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该将这件事就这么放下了,府中其他人好像都放下了,可这离京的一路上他却总是忍不住想起囡囡。
她小时候粉雕玉琢好像一个小粉团一般,时常糯声糯气的喊着他兆安哥哥,白马公府没有第二位小姐。
她年纪稍长一些,便能为他的箫声伴奏琴声相合。
这样一个妹妹曾经不知让他在同龄的公子中有多得意,他的那些玩伴总爱拐弯抹角的从他这里寻找有关他妹妹的只言片语。
可他这样好的妹妹却被赶出了白马公府,从那以后,即便当街遇上他也只能故作不识。
南欢倒在污水中哭泣的样子,总是时不时的浮现在他脑海中,想起便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一下。
魏玉这样欺辱他的妹妹,真是可恨。可怜南欢那时根本不知道魏玉入城时已经是郡马,仍旧是一片痴心在等他。
更可怜是南欢遭魏玉弃了一次,又让亲生的父母舍了一次。
他总忍不住想,若不是他招惹了越恒,说不准那一日越恒就不会来白马公府,是不是南欢就不会带去见越恒。
那么现在她便应该在白马公府好好养病,等着他回去还能见到她,给她带各种礼物。
南欢不在府中时,他知道她在那里买酒,不见得去见她,可心中总是知道他们仍能见上面,南欢仍在这城中的某个地方好好活着。
可这一次南欢离开,离开的那么突然,成婚成的也突然,他为她高兴,可却又忍不住的难受。
南辞喃喃道:“也不知道七皇子会不会对囡囡好,她身体不好。皇家太凶险了,稍有一点差错就是万劫不复。咱们做哥哥的得给她撑腰,帮一帮她才是。”
南筱沉默了很久,声音冷沉的说道:“父亲说囡囡不愿意认我们白马公府,你也不必总想着她。多半她心中对我们是有怨的。”
南辞不明白,他睁大眼睛看着南筱,眼圈微微泛红,“我们是一家人,身上流着血都是一样的。亲兄妹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她心中有怨也是正常。
哥,难道你心中就不难受吗?那一日咱们妹妹差一点就成了越恒的妾室。她离开时病的那么重,现在都不知道身体好了没有。这几年又吃了这么多的苦。咱们做哥哥的都不帮她还是人吗?”
南筱错开眼,不与南辞对视,他面色冷肃,“今日之事还未搞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事关亲王等一等再说。你不要跟京城传信。”
南辞呆坐在桌边,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像也没把话听进去。
“我从前觉得魏玉心肠冷。现在发现哥你的心也好冷。”
·
这一日宋暮回府,面色却很沉。
南欢,“殿下,出什么事情了吗?”
他对南欢说道:“魏玉想要见你一面。”
北衙负责看管魏玉的狱卒一直说魏玉想要再见南欢一面。
宋暮怎么可能会允许。
但今天这几日魏玉开始绝食,下面人来报的时候,宋暮一开始没当回事,让人把汤水给他灌进去。
没想到今天这人又玩出了新的花样,自残。
就为了见南欢一面,这姓魏的连脸都不要了。
宋暮很想让这姓魏的死,最好死无完尸,却不想让他死在圣人回京之前,死的这么轻松。
事到如今,就算让魏玉再见南欢一面又能如何呢?
他做出了那么多恶心的事情,总不会还痴心妄想以为南欢会跟他和好如初吧。
况且,这件事选择权在南欢手中。
南欢听到这个消息一怔,她想了想,慢吞吞的重复了一遍:“见我一面?”
宋暮的目光沉沉落在南欢的脸上,双手背在身后,“你不愿意就算了。”
南欢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莞尔一笑,仰头看着宋暮,“殿下陪我一同去吧。”
宋暮有些意外,他挑了一下眉梢,“我跟你一起去?”
南欢笑盈盈的望着他,“是啊。你跟我一起去。殿下不愿意吗?”
宋暮不知道事情怎么从南欢愿不愿意见魏玉变成了他愿不愿意。
他当然是愿意的,甚至是求之不得。
“我明日陪你去见他。”
次日一早,南欢跟宋暮一同乘车去了禁军北衙。
衙门口轮值的将军见到王府的车驾有些惊讶的上来笑着询问,“殿下,怎么今日乘上车了,难不成是生病了吗?”
宋暮是禁军的直属上司,平时也不爱摆架子,不少将官都是曾经跟他上过战场,背靠背的打过硬仗,一起出生入死,立下战功由他一手提拔上来的。
这样的下属彼此之间自然比京中其他衙门要亲近的多。
只有一点,这些靠着搏命军功的将官大多是粗人,不见得有京中文人察言观色的本领,还有那么几位从最底层的士卒一路摸爬滚打上来的,一身混不吝的将官遇见这位上司也敢与他开几句玩笑,怎么罚都不见得改。
一道声音从内里传来,听着比平日更冷淡沉稳些,“你放行就是。”
偏偏这将军跟没听见一般,伸手掀开了马车的帘子,嬉笑道:“殿下是不是真的生病了,还是前两日吴老二那莽货跟您动手没轻没重,给您落下暗伤——”
话音未落,人就横飞了出去。
第六十九章
周围的卫兵都是一惊, 今天殿下怎么一大早就这么大的火气?
将官捂着护心甲从地上打了个滚爬起来,面色微红, 挥了挥手, 支支吾吾道:“放,放行放行。快给殿下放行。”
马车长驱直入,经过北衙重重岗哨, 停在了牢房门口。
早有几个狱卒在这里等候,见到马车里走下一位罗裙艳红的美人也不见惊讶。
南欢跟着宋暮走进长长的地道,刚一进地道,她就因为扑面而来的阴冷潮气打了个激灵。
盛夏的时节, 这地道内跟外界温度差得很大。
宋暮脱下身上的外袍罩在她的肩膀上,他身量高挑, 朱红的锦袍罩在她的身上, 她根本撑不起来,滚了金边的衣摆本到他腰间,在她身上却坠到了脚踝。
南欢仰着头, 安静的站在原地让宋暮给她拢好衣服。
宋暮伸手从狱卒手中接过烛火, 叮嘱道:“此处太暗, 你扶着我, 小心脚下。”
狱卒忍不住有一瞬的侧目, 为宋暮前所未有的温柔语气而感到惊讶, 只一眼就匆匆收回视线不敢再多看。
心道这样美丽的妻子,恐怕任谁都是要珍宝一般捧在手中的。
南欢伸出手牵住了宋暮没有持烛火的另一只手,跟在他身边慢慢往下走。
在地道尽头,最后一间牢房见到了魏玉。
牢房空荡荡的, 房间内没有窗口, 十分阴暗, 只有一个犯人孤零零的垂头坐在角落里。
靠墙坐着的人听见动静睁开眼睛,慢慢抬起头来。
他□□着上身,右臂上缠绕着白布,布条上沁出血痕,长发蓬草一般披散着。
整个人乍一看就如同流民一般,几乎让人认不出这竟是名满京城,当为世家公子冠首的魏公子。别的不说,他身上那股矜贵冷傲的少年意气,此刻是半分也瞧不出来了。
南欢却仍一眼就认出了他。
这张脸她放在心上记挂了多少年,想忘得一干二净只能是妄想。
那双素来多情的桃花眼,此刻爬满了红血丝,看得出来他过得不算很好。
这样她便放心了。
若他在牢狱之中安然无恙,过得舒舒服服,南欢心里怎么能舒服呢?
狱卒手里攥着一串钥匙,说道:“二位贵人先等一等,我来开门。”
南欢在栏杆外站住脚,垂眸,冷眼瞧着牢中的人。
魏玉的双手双脚都锁着铁链,他挣扎着站起来,一步步往她的方向走,长长的铁链在地上摩擦出叮当的脆响。
他的一双桃花眼落在她的身上,紧紧盯着她,眼中闪动着哀伤的神采,显得愈发深情动人。
南欢的面庞秀丽素白,站在阴暗的牢房之中,便如同一枚熠熠生辉不染纤尘的明珠。
魏玉的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沉重的铁链束缚着他的四肢,他像是一只在黑暗中艰难爬行着企图靠近唯一光源的虫子。
宋暮眉心微皱,目光瞥向一旁的南欢,心中有几分烦躁,忍不住将掌心中的那只手握得更紧了。
他怕的是这姓魏的用一副惨样真博得了南欢的同情。
此情此景下,南欢面如霜雪,没有一丝情绪。
她垂眸看着魏玉,目光便如同冬日湖面上的薄冰,透着很淡的冷意。
在叮叮当当的铁链撞地的声音里,魏玉终于一步一步挪到了栏杆旁,双手握住栏杆,将脸贴在粗糙的柱子上,望向外面的人,轻轻唤了一声,“囡囡。”
狱卒终于打开了门,南欢却没有上前的意思。
她站在牢狱之外,神色漠然,“有什么话,现在赶快说完。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
魏家跟肃王勾缠在一起,肃王坐罪,他们也不可能轻而易举的脱身。
就算别人能保住一条性命,魏玉作为肃王的女婿,算是主犯,绝无逃脱的可能。
即便他这一次有通天的本事能活下来,她也会想办法送他去死。
魏玉听到南欢的话,眼神愈发哀伤,却是勾着薄唇轻笑道:“囡囡,死前能再见你一面,我已经十分满足了。”
南欢不知道他有什么好满足的,这一切不都是他咎由自取。
魏玉的目光扫过南欢跟宋暮牵在一起的手,笑容苦涩,低声说道:“我不后悔这一次回京,我后悔没有早一点回来带你走。囡囡,你恨我也好。等我死了,你总不至于忘记我。有你一个人记着我就足够了。”
男人的嗓音如同从桃花林下流过的泉水,温柔含笑,让人听得耳朵都酥了。
他一向是最懂该如何说情话,讨女人欢心。
南欢偏不想让他如意,她面无表情的说道:“不,我不恨你。我只觉得你恶心,可笑。你废话说完了吗?说完了我要走了。”
魏玉垂下眼,长睫掩住眼底的微红,他压下泪意,再次抬眸再看向南欢,好像要将她的容貌刻在心里。
“的确,我说的都是些废话。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若是早知道今日,我当初一定带你一起走。说不定我们的孩子现在都能走路了。”
他红着眼睛,笑道:“囡囡,你等了我几年,被我欺负得这么惨。以后可不要再这样傻傻的去信男人的鬼话了。天下男人都是我这般,宋暮也不见得就比我好。你可要小心一些,把他盯得紧一点。别让他背着你跟其他女子鬼混。”
宋暮的目光突然变冷,如两道利箭一般落在他身上。
魏玉却还是跟没看见一般,一双桃花眼自始至终只有南欢,“你身子自小就不好,凡事千万别勉强自己。天冷添衣,日常饮食多注意。以后,以后没有我在你身边了,不被我这个坏人欺辱了。你要好好的,长命百岁。”
他偏过头,用额头抵着栏杆的柱子,哽咽了一声,说不出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