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沉默的注视着眼前的女人。
容妃静静的站在原地,接受对方的打量,神态娴静。
哪怕刚刚经历过一个比她年纪轻得多,更受丈夫宠爱的妃子的欺辱,她看向他的目光中仍旧没有一线的怨怼与愤怒。
那双眼睛就跟二十多年前第一次见到她时一般清澈而沉静,好像是一泓永不干涸的清泉。
这些年前朝的局势变化,他变得更加苍老,她的容貌也有了岁月的痕迹,但她看向他的目光从未变过。
皇帝的神色慢慢变得柔和,“从你入宫至今已有二十余载,兰儿,这二十余载你可曾怪过朕?”
容妃,“陛下对我如此厚爱,能够陪伴在陛下身侧已经是我的福分,我怎会怪陛下。”
这样的话让旁人来说,会让人觉得是假话,是阿谀奉承,巧言媚上。
但由她这般平淡而温柔的说出,却会让人觉得这的确是一句从心底说出的实话。
她不计较,皇帝却不由得开始计较了,“你不怪朕方才没有替你惩戒嘉妃?你不觉得朕太纵容嘉妃,嘉妃也做的太过分了吗?”
容妃微微抿了一下唇角,垂眸静思片刻,方才低缓道:“陛下这般做定然是有陛下的用意。”
这便是容妃不同于其他人的魅力了。
后宫中的妃子太多,多得是得了一点圣宠就喜形于色的人,也多得是见旁人得了圣宠就满眼妒忌的人。
太多妃子想要事事掐尖,力求在皇帝这位江山之主面前抢到关注。
只有容妃什么时候都不争不抢,不骄不躁,云淡风轻。
皇帝看着她秀美的面庞,一时忍不住感叹道:“白麟这孩子怎么半分都不像你呢?”
容妃抬眸,面色微动,眼中含着担忧,“陛下,白麟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自己的孩子是什么秉性,容妃自己是清楚的。
从小到大,她都习惯了宋暮三五时的闯点祸事出来。
只是这几年她本以为宋暮已经日渐成熟,不会再像是小时候那样轻狂不懂事,到处闯祸惹事了。
眼下父母离京,没人看着他。没想到他这个架势倒像是憋了几年准备闯个大的?
想到方才嘉妃的控诉,她心中愈发犹豫不定。
一方面她了解自己的孩子,他不是嗜杀之人。另一方面她也太了解宋暮的性格,胆量,闯祸的能力……
皇帝面上多出了一点笑容,轻哼了一声,“你可是为我生了一个好儿子。这混小子胆子不小,现在连先斩后奏都学会了。”
容妃察觉到圣人口气中并无怒火,反倒有几分笑意,心口微松,知道事情大概没有她所设想的那般严重。
皇帝宽慰道:“今日的事情你不必放在心上,嘉妃会这般轻狂无礼,朕也是未曾料想的。日后她不会再找你的麻烦。”
容妃听出皇帝口中的呵护和歉意,安静的点头。
·
嘉妃气冲冲的离开了皇帝的居所,一出门,便有几个人急忙迎了上来,就连伺候嘉妃的太监和宫女都慢了一步。
“哎呦,这是谁呀。这不是娜尔,我的好妹妹吗?”
“娜尔,你这身衣服可真好看!”
领头的男人头发编成两股,垂在胸前,耳坠金钩,一袭花袍,他抬手制止了其他人继续乱糟糟的说话。
“娜尔,那老头子可信了你的话?”
嘉妃见到族人面上气愤的表情少了一些,脚步一顿,目光隐晦的扫向一旁的侍女和太监。
见他们个个都因为听不懂异族语言而一脸懵,这才放下心来,同样以蛮语回答道:“他当然信了我的话,我看他非常生气。”
她转过头一脸轻蔑的瞥了一眼身边的太监和宫女,用官话说道:“去去去。没看到我正在和我的族人说话吗?都滚开!”
一众宫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领头的大太监先行了一礼,转身向后退去。
虽然退开了,但宫女和太监其实也没有退开太远的距离,这种退让更像是象征性的服从。
如果不是因为这位主子的脾气一向是后宫众多妃子中数得着的不好惹,性格跋扈张狂,稍有不顺心意就鞭打宫人,甚至她自己还能使鞭子。偏偏平日又很受帝王宠爱,连这种象征性的退让都不会存在。
虽然这不是在宫廷,但按照中原的习俗,妃子娘娘入了宫就不应该再和外男见面了。
太监和宫女们当然不可能放任他们独处。
嘉妃能够感觉到明里暗里还是有很多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她烦躁的紧皱着眉头,用蛮语骂道:“真烦人。这些人就跟苍蝇一样,到处都是。走到哪里都被盯着。”
男人一脸急切的开口问道:“那个老头子有没有说怎么惩罚万人敌?”
嘉妃眉心微皱,“没有说。”
男人听到这话,面上毫不掩饰失望,“老头子这么晚把你赶出来,是不是已经开始怀疑你了?”
一旁的人也说道:“对啊。娜尔,你怎么这么晚被赶出来。难道你还抢不过一个老女人?”
嘉妃不耐烦的大声叱责道:“你不要再胡说了!怎么可能!”
男人见嘉妃生气,面上很快露出安抚的笑容,伸手想要拍一拍她的肩膀。
但他的手刚抬起来,便感觉到有数道目光芒刺一般紧紧盯着他,还有人低声咳嗽。
男人的动作一僵,默默收回了手,只能笑着对嘉妃说道:“你也别生气。我可没有怀疑你的意思。娜尔,你是我们部族最漂亮的姑娘,没有男人会不喜欢你的。你要好好抓住老头子的心才行。”
旁边有人帮腔,“中土的女子都很温柔,娜尔,你也不要太骄傲了。改一改性格吧!”
“虽然你很漂亮,但老头子毕竟是皇帝,不要跟他吵架嘛。娜尔。万一他真的生气了怎么办?”
嘉妃翻了个白眼,不屑一顾的说道:“她们都是绵羊,一群蠢货。我用得着学她们吗?不过是一个老头子而已!”
男人只能点头,顺着她的话说,“娜尔你当然跟她们不一样。魏大人当初第一次见到你就夸奖你。你比所有姑娘都聪明,官话学的这么好。这一次是魏大人的亲人遇到了危险,娜尔,你多对老头子吹一吹枕边风,多闹一闹他。万人敌不能再留了,魏大人的侄子你也一定要把人救出来。”
嘉妃听到对方提起魏大人,她不由得正色起来,低声说道:“放心吧。我会做到的。”
第六十八章
第二日照旧赶路。
一早由诸卫开路, 中郎将南筱清点兵员,却发现羽林军十六卫中缺了四卫将军与人马。
一人手持令牌前来传信, 却是圣人身边的太监, 这人只道:“圣人有令,抽调四卫先行回京探路。”
南筱听在耳中,查验了令牌确认无误, 面上不动声色的点头应允,并未多问一句。
直到中午,他见到南辞,方才不经意一般问道:“你注意到今天有什么变化没有?”
南辞的官职不及他高, 仅仅只是一个中书,但胜在可以常常在御前行走, 为圣人解惑, 提供建议。官职低微,却是显贵。
这离京与回京的路线早在一两年前就定下,沿路的各级官员, 尤其那些小官小吏本来一辈子都难得见天颜一次。
一旦听闻圣人要经过自己的辖区都一个个牟足了劲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在圣人面前展露展露自己的能力。
就算不能讨好到圣人, 那要是能巴上朝中大员也是受用不尽。
因而这中午专为百官在行道旁建了数栋小楼, 备下茶饮。
南辞一进屋就热得脱了发冠, 敞着襟口, 双手捧着碗, 灌下去几盏冷茶。
“变化?什么变化?”
他抬起头一脸茫然,片刻后,点头顿悟道:“是有挺大的变化。”
南筱坐在他对面,侧耳凝神听了一二, 确定隔墙没有耳朵。
他这才压低声音, “什么变化?”
南辞擦拭着额上的热汗, 笑道:“哥。你不觉得今天比昨天还热吗?”
南筱却没有与他说笑的意思,只眸光更沉了一些。
南辞让南筱这样瞥了一眼,不由得笑容一僵。
他咳嗽了一声,正色起来,“哥,你说的是什么变化啊?我看今天圣上精神头挺好的,还是跟嘉妃下下棋,由着尚书他们陪着说笑。没什么特别的?”
南筱压低声音,“你没有发觉少了一部分卫兵吗?”
南辞听到南筱的话,沉思了片刻,“要说奇怪的地方也不是没有。今天圣人召见了肃王,表扬他此番泰山之行的辛劳,又提及两年前礼部员外郎魏行的建议。当时魏行谏言,肃王为圣人诸子之中最长,东川苦寒,易当改封临江。此事重提,圣人的意思似乎是让肃王现在回封地收拾行囊,待他回京便改封地。”
南筱目光微冷,眉心微皱,“你怎么不早说?”
南辞一摊手,“这些日子圣人大肆封赏本就是常事,封禅泰山这样的幸事,百官抢着来,不就是为此吗?圣人心情好了,要为肃王改封领地,我一开始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南筱,“圣人今日便让肃王离开?”
南辞肯定道:“是今日就让肃王先回封地。”
兄弟二人面面相觑,皆从中品出了一丝危险的味道。
若是单单要为肃王改封也不是什么大事,怎么偏偏现在让肃王就回东川呢?
调离四卫也不是什么大事,可事先没有半点消息,一早突然就下令,多少有些奇怪。
但看两件事都不是大事,放在一起却耐人寻味了。
南辞喃喃道:“哥,你说圣人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南筱,“今日的话,你知我知,不可再传入第三人的耳朵。此事我们断然不能牵涉其中。”
南辞,“真的能不牵涉其中吗?哥,这事要不咱们还是给京城传个信吧。我听说咱们囡囡现在是王妃了,这样的消息还是应该告诉她。”
他想到被同僚说恭喜时的场景,仍然觉得好笑,自家妹子成婚的消息,他居然要从旁人口中得知。
好像整个京城所有人都知道了,又传到他们这些离京之人的耳中,一圈下来,他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连一杯自家妹妹的喜酒都没有喝上,更不用说其他。
知道南欢被赐婚时,他心中不仅诧异还酸涩,过了一会儿才感觉到喜悦。
本来南欢这几年在外面受苦,他心里对这个妹妹就是有些愧疚在的,好不容易将人接回来。
他虽然不知道是府中为什么将人接回来,总归这是一件好事,自家妹妹都病得这样严重了,瞧着真让人不落忍。幸好人接回来了,从此南欢虽然不能说跟离府前一样过日子,总归不会亏了她。
他没想到越恒会上门求娶,更没想到南袤为了保住养女,会把病得那么重的亲生女儿推出去。
宋暮将人带走,他打心眼里是松了一口气的。
跟着宋暮走,总好过落在越恒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