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她看来,秀秀并不是爱碎嘴子的人,况且既然崔道之派人来她这里请大夫,他们这里若是派了一个没什么经验的年轻大夫过去,他一瞧便知怎么回事。
举手之劳的事,没必要因此叫她给他留下坏印象。
薛崇明拗不过她,只得道:“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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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崔道之便去了官署一趟,回来后,在婢女的引路下,进了不远处的抱厦。
只见秀秀面如白纸,满脸病容,正躺在榻上昏睡。
一旁的大夫回道:“姑娘是着了凉,又惊吓过度,是以才会烧得如此厉害,草民几服药下去,服上几日,定然能好。”
原本他以为崔道之听到秀秀没有大碍,会高兴,谁知他竟皱了眉头:“几日?”
他坐下,身子依靠在椅背上,轻声道:“两日,剩下的药包起来,给她带着,保她不死就成。”
满屋的人皆是一愣。
崔将军这意思是……要带这小姑娘到长安去?
这就奇了怪了,明明不待见她,却要带她走,这举动着实叫人瞧不明白。
但众人纵有疑虑,仍旧不敢表现出来,只得遵从。
崔道之说完,就要起身离开,忽听秀秀在梦中唤人,实在听不清,婢女在床前俯身,片刻之后,回道:
“姑娘在喊爹娘,还有什么……”她想了下,“什么二哥哥……,奴婢听得也不是十分清楚。”
崔道之动作一顿,随即看了眼秀秀,眼中闪过几丝嘲讽。
正要说什么,忽然见人禀报,说昨日放走的姓郑的老伯还有他的家人已经在驿馆外守了半天了,说要见将军,将秀秀姑娘接回去。
崔道之冷笑一声,抬脚便往外走:“告诉他们,往后便当陈秀秀已经死了,世上再无此人!”
传话的一愣,随即称是离去。
榻上的秀秀也不知听没听到,微微蹙眉,手指动了下。
等她醒来时,已经是两天后,一睁眼,只觉浑身无力,嘴中发苦,身子不知为何,一晃一晃的,弄得她想吐。
她撑着手肘起身,揉着脑袋,正在想睡前发生的事,忽然,身子一晃,脑袋撞到硬物上。
秀秀抬头,发觉那是一面粘着布料的类似墙的东西,再一转头,发现前头还有一面从上头垂下的毡毯。
她……这是在马车里?
秀秀起身,摇摇晃晃,一把掀起毡毯。
只见眼前出现一条宽阔的土路,两侧种满树木,随着马车前进,它们正在快速往后退。
这条路她不认识。
秀秀脸色一变,下意识觉得自己遇到了歹人,就要跳下车,却被车夫拦住:
“哎——,姑娘你做什么呢,多危险,快回车里去。”
秀秀身子正虚,轻易被他拦下,无法脱身,手抓住车厢,颤声道:“你是谁?”
车夫见她站在车辕处危险,估摸着车轮一个趔趄就能将她甩下去,只好御马停车:
“咱们是给贵人赶车的,姑娘,您有福气啦,崔将军带你上长安享福去哩!”
秀秀浑身一震,抬头望向前头,只见不远处还有好几辆马车,一眼险些望不到头。
崔道之许是听见动静,正从一辆马车上下来,慢慢抬脚向自己走过来,上下打量她一眼,道:“醒了?”
秀秀呼吸一窒,扶着车厢的指尖渐渐发白。
第26章 往后你便是我崔家的奴
从出生至今, 秀秀从未离开过河州。
即便因为孙家,她在这里有过一段不好的记忆,但这同样是养育她的地方, 她的家,她的朋友全都在这里。
过几日便是爹爹的忌日,她还想着到时带了酒到他和娘亲坟前,同他们好好说说话,爹爹最是操心她,在世时便总是担心她性子软, 将来容易受到旁人欺辱, 她想告诉他, 她过得很好,叫他同阿娘不必担心。
还有郑伯,她还没来得及看他受没受伤, 答应给雀儿的糖人也还没有买, 还有埋在地下的那坛桂花酒、该修剪枝叶的柿子树……
她还有许多事没办。
长安,长安,她只在说书人的嘴里听说过它, 那里是大梁的都城, 是皇帝住的地方, 达官贵人数不胜数, 人人披绫罗绸缎, 享美味佳肴, 它对秀秀来说实在太过陌生。
她从未想过要去那里。
然而,望着眼前这条陌生的宽阔官道,秀秀蠕动着嘴唇,满心茫然无措。
这里离河州怕是已经很远了。
秀秀将目光投向崔道之, 见他正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目光一缩,惹得他轻声嗤笑起来,于是指尖越发泛白。
依照他如今待自己的态度,她到长安,必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秀秀撑着无力的身子,跳下车,车夫许是怕她摔倒,微微虚扶了一下,随后秀秀走到崔道之跟前,犹豫着开口:
“……将军,我已经醒了,不必再劳将军照顾,我这就回去,不再给将军添麻烦。”
崔道之皱眉。
没被教过礼仪的乡下丫头,满口‘你’‘我’,毫无规矩。
秀秀看出他不同意,连忙上前一步道:“将军,不用你派人送我,我自己走回去就成!真的,我能自己回去!”
话音刚落,崔道之已然上前捏住她下巴,冷声道:
“我最讨厌旁人在我面前装傻。”
听见这话,秀秀的心当即凉了半截。
是啊,从郑伯的事她便知,他是不会放过她的,若能,一早便不会带她上路,她就是在装作不知,打赌崔道之万一心软,能放她回去。
秀秀无法,只得跪下,拉着他的袖子祈求:“将军,我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将军动怒,还请看在这半年来的情分上,放我回家,我……我回去,便再不会碍着将军的眼,岂不好?”
此刻,秀秀早记不得自己不久前还一颗心系在眼前的男人身上,为他可能喜欢旁人而伤心难过,如今,她只想快些回去。
情分?
此言一出,崔道之立时脸色难看,心底怒火丛生。
他们能有什么情分?她越是提及,他便越能清醒意识到自己办的蠢事,他竟没有早一日查出她的身份,还同她在同一屋檐下生活这么久!
崔道之甩开她的手,居高临下道:“想回去?”
秀秀连忙点头:“将军,我是河州人氏,不能无故离开河州……”
话还未讲完,崔道之已经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在她面前展开:“认得这东西么?”
秀秀一愣,直起腰凑近了仔细看,等见到上头的字,终于忍不住脸色大变,面如白纸,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抬头,目光望向崔道之,身体险些支撑不住。
她不记得自己曾经在上头按过手印……
崔道之对她的反应很满意,将身契重新叠好揣进袖中,拍了拍她的脸:
“成了,往后你便是我崔家的奴,没有我的命令,你哪儿也去不了,知道么?”
秀秀此刻如遭雷击,已经不知该做出怎样的反应。
在往前半个月,她不会想到她心心念念的二哥哥,有一日竟会亲手将她推进深渊!
在河州,她见过那些同大户人家签了身契,卖进府中的女孩儿,她们虽不再受贫困所扰,可是一条命却再由不得自己,只能被主子们随意拿捏。
她们有的因犯了错,被打死,有的因一个不慎被主人家厌恶,打发出府随意配给吃喝嫖赌之徒,被打被骂是常事,一辈子也毁了,当然,也有那攀了高枝当了姨娘的,纵使瞧着尊贵,可在主子们眼里仍旧只是个奴婢,算不得是个‘人’。
她在最困难,几乎要吃不上饭饿死的时候,都没有想过要走这一条路,如今一觉醒来,却发觉自己一下子成了奴仆之身,叫她怎能接受!
如今他们已然离了河州,秀秀再不必担心崔道之威胁郑伯一家,忧惧之下,再不想那么多,猛地起身往树林子里跑。
她要回家,她不是谁的奴!
由于身子虚,秀秀刚跑两步便气喘吁吁,额头冒起冷汗来,可她不敢回头看,只能拼命告诉自己,快些,再快些!
车夫躲在远处听命,一抬头,只瞧见秀秀越跑越远的身影,不禁微微张大嘴巴,下意识看向崔道之,见他站在原地,身形不动如山,甚至连神情都无任何波动,不禁暗自疑惑:
究竟怎么个情况?!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见几个士兵已经架着秀秀从林子里出来,回到崔道之跟前。
崔道之看着满脸是汗的秀秀,轻笑一声,道:“跑累了?”
秀秀浑身无力,粗喘着气,没有吭声。
她方才见他没追,以为他是要放自己离开,却在跑得终于没力气时,看到了眼前站在那儿的几个士兵。
他们或许早在那里等着了。
崔道之在用这种方法告诉她,她只能在他的手心里打转。
秀秀此刻实在没了力气,连哭都哭不出来,她闭上眼,正想该怎么办,却听崔道之道:“过来。”
她艰难抬眼,发现他叫的是那个为她赶马的车夫。
车夫疑惑地过来,垂首听命,只听崔道之淡淡道:“掌嘴。”
车夫一愣,等反应过来之后,抬手便往自己脸上扇起嘴巴子。
‘啪啪’的巴掌声听得秀秀胆战心惊,满脸惊慌地望向崔道之。
他什么意思?!
崔道之见她神色凄然,可怜的紧,不禁弯起唇角,轻声道:“可瞧见了?这一路上,若你再像方才那样胡闹,自然有人替你受过。”
秀秀浑身止不住地颤。
他知道自己心软,便用这种方式来惩戒她。
胡闹……他把她方才的逃跑当做是胡闹……
车夫原本就是他的人,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拼命说服自己不要认输,可是最终仍旧是崔道之赢了。
方才的那一跑已经几乎花费了她全部的勇气和力气,她狠不下心。
秀秀嘴唇蠕动,声音微抖:“别打了,停下,叫他停下!”
见她终于听话,崔道之方才抬了抬手,车夫放下手,脸颊有些红肿,跪地:“谢将军开恩。”
崔道之嗯了一声,道:“陈姑娘爱闹小孩子脾气,往后好好伺候,别叫有什么闪失。”
这话车夫听懂了,是叫他看好秀秀的意思。
“是,将军放心,奴才自当尽心尽力。”
崔道之最后望了一眼秀秀,转身离去,边往前走边对身边的士兵道:“赏他二百两银子。”
“是。”
他们原是同薛家兄妹结伴而行的,薛家兄妹的马车在前,他和秀秀的在后。
后头两辆马车停了这么久,前头的人自然听见了些许动静。
薛昭音在丫头的搀扶下,拥着狐裘下来,恰与崔道之视线相撞,不免耳根微红,正要躲开,却见他竟然主动走了过来。
薛昭音小心翼翼往前头看,见自己兄长未曾注意到这里,连忙道:“二公子可有事?”
崔道之道:“向姑娘借个人。”
两人站在一起,郎才女貌,瞧着便养眼。
秀秀收回目光,被士兵们塞回了马车上,她头枕在手臂,望着车壁上的花纹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外头车夫的声音响起:
“姑娘,你没事吧?”
她一直一动不动的,别是身体出了什么毛病,若当真如此,他可担罪不起。
秀秀听见是他,连忙回过神来起身,此时她已然恢复些力气,倚在车壁上,道:“老丈,我没事儿,方才实在对不住,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
车夫摸了把脸,‘嘶’了一下,却仿似平常般笑道:
“这有什么,做下人的哪有不挨打的,自己打的还轻一些呢,比让旁人打强,只盼着姑娘能可怜可怜小的们,好好养病要紧,莫要再做出像方才一般的事来。”
秀秀不想他如此说,心里有些闷闷的,总觉得不该是这样:“你无缘无故被逼自扇嘴巴,难道没有不满么?”
“哎呦喂,我的姑娘,你可别乱说,这话叫别人听到,咱们可是要倒大霉的!”
车夫东张西望,见没人注意到这边,方才将心慢慢放下。
“主子打骂奴才不过寻常事,没什么稀奇的,何况方才,确实是我没看好姑娘,该罚,我说姑娘啊,你既卖了身契,便安心跟了崔将军去,总比做了逃奴被抓起来,在牢狱里被人折磨死强。”
他摸着怀中崔道之赏的二百两银票,劝说秀秀。
秀秀听得胸口闷,掀起帘子透气。
不对,他说得不对。
秀秀重新放下帘子,将脑袋倚在车壁上,无力地阖上双眼。
到了这个时候,她方才有时间去想,那个卖身契上的手印,自己是何时按上的。
她是生病,但还没到烧到糊涂,不记事的地步。
想起那日在驿馆昏倒的情形,秀秀心中忽然有了大致猜想。
是崔道之趁自己昏睡之际,拿她手指按上的。
秀秀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将脸埋在膝上。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的毡毯被人掀开,一抹阳光忽然照进来。
暮春时节,风还凉着,秀秀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身体,慢慢抬起头来。
只见秀玉正满脸带笑地看她,道:“秀秀姑娘,哦不,秀秀,崔将军特意拜托我家姑娘喊个人来叫你规矩,这不,我便过来了。”
区区两字之差,昭示着身份的不同。
虽说大户人家的丫头比外头普通人家的姑娘瞧着金贵些,但也只是那么一说,实际上她们到底是奴才,遇上良籍的姑娘,别管她们是穷是富,自己身份还是要矮上一截。
从前她面对秀秀,心中总是有些别扭,如今好了,她同自己一个身份,都是奴婢,自己在薛家好歹是姑娘身边的一等大丫鬟,而她到了崔家还不定怎么着呢,从如今崔将军待她的态度来看,她将来的前程怕是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