“谁说我们在交往?”
陆廷镇讶然:“难道不是从头开始?”
“对呀,从头开始,”章之微指指自己,“我,章之微,正在读书的大学生。”
又指指陆廷镇:“你,陆廷镇,嗯,做生意的。”
章之微说:“现在正尝试约会。”
陆廷镇问:“约会难道不是正在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