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9章
关采采盯着夏萋萋, 慢条斯理地说道:“你知道吗?三年前从蓬叶回到京都,千里迢迢,我与陛下日夜相对, 陛下生病时, 我亲手为他擦脸擦手,喂药喂汤, 我们——”
她话没说完,夏萋萋纤长的睫毛眨了眨,疑惑道:“擦脸擦手, 喂药喂汤,那都是下人做的事情,陛下拿你当下人,还谈什么患难与共?”
“你——”关采采气得不行, 冷笑道:“我与陛下朝夕相处, 情深义重——”
话没说完,又被人打断了:“朕怎么不记得?你是什么东西, 跟朕情深义重,你也配?”
关采采脸色一白, 膝盖一软, 跪在了地上。她不用去看, 只听那人称“朕”,还有那低沉悦耳的声音,就知道是谁来了。
皇帝却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越过她的身边,径直走到夏萋萋面前, “别听她胡说!我可不认识她, 我清清白白的!”
关采采震惊又惊慌。
上次在西华街, 皇帝露面之后把夏萋萋带去了二楼,她还以为两人毕竟有过去的情分在,皇帝对夏萋萋照顾一二,也算正常。
可现在她跪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只能看见皇帝黑色的云靴。
而夏萋萋却依旧站着,见到皇帝,别说是跪了,连福礼都不曾有。
夏萋萋如此倨傲无礼,皇帝却没有丝毫追究计较。
更让她震惊的是,皇帝跟夏萋萋说话时,声音恳切,甚至透着一丝低声下气的意味。
她还以为就算两人幼时相识,毕竟也过去三年,皇帝应该早就把夏萋萋抛在脑后了。毕竟是蓬叶那样的荒凉小城长大的,皇帝到了这繁华京都,哪里还记得昔日的土包子玩伴?
而且,据她所知,皇帝来到京都后的这三年,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寻找夏萋萋,显然是并未放在心上。
可看眼前的情形,皇帝在夏萋萋面前如此卑微,应该是爱慕深重才对。
关采采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如果皇帝知道她和母亲对夏萋萋做过什么,那她还有活路吗?
不行,她得赶紧回家跟母亲商量一下……
“咦,美人这是在做什么?求神拜佛都在大殿呢,美人是找不到吗?我带你过去。”一道油腻的声音。
关采采抬头一看,不知何时皇帝和夏萋萋早已离开,她刚才只顾着胡思乱想,竟然没注意到。
一只胖乎乎的手伸了过来,似乎是想要搀扶她起身。
关采采连忙避开,自己站了起来,抬眼一瞅,来人穿了件大红团花锦袍,腰间玉勾玉佩挂了好几个,手里摇着一把折扇,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关采采倒抽了一口凉气,竟然是吕若斐!
“我见美人有些眼熟,可是月宫中嫦娥仙子下凡?”吕若斐笑着,越靠越近。
关采采悄悄地退了一步,“公子真会开玩笑,嫦娥仙子就在前面不远处,我这种浊骨凡胎怎么敢当,若是让仙子听见了,定要恼了。”
“哦,嫦娥仙子就在前面?”吕若斐一愣。
关采采点头,“对,不然我怎么会跪在这里,自然是跪仙子。想是仙子来凡间游玩,特意换了凡间女子的衣衫,她穿了一件豆绿襦裙,套了珍珠白的半臂,公子走快些就能看见。”
她说的煞有其事,吕若斐将信将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隔着花木人群,确实有个豆绿襦裙的背影。
观那背影,窈窕纤细,光是看身形就让人心头一动。
吕若斐脚步一抬追了过去。
关采采松了口气,掉头就跑。
吕若斐追了一路,眼见着那女子转过头来跟身边的人说话,露出侧脸,肌肤白皙晶莹,唇瓣饱满红润。
只是侧脸,已经能看出容色绝艳,确实比刚才那白衣女子更胜几筹。
只可惜额发厚重,遮住了些许颜色。
吕若斐心头滚烫,恨不得立刻冲上前去,他快走了几步,那女子进了灯塔,她身边的男子则是站在外面等她,那男子的身形似乎有些眼熟。
吕若斐正迟疑着该怎么把这男子给赶走,那人就转过身来,容貌俊美,一双内勾外翘的眼眸,显出几分多情。
吕若斐脚步硬生生停下,那是皇帝。
三年前萧旸刚回京都的时候,才刚十七岁,是个俊美无俦的少年郎,他一见之下倾心不已,想着对方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弄到手应该也没事。
谁知道他才刚伸手还没碰到他,萧旸就生气了,将他狠狠揍了一顿,几乎送了大半条命,足足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才养好伤。
一想到那一个月动弹不得的惨状,吕若斐打了个寒颤,悄悄地往后退,趁着萧旸没看见他,转身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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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萋萋在母亲的长明灯前停留了半个时辰,从灯塔出来,萧旸竟然还没离开。
“你怎么还在这里?不是说了不用等我吗?”
萧旸脸黑了,“嫌我烦?还是说那棺材材在我来之前还跟你说了别的什么?”
夏萋萋无奈:“没有。”
萧旸生恐关采采说了什么让她误会的话,盯着夏萋萋的眼睛,“我跟那个谁根本不熟,更没有什么情深义重!我也就只知道她是关横海的女儿,那还是因为你——”
他突然顿住了,小绿草并不喜欢关横海,应该也不喜欢别人提起她跟关横海的关系。
果然,夏萋萋白软软的脸颊微微鼓起一些。
自幼朝夕相处,萧旸一眼就能看出她的表情细微变化。
“小绿草,你应该也不喜欢关横海和关采采,那你……”萧旸犹豫了,有句话他早就想问了,但他一直不敢揭开陈年伤疤,此时却阴差阳错被关采采提起来,又似乎是个问明白的好机会。
“你既然不喜欢他们,为什么当初还要……还要把我卖给他们?”萧旸黑眸死死地盯着夏萋萋,“我知道咱们家里不是大富大贵,也知道我花了不少银子,但我总会赚回来给你的,你就、就那么等不及,为了一千两就把我卖给关横海?”
夏萋萋乌黑的眼睛睁圆了:“一千两?”
萧旸心中一喜,他一直怀疑这个所谓的“一千两”,看萋萋的表情,分明是不知情,“根本就没有一千两对不对?关采采跟我说,你收了关横海一千两,然后把我卖给了关横海,这是假的,对不对?”
他越说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萋萋跟关横海根本就形同陌路,就算要卖也不会卖给关横海。
不过,当时他们在蓬叶,那样的边陲小城,根本就没有知道他是流落民间的皇子,就算想卖给别人也无人识货,只有夫人和关横海知道他的价值。
说来说去,要真是想卖他,还只能卖给关横海。
“小绿草,你没有卖我,对不对?”萧旸低声问,他死死地盯着夏萋萋,生恐错过她的任何一丝表情。
夏萋萋移开了目光。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再看他。
萧旸心头一沉。
他自嘲地笑了笑,“小绿草,你现在后悔了吧,我的身价可不值一千两。不过,我可是很大方的,只要你跟我说句‘后悔了’,我就原谅你。”
他微微弯腰,把脸凑到夏萋萋面前,“说吧,小绿草。”
山风带来远处的桃花香气,善觉寺喧闹的人声似乎远去了。
“老夫人该醒了,我要回去了。”
良久,夏萋萋终于开口,却并不是他想听到“后悔”。
“小绿草!”眼看着她转身离去,萧旸一慌,下意识拉住了她的衣袖。
他感觉自己并没有用力,夏萋萋却没有站稳,脚下一软,她向前扑来。
正正好扑进了他的怀里。
第030章
萧旸惊呆了。
手比脑子反应更快, 在他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之前,双臂已经自动自觉地伸出,将夏萋萋牢牢地抱在怀里。
霎那间, 仿佛世间所有的喧嚣都远去了, 世界变得静寂。
萧旸脑子是懵的,只感觉怀中的少女好软, 好香。
她果然还在偷偷地喜欢他,表面冷漠,但却会忍不住扑进他的怀里。
“小绿草……”萧旸满足地叹道。
感觉到怀里的身子在挣扎, 似乎是想要把他推开,萧旸立刻将她抱得更紧,健硕的双臂仿佛钢铁樊笼,将她死死地禁锢。
“别怕, 别害羞, ”萧旸胡乱地安慰着:“这边都清场了,没有旁人, 不会有人看到的,只有咱们俩。”
“阿磐, 放手……”
“不放, 小绿草, 我好想你。”萧旸喃喃念着,下巴抵在她的头上,轻轻蹭了蹭。
她的发丝细软, 头发却很多,梳成发髻蓬松柔软, 当得起绿鬓如云, 碰上去感觉很舒服, 还有种淡淡的花香。
萧旸激动得不行,几乎能听到血液在身体里欢呼喧闹,一颗心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阿磐,你再不放手我生气了!”萋萋的声音却带上了羞恼。
萧旸身子一僵。
他真的不想放。
但也真的不敢惹萋萋生气,小丫头恼起来也很凶的。
他缓慢地、缓慢地松开了手臂,仿佛每一个动作都被无限拉长,足足花了半盏茶的时间,才把手臂彻底放开。
“小绿草,”他心情极好,黑眸中满是笑意,那内勾外翘的一双眼睛就显得更加多情,湿润润的,“扑进人家怀里的是你,让人家放开的也是你,东边日出西边雨,小绿草,你好善变啊。”
夏萋萋又是羞恼又是生气。
一张小脸忽红忽白,软乎乎的脸颊鼓了又鼓,最终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
这件事必须得解释清楚,不然还不知道他会想到哪里去,夏萋萋板着小脸,乌黑清澈的眼睛郑重地盯着他:“阿磐,我是膝盖疼,你刚才一拉,我没站稳,才不是故意扑进你怀里的,那只是碰巧!”
“我怎么不知道,小绿草还有膝盖疼的毛病?”萧旸认定了她是事后害羞找借口。
“这几年才有的毛病,下雨会膝盖疼,着凉会膝盖疼,走多了路、爬了山路也会膝盖疼。”
萧旸脸色变了。
这么听起来,确实不像是借口,而是膝盖曾经受过伤才有的症状。
“什么时候伤的?谁伤的你?”萧旸一张漾着春情的俊脸瞬间黑沉,“是永安侯?”
这三年,她是在永安侯身边过的,在边城那样的小地方,一个侯爷的名头足以吓死人,应该没有人敢伤害侯爷身边的女人,除非是侯爷自己。
夏萋萋垂眸,纤长的睫毛仿佛是黑色的蝶翅,遮住了眼中的神色。
“没受伤,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这样了。”
萧旸自然不信,但她不肯说,他也不能强迫她。
“也许没受伤吧,如果是平时不注意保养,大冬天受冻过也会有这些症状。”萧旸很体贴地顺着她的话,“那你平时要多注意保暖,也别走太多的路累着自己,等会儿下山的时候我背你下去。”
夏萋萋:“……不行。”
她拒绝得太快,萧旸一噎。
也是,浴佛节人来人往,他这个皇帝要是背着她下山,不知要掀起多少流言蜚语。他倒是无所谓,小丫头肯定接受不了。更何况,她等会儿必然要跟永安侯老夫人一起下山。
“那你想去哪里玩儿,我背你过去。”
“不想玩儿,我要回客堂了。”
“我背你回客堂,放心,走小路过去,让人清场,不会有人看见的。”
“不,我自己走过去。”
萧旸都快被执拗的小丫头气笑了,修长的手指按在额角揉了揉,“你膝盖疼,我轻轻扯了一下你的衣袖你就要摔跤,自己走过去确定不会摔个狗啃泥?”
夏萋萋白了他一眼,你才狗啃泥!
“好好好,”萧旸低低地笑了一声,“不啃泥,那你至少在这里坐一会儿,等膝盖不疼了再走,好不好?”
夏萋萋犹豫,她的膝盖确实很疼,背是不可能让他背的,但走到客堂又确实艰难。
萧旸抬手一指,“看那个亭子,正在竹林中,刚好没人,去坐会儿?”
夏萋萋点头。
萧旸紧紧跟在她身边,左右看看无人,伸手握住了她的胳膊。
他稍稍用了些力气,相当于不动声色地搀扶着她。
夏萋萋顿时觉得轻松了很多,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推开他。
萧旸浑身紧绷。
隔着薄薄的豆绿襦裙,他能感觉到她纤细的胳膊,骨肉匀亭,肌肤细腻,仿佛是蒙着一层织锦的软玉。
而且,她没有推开他。
萧旸一颗心怦怦直跳,忽上忽下。
她这样纵容了他,到底是因为喜欢他,还是因为膝盖伤得太厉害确实无法走路?
他忽而欢喜得不行,忽而又担忧恼怒,恨不得把伤害她的人给诛族活剐。
小亭子并不远,萧旸还没醒过神来,发现萋萋站在亭子外,脚步停下,似乎不打算进去。
“怎么了?”萧旸问。
夏萋萋:“有人,在哭。”
萧旸抬眸,亭子里一圈石凳,看不到有人。但他自幼习武,五感敏锐,刚才是忽怒忽喜没有注意到,此时萋萋提起,他立刻就听到了哭声。
京都三年的腥风血雨让他立刻警惕起来,一手护住萋萋,一手打了个手势,然后按在了腰间的软剑上。
几道黑色身影迅疾入闪电,冲进了凉亭。
下一刻,莫大统领弯腰,从地上拎起个小小身子,晃了晃。
“别伤她!”夏萋萋一眼就认出来了。
三岁的小女娃哭成了小花猫,头上的小鬏鬏散开了,白净的脑门上一层的汗。被莫大统领拎起来吓了一跳,再看看莫大统领脸上那道骇人的伤疤,吓得连哭都止住了,却猛地打了个哭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