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商言眸色浓幽,望向手中批了一半的文书。
为今之计,只能期望穆书夜找到他了。
外面随着朝贡风起云涌,玉京中却仍是欢乐祥和。
京道两侧,街面上的摊贩,除了玉京中原有的百姓,就是往来于四面八方的朝贡商贩们。
他们卖的新奇玩意儿大都是平日里头瞧不到的,因此吸引了不少贵妇小姐们的驻足停留。
什么琉璃又什么乌苏银链,或是各色儿各花香的胭脂水粉。
在路过一个摊子时,傅椋胡乱扫荡的目光中忽然映入一抹玄色,她停下脚,浓眉大眼,胡须长密的商贩冲她好脾气的笑了笑,一口京话带着异域的腔调。
“小公子有什么看好的?我这的可都是独一无二。”
往前走了几步的兰絮后知后觉身旁没了人,退回来几步,见傅椋停在摊前,凑身过去看,“瞧上什么了?”
这个摊子明显卖的是男子饰物,不管是簪子还是腰玉又或是折扇,都乱七八糟的堆在一处里,几处漂亮穗子都打了结,也不知是因为主人随性还本就是不会收拾。
傅椋拂开压在那抹玄色上的璎珞穗子,不大的小发冠就映入眼中。
发冠不过巴掌大小,由一方墨玉雕刻而成,冠面刻着不知名的花朵模样,最让傅椋所奇的,是这墨玉有灰瑕,却恰好点在花央,成了最相配的蕊色。
那汉子见傅椋捡起这冠细看,爽朗哈哈一笑。
“这位小公子可真有眼光,这发冠是由脂浆所铸,世间可就仅有这么一只,雕绘的是咱长州城国的国花萨雅,用你们汉人的话来讲,就是“开在心上”的意思。”
“这不是玉做的?”
傅椋有些诧异,她手上的这冠不管是重量,还或是油脂似的冰凉滑腻触感,都像是上好的墨玉所雕。
汉子高深莫测的摇摇头,“这种脂浆极其稀有,怎么能拿玉相提并论。”
傅椋在看到这冠的第一眼,就觉得此物极其同穆商言相配。
当然了,并不是如今穿龙袍华衣,人模狗样的当今陛下,而是当年那个穿白衣的俊俏少年郎。
说起她同穆商言的初遇,倒也是几分缘分。
那好似是快到年根的一个冬日,应当是才过了腊八还没有几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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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连续下了几天的雪在那日里难得停下,是个没有太阳的晴日。
院中银霜素裹,盛开的红梅立在枝头,为素白寡淡的冬日添了几抹鲜艳的亮色。
被服饰奴婢打扮成个大粉糯米团子似的傅椋,正在园子里吭哧吭哧地堆着雪人,冰凉绵软的雪粒在掌心融化,裹着里头的雪被团成结结实实的圆脑袋。
穆书夜提着烧得正暖的汤婆子来寻她,就见头重脚轻的团子在雪地里东倒西歪,他没忍住露了笑,就上前陪着她一道玩了会儿。
长身玉立的少年将正暖的汤婆子递去,又蹭了蹭她冻得通红的鼻尖,喂了块蜜糖,仔细叮嘱。
“阿椋待会莫要随意跑动,找不见人,有客上门,中午要一道用膳的。”
咂巴着甜滋滋的糖块,傅椋抱着暖呼呼的汤婆子认真点头,这些时日被养出丰腴的面颊上,凸出了包着蜜糖的白皙小包。
看着就令人心痒。
穆书夜没忍住伸手戳弄了一下,只觉指腹蹭到的那片脸颊又软又冰,忙赶着人回了廊上,不给再到院子里去了。
他走不多会儿,外头就下起了小雪。
傅椋换下被雪水打湿的绒鞋,抱着汤婆子靠在廊边,扎着双髻的头颅一晃一摇,在火盆的暖意熏灼下有些昏昏欲睡。
将她从半醒半睡的朦胧中吵醒的,是掐在面颊上冷冰冰的手,傅椋一个激灵睁开了眼。
“你是谁家的小丫头?怎么就睡在这里了?”
月白绒袄的小少年蹲在她面前,头上戴了个护耳朵的鹿皮绒帽子,还没怎么长开的精致脸面有些眼熟,上头带着几分好奇和兴意。
“这脸倒是软乎的好捏。”
边说着,他手底下边又用力捏上两下。
被吵醒的傅椋一贯是有脾气的,蹙着眉头盯了他片刻,不晓得这个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但那只冰凉凉的手在她脸上捏来捏去捏得她痛,又不舒服,便也没去细想,究竟在哪里瞧见过这张脸,只觉讨厌得紧,啪的一下就抽开了那只掐在她脸蛋上的手。
带着些许困倦鼻音的嗓音显得有些黏黏糊糊,似刚采下的甜香蜜糖拉出金黄色的诱人糖丝,勾着人下意识滚动喉头。
“登徒浪子,好生不要脸。”
穆商言一愣,被抽打开的白皙手背登时就红了一片,有些火辣辣的发起了疼,他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瞅着手背,似是看见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
那表情就好像是天上飞过了什么样的鸟雀,尾巴一翘,从肚肠里过的脏东西,便不偏不倚地落在他手背上似的。
“你敢打我?还敢骂我?!”
一向尊贵的,从没叫除父皇母后外的其他人打骂过,小少年除了震惊,一时竟不知该拿出个什么样的反应来。
傅椋见不得他这大惊小怪的劲头,不过是打开了他的手又没打坏了他的脑子,谁叫他先凭空来捏她的脸,一看就是轻狂子,挨这一下也不吃亏。
她一向不同小孩子置气。
由着被拐卖一遭,见识过了,自以已经不是个小娃娃的傅椋故作老成的叹了口气。
她拍了拍裙子,站起身要往前厅去,看看时辰,再有一会当是到午宴时,也不知义兄口里的客人是什么样子的人。
见这人一声不吭要走,白挨了一下的穆商言哪里能让,当即就撑着栏杆跃上廊中,小少年趾高气昂仰起头。
“本……我让你走了吗?”
傅椋有些莫名其妙,不想搭理他,将将要充耳不闻视若不见地绕开来走,忽就被从后扯住了小袄的后领,拉了一个踉跄,向后倒去
身后的小少年托住她的后背,低头瞧她,嘲笑似的扬起半边长眉。
“喂,小丫头,我在和你说话呢?你的教养都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一向叫人尊敬来尊敬去,从没被人无视过这般彻底的小少年到底有些不舒坦,但心下里头却不免又升起几分隐秘的兴味来。
好似除了父皇母后还有皇伯伯一家外,从没有人以这般态度来对他,在那些人的眼里,他首先是父皇的儿子,是盛朝的太子,其次才是穆商言。
尤其是他身边那些所谓的陪读和玩伴,从来都是一副恭敬嘴脸,若不是他无意间听过那些人在背后的议论,当真会以为他们将他当做挚友兄弟。
想到这里,穆商言勾起一个几分讥讽的笑来,又带着几分恶念的想。
这小丫头对他如此不恭不敬,说不准就是不知道他是谁,倘若知道了他的太子身份,可不得是要吓哭了。
就像那几个被他设计驱赶出宫的伴读,最后还不是被父母提拎着耳朵,声泪俱下的来同他道歉。
不过这小丫头长得漂亮,合他的眼,父皇又常说太子需得以开明大度服人心,介时就哄她来给捏捏脸罢,也不必闹到父母亲那里吃一顿训。
穆商言漫不经心的想,方才伸去捏脸的手指没忍住捻了捻,上头似乎还残余着仿若软糯甜糕般的触感。
猝不及防向后倒去,傅椋眨了眨眼,正要蹙眉发起脾气,却忽的愣了一下。
方才还不觉,此时从下往上望,直白瞧着那一张漂亮脸蛋,倒是能看出这张脸有几分像谁了。
她依稀听说过,义兄好像是有一位住在宫里做太子的弟弟。
这念头一起,傅椋那股子气性自就散去了,同义兄和义父有干系的人,她向来是一副好脾气。
“是你先动手捏我的,”自诩好脾气的傅椋撑住他手臂要站起身,耸了耸挺秀的小鼻子,皱着脸同他讲起道理来。
“不可以随随便便就捏陌生姑娘的脸蛋,那是登徒浪子的行径,就算你是太子也不可以。”
穆商言一愣,猛然睁大了眼,显然是没明白这小丫头既然知晓他身份,为何不害怕得瑟瑟发抖,反而还一本正经的同他讲起大道理来。
直到手臂上传来叫人握住的感觉,穆商言才从愣怔中醒神,下意识扫过去眼。
搭握在他手臂上的是五根葱白如玉,柔软纤细的手指,泛着莹澈光泽的指甲修剪圆润,带着胭脂桃粉,似如晚春枝头半开的海棠。
包着骨节的皮肉撑起微隆的白皙小丘,细若丝线般的青色脉络埋于其中,如雪中蜿蜒流向谷地的脉脉清溪。
少女的手又细又软,生得漂亮,一时叫穆商言看愣了神,心跳的几乎快了。
当真是奇了怪了,他往昔间也看过许多人的手,但从没有哪一刻令他这般不自在。
直到傅椋拉着他走了几步,方才趾高气扬的小少年才醒过神。
他有些懊恼,为自己盯着个小丫头的手看失了神而丢脸,却又控制不住将目光移去,偷偷摸摸往二人牵着的手上瞧。
牵着他的那只手又暖又软,他没忍住捏了捏,耳根不禁红了一片。
“干,干什么?你要带我……本太子去哪里?”
“当然是去用膳呀,”细细雪中,皓齿明眸的小姑娘转脸冲他笑,依稀能见得往后几分艳丽姿容的面上,带着雪吻过的红晕。
“你不是义兄说的客人吗?”
“你管谁叫义兄?我皇兄?那你也得叫我兄长,我同他差不了几岁。”
傅椋眨了眨眼,细想了一下,确实是这个理,于是轻声软语地叫了声哥哥。
话音落,却只觉手叫人牵得更紧了,方还见得几分愤色的少年满脸通红,结结巴巴放下豪言壮语。
“嗯,嗯,你,你以后就是我穆商言的妹妹了,我罩着你。”
那时谁能想再过那么十几年,她从‘妹妹’一跃成皇后了呢,倒也是造化弄人了。
傅椋眸中难得浸了几分温柔,不管是初见时骄纵的小少年,还是后来张狂明媚的少年郎,乃至如今愈发稳重却仍余稚气的青年,都不过是一个人。
是这冠花的寓意……
傅椋稍稍有些迟疑。
不过算了,管他呢,好看就成,反正穆商言也不会晓得。
再者了,她可是那家伙明媒正娶来的皇后娘娘,送个小冠又怎么了。
掏出一颗金珠子买下了冠,汉子喜笑颜开,临了还翻翻捡捡的,从摊子里找出可以与之配成一套的长簪送给傅椋。
旁观的兰絮倒是觉得这玩意远不值这么个高价,但见傅椋确实欢喜,也不忍扫了兴致,左右不过是件东西物什,买了便是买了罢,反正花的也不是她银钱。
又逛了一会,日头渐渐往西斜去,过了立夏后,白昼也愈发长了起来,明明快到酉时,天还是亮堂堂的。
傅椋正要往西看看那边的灯色点起来了没有,忽就听到一阵喧哗声响,她下意识闻声去看,见几个穿着皮毛麻衣,腰缠弯刀的人高马大汉子正拿着画像在人群中找人。
这种事情并不少见,每每有小主子独自跑出来贪玩,下属们总是操碎了心。
她看了两眼,扫过画像上样貌俊俏的青年就收回目光,对一旁唆凉粉的兰娘娘道:“我瞧着西边街口的灯亮起来了,应当是开楼了。”
作者有话说:
其实咱们的皇帝陛下小时候是有暴君钳制的,可惜还没怎么发展就叫傅娘娘从根掐断了。
第31章
这样的话一出来,周遭不少人的目光都扫了过来,心道是两位俊俏小哥儿去那种风流地方,竟还说得如此明目张胆,也不嫌几分害臊。
西边往南去的一整条街,有个风雅名头,叫做花灵坊集,里头开的都是些红楼楚馆赌坊什么的,是赫赫有名的玩乐地界儿。
至于这个名头么,傅椋想着,大抵是想说那里头的姑娘们,同花中灵妖差不了几分。
晚上开楼时,街口处就会点上一盏红灯笼,意着时候到了,财源广进,客官可以往里头走。
傅椋不止一次同兰絮说过这个点子好,也不晓得是哪位神人想出来的,既悄无声息却又明目张胆得很。
兰絮唆完了凉粉,接了春梅递来的帕子不紧不慢地拭了下嘴,对周遭各色目光视若无睹。
“傅兄,慢着些,明月姑娘又不会跑了。”
要是穆商言晓得此番带你出宫是往花街去的,还不回头就叫老头子来打折了腿了。
兰娘娘没忍住心里腹诽了句。
她家三代从将,家风一向严得很,可比不上傅椋这般官家小姐,有人宠纵这不说,就算是捅破了天也有人跟在后头修补上。
只愿秋后算账时,傅娘娘能看在往昔好姐妹的情谊上将她护一护了,不然当着诸多后妃的面被撵着满后宫跑,也忒没面子了些。
“两位小兄弟说得莫不是风华玉露里的那位明月姑娘?”坐在隔桌的人闻声扭头,凑过来搭话,“如果当真是那位,可不用去哩,白跑一趟。”
“为何是白跑一趟?”傅椋转脸,朝人拱了拱手,“我们兄弟二人可是专程冲着明月姑娘来的,听闻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欲想讨教一番,还劳烦兄台好生讲讲……”
话音稍稍一顿,傅椋抬眸扫去隔桌上的几碟小菜半壶酒,略一思忖,晓得这种信息都是要拿银钱换的,于是十分上道的微微一笑。
“这一顿便记在小弟头上罢。”
兰娘娘嘴角微微一抽,好嘛,这已然是入了戏了,傅椋对她一眨眼。
这小栈开的地界不算繁华,但离花街不远,酒肉价格还是高些。
搭话的中年人虽穿着一身锦衣,却不是什么上等的料子,想来家中只是小康,但桌上既有酒又有肉,还又一人独坐,不同他人拼桌,说明平日里花钱就大手大脚。
只是张张嘴就能省得一顿饭钱的便宜事,想来他不会拒绝。
果不其然,那男人一听,先是一愣,接着不好意思搓了下手,但面上那点藏不好的窃喜却将他心思暴露个彻底。
他一边说这多不好意思,一边又继续讲下去。
“嗐,两位小兄弟有所不知,这不是今年的花魁会提前了吗?那老鸨子既花大价钱将人挖来,打的就是花魁的注意,最近造势造得厉害,哪里能轻易叫摇钱树出来见人,那多没新鲜劲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