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太|祖母还要花妩每天背诵女诫,做女红,总而言之,花妩几乎没有机会离开小绣楼,更别说去前院了,她就像一只雀鸟,被锁在了庭院深处。
太|祖母掌控着她的全部生活,无孔不入,在她的授意下,嬷嬷会不定时检查花妩的住处,看看有没有不应该出现的物件,所以花妩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这个匣子是那会儿花妩偷偷藏下来的,小绣楼后面的院墙松动了,掉下来一块青砖,花妩背着人,悄悄把墙掏空了些许,将匣子藏入其中,因此边角的朱漆磕碰剥落了许多。
这个小小的匣子里,藏着她年少时候的所有秘密心事。
花妩轻轻打开锁扣,发出咔哒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陈旧的墨香扑面而来,混杂着宣纸特有的干燥气味,里面竟是厚厚的一叠信笺,还有一些无用的小玩意,干枯的花枝,五色斑斓的毽子,木雕的小狗儿,还有一个陈旧的绣袋。
花妩将它倾倒,有什么东西掉出来,旁边的绿珠惊呼一声:“呀,虫子!”
“不是虫子,”花妩望着那小小的甲虫,道:“这是萤火虫。”
萤火虫的寿命很短,只有那么一两日,待第三日清晨,花妩醒来时就发现它们都已经死去了。
这绣袋是大黄狗叼回来的,绒绒时常出去溜达,一日不知从哪里叼了一把折扇回来,毛竹扇柄,宣纸做的扇面,样式普普通通,好玩的是,那扇面上还题了一首古怪的打油诗:半边大,半边小,半边跑,半边跳,半边奔驰疆场上,半边偷偷把人咬。
这分明是个诗谜,花妩只看一遍,便猜出了谜底,她取来一张小纸笺写了四个字:好个牢骚。
又向人赔罪,家犬管教不严,请君勿怪,若是实在气不过,抽它几下也就罢了,狗肉不好吃的。
花妩写罢,将纸笺夹在折扇中,又命绒绒给扇主人送回去。
绒绒去了小半日,傍晚才复返,脖子上竟然挂了一个小绣袋,里面放着一张纸笺,墨痕微干,笔迹端正,是那扇主人的,上面写道:既猜出了扇谜,便饶它一命,今值七月,镜湖有流萤万千,独赏乏味,聊赠数只,与君共赏,落款处是一个瑾字。
这人倒是有趣。
花妩将那绣袋完全打开,数点微光自其中冉冉飞了起来,黄澄澄的,闪烁不定,像天上落下的星子,轻盈飞舞,如梦如幻,美不胜收。
她看着那点点萤火,忍不住想象,镜湖的万千流萤,是何等模样?
旁人觉得乏味的风景,她竟是没有机会看上一眼。
就这样,花妩认识了一位瑾公子,因她不能离开小绣楼,他们二人从未见过面,只依靠书信来往,送信的便是大黄狗绒绒了。
花妩拿起那一叠信笺,上面写的都是一些日常琐事,寥寥数字,语气熟稔,宛如多年老友,随着他们交情日深,字也渐渐多了起来,粗略一数,那信笺竟有二十页之多。
花妩翻到了最后几页,泛黄的宣纸上,墨字清晰:每年秋天,家父会带我们去山里打猎,可惜从前我不会骑马,只能在旁边看着,心中颇是羡慕,不过我如今已学会了,师父说,只要再勤加练习,便可参加今年的秋猎了。
绒绒,倘若有机会,你也能来吗?我可以给你猎一对大雁。
……
绒绒,又是六月,镜湖开始有萤火虫了,去年你说,萤火虫生命短暂,暮生朝死,见了徒增伤悲,可我不这么认为,它虽然薄命,却在每年都如期而至,从不失约,倘或你捉住了一只,那它的一生都属于你。
……
绒绒,七月初七,天气晴好,你会去镜湖看流萤吗?我有事想对你说。
信笺翻到此处,戛然而止,原来这已经是最后一封了。
花妩想了起来,那年的七夕节发生了很多事情,但她还是偷偷跑去了镜湖,湖心亭空无一人,瑾公子没有来,他骗了她,那天的天气并不好,半夜下起磅礴大雨,花妩在石桌上放了一个绣袋,袋子里是一只萤火虫,还有一页信笺,并短短数字:萤火虫还给你。
七夕过后,她就嫁给了周璟,也再没有打开过这个装信的匣子。
所以花妩讨厌瑾字,也不单单只是因为阿瑾的缘故。
她放下信笺,指尖轻轻地摩挲着那枚琥珀龙纹玉坠,神色若有所思,尔后举起来,对着那烛光仔细观察那琥珀,凝固在其中的萤火虫栩栩如生,尤其是尾巴上的那点金色微光,宛如活了一般,熠熠生辉。
花妩看得入了神,这是当年的那一只萤火虫吗?天子姓周,名璟,璟意指美玉,字握瑾。
握瑾怀瑜。
她无声地咀嚼着这四个字,莫名有一种咬牙切齿的意味。
因为太|祖母管教严格的缘故,花妩年少时总是待在小绣楼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甚至花府里新来的奴仆都不认识她,所以她与周璟的交集并不多,就连他的字,都是花妩在成亲之后才得知的,她从没把瑾公子和周璟联想起来。
但是,倘若她的猜测是真的,那么事情就变得很有趣了。
她被这个男人骗了,还一骗就是好多年。
光是想想,花妩就觉得一言难尽,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主子?”
绿珠的声音唤得花妩回过神,将那些信笺都放回匣子,交给她,吩咐道:“先收起来,别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