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序负手立在她的旁边,少年今日未束冠,乌发扎成了干净的高马尾,他一身荼白,比雪纯净,比月皎洁。
“哥哥。”她期期艾艾地开口,“你能不能陪我去堆雪人呀。”
沈序咳了几声,茫茫雪映衬下他的脸色比平常显得稍微苍白,淡淡:“披好狐氅,别着凉。”
山脚下地形凹凸不平,雪积得不深,故两人往山顶爬去。
行至山腰,曦知寻了好大一片空地,兴致勃勃地拱雪球,深黑色的狐裘像花一样绽铺在雪地。
“沙—沙—”
沈序有些痛苦地闭目靠着树,手慢慢地放在了腰间的剑鞘上。
再睁眼,他往树后闪去,没了踪影。
雪人圆脑袋圆肚子,憨态可掬。曦知满意地欣赏了会儿,扭身不见沈序。
“哥哥?”她试探地喊,无人应答。
女孩提着裙摆,绣鞋踩过雪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四围都太安静了,安静得可怕。
她的心哐哐地跳,手掌也沁出了虚汗,曦知几乎将附近的树丛都走了一遍,什么都没有。
她再反身回去,看见了自己堆的雪人,同时也看见了树后的一摊血迹。
她强迫自己冷静,俯身随意捡了一根枯树枝,牢牢地握在手中。
曦知给自己加油鼓劲,有血迹说明有打斗,她期望那不是沈序的,如果是和他交手的人,有危险她就一棍子把他抡晕。
她放慢了脚步靠近,最后呼吸一滞。
“哥哥!”
沈序的眼里还残余着搏杀后的暴戾,在看到她后顷刻消退,他想同她说话,唇角却渗出血丝。
曦知扑到他身上,女孩软软的却在发抖,他抬手抚着她的背:“我没事。”
眼泪因这话决堤,沈序感到自己的衣衫濡湿一片,无可奈何地笑笑。
“是苦寒散吗?”她伏在他的胸口,泪眼凝他。
沈序没有回答。
“明明,明明都好了,怎么会又复发了。”
“不说这个了,”他道:“有死士追杀我们,我带着你先走。”
脚步声纷至沓来,曦知心内一紧,也不管诸多疑问,只是现下沈序苦寒散发作,是最虚弱之际,她搀扶着他跑必定也逃不远。
女孩迅速张望周围,最好的办法是先选一处藏身。
她扶起沈序,少年呼吸粗重,她让他勾着自己的肩,自己再揽着他的腰,两人走得歪歪斜斜。
所幸,不远处隐藏着一个小山洞,曦知大喜。
她躲在山石后,看着蒙面的黑衣人疾步匆匆经过。
“好多人。”女孩跑回去看沈序,她拿出手帕轻轻拭去他嘴角的血,“哥哥我们和谁结仇了吗?”
“没有,”他顿了顿,“过去我曾举报过同乡科举舞弊,可能他因此怀恨在心,雇了死士来取我性命,和你无关。”
曦知解下狐氅盖在他的身上,她抱着腿蹲在他身边,像个小团子一样。
沈序又咳了几声,他拉开绒裘,声线带了沙哑道:“过来。”
外面又开始下起了大雪,伶仃的雪沫子飘进,落在女孩的鸦发上。
她往里挪了挪,又挪了挪,挪到了他的臂下。
沈序掖了掖狐氅好裹住她,女孩从绒毛里探出半个小脑袋,他低眸望着,嘴角渐渐起了笑意。
落雪无声,二人都有了睡意,曦知的头一点一点,往他歪,她动了动身子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睡下。
苦寒散还在发作,但沈序并不感觉冷了,他望着曦知恬静的睡颜,半晌,他动作小心地移开身体。
手掌托着她的头慢慢地放于狐氅之上,女孩似有察觉,像某种小动物似的留恋地蹭蹭他的手,才继续安睡。
沈序注目一会儿,迎着风雪走出山洞。
十几个死士蹲立在雪土层上,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拇指随意揩过嘴角的血迹,唇上余着几点妖艳的红,他恣意痞气,是从猩红地狱而来的审判者。
面若冠玉,谦谦有礼,他有着最温润的眉眼,就像平静无波的闲池春水,而水底隐藏着深不可测的漩涡,危险地将万物吞噬。
飞刀乍起,少年旋身扫腿的同时,剑以迅雷之势拔出,锋芒成花,簌簌雪块腾扬。
滚烫的热血速溅,红白相间斑驳,犹如冬日俏丽的红梅盛放在云雪之间。
他的眼里闪烁着嗜血的兴奋,荼白的衣袍清傲的脸,被晕染,被玷污。
纵使功力诡谲的死士也被他打得节节败退,“为什么,沈公不是说已催发他体内的苦寒散了吗。”
山洞里,曦知迷糊地张开眼。
她扶着石壁往外面走去。
最后一个死士不瞑目地倒在地上,剑锋上汩汩的血滴落渗进雪里,他贪婪地享受着所谓的和平。
背后传来踩雪的声音,沈序歪了歪头,侧目。
他的脸上还残存着杀戮后的快感和疯妄,仿佛另一个人格的苏醒。
“哥哥。”曦知望着他,说道。
第028章
渺渺的雪雾中,两人无言对望。
剑身凝聚的血珠嘀嗒掷地,空旷的平野落针可闻。
沈序几乎半身是血,脚边横七竖八地躺倒着尸体,十几个厉害的死士全部被他一人解决。
他可怖,却在见到她的那一刻变得慌乱无措。
解释什么呢,他并不是光风霁月的温柔书生,遥不可及神坛之上的清冷公子。
他从八岁就开始在死人堆里滚打,在昏黄的夕日踩过万千尸体捧起冠军侯的冠冕。
脏极了,真是脏极了。少年胡乱地抹干脸上的血迹,他在深深地喘息着,无辜地抬起头。
说点什么吧。
“我,我也许还在做梦吧。”曦知懵懂地揉揉眼睛。
所有的话都咽进了肚子里。
他看见女孩慢慢地转身,权当无事发生过地回到山洞,却看不见背后她紧攥着领口的手。
沈序换掉了衣物,他擦洗了好几遍才把血腥气味彻底冲刷干净。
他回到了山洞,彼时曦知仍闭着眼睛睡觉。
少年跪坐在她身侧伸出手,却在即将触碰到额头时犹豫地缩回。
曦知的眼睫颤了颤。
鹅毛雪将歇,他们回到了家,两人都很有默契地没再提遇袭之事,沈序立在檐下,眺望着漫漫无垠的天际。
像画一样,曦知想起初次的相遇,不由梨涡浅笑。
纯白无暇的神明从此降临人间,于高坛下凡,热烈又真挚地拥抱。
她跑过去同他并立,素钗蹦跳,小姑娘的脸颊粉嫩嫩的,犹如可采撷的蜜桃。
年轻朝气蓬勃,小太阳般的发散着光和热,拨开永夜,拉他出深渊。
沈序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岁月静止在廊下,构成一副温馨的冬日物语诗。
风云暗涌。
沈序吹熄了屋里的灯光,孤身一人来到山脚下。
许珏面容严肃:“主公,时机已到,沈云山已按您所预料正秘密往密道运兵。”
“探子来报,晋阳近日也蠢蠢欲动似有所为,属下推测或有里应外合之嫌,请主公即日回都。”
沈序捻磨着中指的厚茧,沉吟。
“速战速决。”他道:“明日我便回梧州。”
“是,属下即刻按您计划布兵。”
只需几日,他目光沉沉,他只需离开她几日。
打一场漂亮的胜仗回来,如果她愿意,就带她回梧州,不愿意也会尊重她的意见,他只管夺取天下,最后风风光光地迎她为后。
少年的眼神变得柔和。
“你要走?”曦知盈了一汪泪。
沈序矮身,哄她:“很快就回来,你乖。”
曦知并非无理取闹的人,闻言只是抽抽噎噎地拽着他的袖子擦了擦眼泪。
沈序到底是有洁癖的人,对着她反而是不攻自破,缴械投降了。
“是因为要去处理那个雇凶杀你的人吗。”她难过地抿嘴。
沈序没有点头,“知知,等我回来。”
“再见时我不会再隐瞒你。”他的声音压得轻柔,羽毛似的挠着心。
曦知暗暗捏紧了玉佩,再抬首是和煦的微笑:“哥哥我一定等你。”
少年的掌侧留恋地滑过她的脸颊,欲起身的一瞬间,被梨花香缠绕。
曦知倾身勾住他的脖子,他因力被稍稍拽下去些许,鼻尖交换呼吸,离得极近,他能清晰看见她脸上细小的绒毛和重密的睫羽。
他对美丑的概念不明,却在这一刻被她摄魂夺魄,被她眼里的流光溢彩所折服。
曦知微扬起脖颈,在他高挺的鼻梁上落下一吻。
软软的,他后知后觉指腹覆上那片湿润。
少女依旧环着他的脖子,姿势像是坐在他的腿上,冰凉的指尖酥酥麻麻地点着他的后颈,她在这场暧昧游戏里占据着绝对的主导权。
沈序堪堪虚扶着她,肉眼可见地不安起来。与其说是不安,更多的是迷茫和青涩。
他清楚自己的心意,但害怕点破,他应该纠正曦知撩拨自己的行为,却又沉溺于此无法抽身。
只能偷偷地喜欢着她,可是这不像他。
沈家嫡子是天之骄子,大靖百年难遇的战神,他志气桀骜,半生鲜衣怒马,是随性恣意的少年儿郎。
灿烂的繁星也有贪恋抱明月而长终的愿望,他隐藏在黑夜里,将最原始唯一的爱缄默于口,窥不见天光。
很好笑吧,他这样的人也会自卑到不敢触碰近在咫尺的光芒。
沈序垂眼,掩饰着对她秘密的爱意,然而耳廓的红无言出卖了他。
曦知无辜地点了点他的耳骨,捧着脸笑,如蜜糖甜美。
“哥哥,”她娇嗔,“你的面子好薄噢。”
——
翌日,沈序启程告别。
她朝他挥手,望着那一抹石青的衣袂消失在夕阳下,她搬出椅子重新坐在了院子里。
心,空落落的,即便知道他很快就会回来,他一定会回来。
牧云村还是原来的样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时曦知总会想,她是不是在做梦。
可玉佩冰凉的触感带她返回了现实,告诉她,沈序真真正正地存在过她的身边。
琉璃瓶里苦寒散的解药也在告诉她,他就是六岁那年自己捡到的小男孩,藏在后院的小竹马。
他可能忘记了,曦知也并不打算再告诉他,这段记忆美好而珍贵,她不想和任何人说。
有了遗憾,它才会在时间的长河里熠熠生辉。
两天后,曦知照例在院前清扫场地,今日的牧云村异常的宁静,仿佛在昭示什么大风雨的来临。
七月坐在小椅子上剥瓜子,她碎碎叨叨的,念着霍宵那个混蛋。
“王八蛋卷了老娘的烧鸡跑路了,还留张小纸条说自己去浪荡江湖,呸!我看就是又去找哪个冤大头家蹭吃蹭喝了!”
曦知瞧得出来,她嘴上骂他,心里还是不舍。
霍宵,沈序……
女孩摇了摇头,继续执着扫帚扫地。
“对了知知,你应该听说陈府的那档子事了吧。”七月说,“官府下了通缉令,全城搜捕夏莺,你说她哪来的胆子杀……”
话被急促的拍门声打断。
曦知打开门,瞳孔一震。
门外赫然是她们方才所谈论之人,通缉犯夏莺。
她全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条眼睛的缝隙,看见曦知立马抓住了她的手。
“你还呆在这儿!”她语气急速:“赶紧跑啊,晋阳和梧州要开战了!”
第029章
什么意思, 曦知还没回过神来,夏莺已经急不可耐地捉着她的手腕走。
“夏莺!”七月大喝,“你疯了吗, 你知不知道县公府现在全城悬赏捉拿你,你还回来干嘛,自投罗网吗!”
夏莺凉凉瞥了她一眼, 目光中早已泯灭了从前同她斗嘴的气性,冷静道:“我不回来,看着陈敏和陈建元两个叛敌畜牲把你们统统杀了吗?”
“什么……”
忽地,远方传来一阵轰炮响, 动静之大仿佛让大地都为之抖了三抖。
宁静的牧云村终于在此刻开始慌乱起来, 曦知望见林翊朝她奔来。
他跑的急,险些连鞋都掉一只, 远远地喊:“收拾东西!逃!”
“糟了,爹!”七月一拍大腿, 连忙跑回家。
“夏莺姐姐,一起走吧。”曦知握紧了她的手。
女人轻轻摇了摇头:“趁晋阳军队尚未进村,快些跑吧, 往都城跑, 梧州会庇佑我们。”
很奇怪, 但后来想想也实属正常, 毕竟战争从来都是突然爆发, 打人措手不及的。
只是她没料到,沈序还没有回来, 她答应了他会在这里等他。
隔壁的桂花树亭亭如盖, 一同她掉落姻缘石的那天, 和他一眼万年。
她是个爱哭的姑娘, 可到了真正关头,眼泪却一滴也落不下来了。
不能哭,不能在这个时候哭。
她及笄了,已经长大了。
又是一道惊炮,天空被灰霾沉沉覆盖,曦知迅速收拾好东西,离开前最后看了一眼她从小到大生活过的地方。
这里筑满了欢声笑语,温馨回忆。
还有那个颀长清瘦的影子。
“别看了。”林翊残忍地强迫她扭头,“我们去和钟大娘汇合。”
如果是做梦就好了,她边跑边想。
桂花树纷纷飘落琼玉,在战火的歌声中走向它生命的终点。
美好如斯,易逝难留。
就在他们离开不久,晋阳军队便从后山攻入了村庄,为首的正是让夏莺委身的男人。
“将军,”士兵抱拳,“主公那急缺人手,我们不去加入主力军反而来这里,会不会有些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