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黎道：“这些日子有劳小覃姑娘了，在下无以为报。”
“谁要你的报答。”小覃“嗤”了一声，眼底是浓浓的嘲讽“如果不是圣女，我看都不看你一眼。真不知道你哪儿好了，圣女居然会看上你？”
这种话薄黎听过不知多少遍了，还都是小覃说的，因此他不以为意，只淡淡道：“小覃姑娘，我们还是快过去吧，莫让阿嫣等急了。”
作为唯一知晓圣女和薄黎之间感情的人，小覃本应该是《西厢记》里的红娘，热衷将两人配作一对，没想到却处处对薄黎横挑鼻子竖挑眼，和他不对付，不知是不是因为她觉得薄黎配不上妙华嫣的缘故。
师父说山下的人都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妙华嫣做完这场祭祀，也有嫁人生子的权利，祭祀之后，小覃还会阻止妙华嫣和薄黎在一起吗？
小覃挑的路是一条偏路，不常有人走的样子。路两旁的荒草有小腿高，轻轻在风中摇曳。月影婆娑，林影黢黢，两人走的越来越荒了，树林仿佛一个怪兽张开了大口，要将他们吞噬到黑暗中去。
我想薄黎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哪有人约会约在这种鬼气森森的地方，说不定是小覃想要教训薄黎。
小覃没有提灯，原因是白雪卫常在夜晚巡逻，怕被他们发现。
树林虽然没有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但是处处暗影遮光，搅扰视线，一个错眼间，小覃就不见了。
薄黎不慌不忙，拿着一根不知什么时候捡的树棍，拨开乱草枯枝，镇定自若地继续走。
远远的便瞧见一抹白影，薄黎走过去，口中嘲讽小覃的话还没说出口，那人转过身来，皱纹布满了整张脸，眼睛尚算清明，灰白的发梳的一丝不苟，眉眼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采。
这是个极苍老的妇人。
“老人家，您为何出现在这里？”薄黎心中充满疑惑，这点从他的脸和言语上表现出来。
而老妇人瞧了他一眼，什么也不说，佝偻的身躯拄着一根拐杖，径自走了。
薄黎立刻跟上，他等着小覃来找回他是不现实的，况且小覃也不一定来找他，不如先跟着这位老婆婆，说不定有出去的可能。
老婆婆走的很慢，好在薄黎是个有耐心的，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清辉遍地，身后是不辨前路的树林，前方则是幽族标志的高脚楼。
薄黎长舒了一口气，如果没出来，妙华嫣知道了肯定会担心，他转身作揖，欲谢一谢这位老婆婆，可是四周无人，寂寥夜风吹过他的衣袖，那个老人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第20章 往事（五）
薄黎不是个好人，即使他不论对谁都能表现出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
这一点在他被小覃设计后露出端倪。
幽族崇尚自然，屋内的装饰皆是采用藤草编制，妙华嫣见薄黎的时候，会带一些她自己编的小玩意儿，比如蝴蝶蚂蚱，麻雀鹧鸪，还有兔子小鸡，其精美不逊于薄黎画的画，如果妙华嫣不是幽族圣女，我想凭着她这手艺，自给自足也不是问题。
薄黎拿了个编好的小兔子，对妙华嫣夸这只兔子编得好，栩栩如生，十句词里没有一句是重复的，可见薄黎的文学学得好，换我来夸，只能说一句这兔子真肥。
烛火辉照，不经意间，妙华嫣看到薄黎露出的半截手腕上有细碎的伤痕，握住薄黎的手，轻轻捋过袖子，两道秀眉蹙得紧紧：“这是怎么回事？”
黑色的长长睫毛微微一颤，薄黎装作无事地摇头，眼睛里有三分踌躇两分不甘五分释然，他握住妙华嫣的手，说道：“我没事。”
“别骗我。”妙华嫣担忧道：“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告诉我。不管怎么说，你以后都是要在幽族的人，他们怎么能看你不计较，就欺负你。”
“我真的没事。”薄黎想要拉上衣袖，盖住伤痕，眼底却划过一点得意。
妙华嫣再三追问，薄黎才抬头看她，低声道：“前两天，你不是约我去一片树林吗？”
妙华嫣皱着眉头，盯着薄黎说道：“我没有约过你啊，我想你就直接来找你了。”
“是么？”薄黎缓一缓，道：“可是小覃说……”
言语未尽而意已明，妙华嫣了然于心，她拍拍薄黎的手，语气坚定道：“放心，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三两句妙华嫣就给小覃下了定论，而这件事上，小覃的确一点理不占，不过两日，我便听到小覃因犯错被圣女打发去面壁思过的事。
面壁思过这个惩罚在薄黎看来当然是不够的，不过小覃毕竟是陪着妙华嫣长大的人，若真的惩罚太重，届时，伤心的就要多一个人了。
再见妙华嫣时，两人约在山崖上，明月悬在两人头顶，似乎触手可及。
每当妙华嫣沐浴在月光下时，总会生出她会羽化升仙的错觉，或许薄黎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他每次都会紧紧握住妙华嫣的手。
妙华嫣和薄黎并肩而立，鸦发像墨色流云垂落，同薄黎的发丝纠缠在一起。
她清凌凌的声音响起，像碎玉击打金片，“小覃把事情都告诉我了，她说想给你个教训，把你引去了森林。”沉默片刻，她道：“我却是不信的，她带你去的不是有木灵的外围，而是连幽族人都不怎么进去的藏魔林。据说藏魔林有一个陷龙坑，里面有一条大蛇，这条蛇会吃掉所有它见过的活物。虽然不知是真是假，但极少有族人去那里，哪怕是在白日，倘若在里面迷了路，也再难回来。”
她的声音像风散在空中：“小覃这次，太过分了。”
“可是我回来了。”薄黎垂眼看她，温柔的眼神是面对妙华嫣时所特有的，“你已经惩罚过她了，我想她会悔改的。”
“也许吧。”妙华嫣道，“等这次幽族祭祀结束后，我便放她出来。小覃，以前也是个好孩子，只是嘴巴上不太饶人。”
看到妙华嫣低落的模样，薄黎适时转移话题：“那日我能从藏魔林里出来，多亏了一位老婆婆，可惜我想谢她的时候，却找不到她了。”
“老婆婆？”妙华嫣扬眉，奇怪道：“幽族人的寿命都在三十左右，能活到四十岁已是极限，且那时也是年轻模样，你看到的老婆婆年龄大约几何？”
薄黎想了一下，说道：“那位老婆婆，满头银发，面容苍老，像是六七十岁。”
妙华嫣沉吟，“我从未见过这个模样的人啊……”
他眉眼间却有忧色：“阿嫣，你刚才说，幽族人都活不到四十岁是什么意思？”
我们对爱情最美好的祝愿就是百年好合，白头到老，而妙华嫣和薄黎似乎没有这个福分，刚刚确认关系就得知另一半寿命短暂，不能陪伴终生，于薄黎来说，这是种残忍。
妙华嫣显然对外面的事了解不多，不然不会一脸无辜地看着薄黎，问：“怎么了？”
薄黎沉默了会儿，脸上突兀地露出一个笑：“没什么，你若是死了，我陪你。”
离祭祀的时间越来越近，幽族人已将整个幽族领地都装扮了起来。青色或蓝色的绸带，紫色的绳结花，唯有他们穿的白袍，一尘不染的白，未做任何装饰，只戴了透明的水晶项链或者水晶头饰。
薄黎换了和他们一样的白袍，头上也戴了一顶水晶珠冠作为装饰，白袍的式样比较复杂，据送来的人说，这是要在幽族祭祀那天穿的。
幽族人为这个祭祀，在多年前就修筑了一个巨大的祭台，如今只需在祭祀前几日派人打扫，略微修缮即可。
薄黎跟着他们去祭台看过，那祭台修的很高，是为了举行祭祀的时候让所有幽族人都能够看清祭祀仪式，地面以水晶铺成，光可鉴人。祭台周围的青石围栏上缠绕着绿色的藤蔓，藤蔓上开着米粒大小的花，半透明的花瓣，据说这是幽族领地里唯一会开花的植物。
幽族有一种名为“心焰”的酒，就是用这种花酿成的。
“心焰”通常只有在幽族举行重大活动时才会拿出来饮用，妙华嫣借着自己作为圣女的特权，送了薄黎一坛。
据妙华嫣道，“心焰”味道醇厚，香味浓烈，喝了有强身健体之效。
薄黎不舍得喝，只道将来他们两个成婚时，留作合卺酒。
“合卺酒，那是什么，是叫合卺的人酿的酒？”
“不是，卺是把一只葫芦分成两半，以红线相连，把酒倒进去。新人各拿着一半葫芦饮酒，意为夫妻一体，生死同行。我们那边合卺用的是桃花酿，尤其是每年三月，成亲的人最多。他们会把以前埋在桃花树下的酒挖出来，在婚礼上饮用。”
听过薄黎的解释，妙华嫣兴致越发高了：“这习俗真有趣，没听你讲过。桃花酿是桃花酿成的酒，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意义？”
薄黎道：“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家乡种的桃花多罢了，据说林子里的约有几千棵，开花的时候像云霞落在树上，等你祭祀完成后，我带你去看。”
先前提过，幽族少花，近似于无，听到薄黎说有几千棵，且花似云霞，妙华嫣脸上立刻生了向往：“竟是像晚霞似的么，那一定很漂亮。”又道：“你既然说了，不准失约，我们一起去看桃花。”
他握着她的手，在手背上落下一吻：“卿之所愿，定不相负。”
然而薄黎刚刚说完这句话。我的眼前忽然一黑，薄黎和妙华嫣都消失了，空间仿佛扭曲了一般，光怪陆离间，一只幽蓝色的蝴蝶携着蹁跹流光，停在我面前。
我变回原来的样子，半旧衣衫，腰上佩着一把短剑。
亮色自脚下蜿蜒开来，黑色的迷雾以极快的速度散去，我站在一堆身着白袍的人中间，看到他们以一种虔诚的表情遥望着远处的祭台。
“心焰”的味道萦绕于鼻尖，这里每寸空气都充斥着这股酒香味，我几乎也有些醉了。
那只蓝色的蝴蝶又出现了，我顿时清醒，随着它离开人群，一个白衣女子正倚着树，意态闲适地看着祭台。
祭台上，妙华嫣穿的一身蓝色衣裙，灵动舞姿像深海生出的鲛人，我看了会儿，不得不承认这舞跳的十分不错。
而那十位长老，分别站在祭台周围，脸上戴着一个金色的面具，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变一个姿势，似乎在应和妙华嫣的舞蹈。
祭台前，薄黎站的最近，眼神专注，仿佛眼里只有妙华嫣一个人。
我走到奚岁生身边，她依旧看着祭台，问我：“你想起来了？”
“嗯，想起我叫澶微，不是这梦境里的一朵花。”
“我以为你心智坚定，没想到也会迷失自己。真是——我居然有看错的一天。幸好提前做了个标记，不然找不到你了。” 奚岁生抱臂，收回目光，“说吧，你在薄黎的意识中看到了什么，有没有关于阵法的？”
我尝试用几句话总结了一下，告诉奚岁生:薄黎为寻找最美的女子，来到雪山，不慎落难，被幽族圣女妙华嫣所救，两人两情相悦，约定这次祭祀结束后成亲。
“和我看到的倒是差不多。”奚岁生抿起嘴唇，伸手搭上我的肩膀，“小微微，接下来，你好好看着，薄黎快要疯啦！”
“嗯？”我略有迷惑，依言去看，薄黎找的地方离祭台最近，从他的角度来说，能准确看到妙华嫣的模样，他手里拿了个缠枝水晶酒杯，双眼紧紧盯着妙华嫣，神色温柔如春风拂面。
实在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的。
舞好像跳了很久，直到我打了个哈欠，才愕然发现，周围的一切，好像静止了。
没有任何声音，祭台上的妙华嫣仍旧保持着一个扬臂抚眉的姿势，脸上的表情因为光太浓烈看不分明，祭台下的人也是，不仅表情没有变化，连他们的姿势也宛如被时间定格，时空在这一刻凝固，不肯前行。
第21章 往事（六）
这里毕竟是薄黎的意识，他出了问题，我和奚岁生两个恐怕也是逃不掉的，幸好这诡异的情景没有持续多久，犹如一滴水落入湖面起了涟漪，场景顿时又动了起来，好像刚才的静止没有发生过。
而在此之前，奚岁生指树示意。我拉着她，跃上树干。借浓密的枝叶掩盖住身形。
令人惊异的是，一堆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光球，和那日初进幽族时见到的非常相似，它们围绕在妙华嫣的身边，层层包裹起来，直到看不到里面的人，像一朵大块的云，逐渐升上了天。
薄黎仍旧面带微笑地等待着，但是他的额角却有汗滴滑落。
长老们停下了舞蹈，聚到一起，对在场的幽族人道：“圣女正在与神灵沟通，你们不可在祭台停留，都回去吧。”
幽族人三三两两地离开，唯有薄黎不肯离去，道：“敢问长老，圣女要和神灵沟通多久？”
这十位长老一同对着他摇头：“你若想知道，三日后再来。”
说罢便离开了。
薄黎留在原地，等了三天。
这是薄黎当时在幽族的记忆，或许他那三天是度日如年，对我们来讲，恍惚一瞬，三日过，十个长老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在祭台前站成一排。
薄黎见到他们，迫不及待地问：“各位长老，圣女和神灵的沟通是不是该结束了？”
从前薄黎不信鬼神，不信仙灵，遇见妙华嫣，使他不排斥这些说法，而今妙华嫣被困在不知什么东西里三天，他又没有办法让她出来，只得寄望所谓的神灵真的存在，而不是因为什么“祭祀”，要了圣女的性命。
长老们望着那团“云”，齐声道：“神灵佑我，万世绵长。”
而接下来的一幕，彻底打碎了薄黎的幻想。
十位长老说完，云缓缓落到祭台上，接着，像揉成一团的柳絮被风吹散，露出中央的一具白骨。
她躺在水晶做的祭台上，骨色与晶华交映，即使是一具白骨，也是天下最美的那一具。
十位长老神色欢欣，喜悦道：“神灵看中了圣女，已然为她脱去肉身，带到天上侍奉了！”
和长老们一起来的还有一些幽族人，他们见到此种景象，无一不跪倒在地。
只有薄黎，站在祭台旁，眼瞳乌黑，沉默地看着那具属于妙华嫣的白骨。
小覃被放出来后，知道圣女脱离肉身，侍奉神灵后，哀叹道：“如果我也能和圣女一起侍奉神灵就好了，这样就能和圣女永远在一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