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桨低头,在她耳畔问道:“公主,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李梵清动了动唇,却觉唇间发干,喉头也涩涩,说不出话来。
兰桨心思机敏,忙去桌上沏了一杯白水来,扶着李梵清靠坐在床头,缓缓喂她喝水。
润过嗓子后,李梵清轻咳了一二声,声音却仍是沙哑:“什么时辰了?裴积玉呢?”
兰桨答道:“刚过酉时。裴二郎眼下在澄意堂歇息。”
澄意堂是原先卫收的住所,离垂香院最近。兰桨留心着李梵清的神情,见她面上并无异色,暗暗松了口气。
她还怕李梵清会因裴玦暂歇在澄意堂而有所不悦。眼下看来,李梵清待裴玦确实不同。
兰桨低眉细想道,她服侍李梵清多年,自是知道李梵清脾性,虽有时骄横,却并非蛮不讲理,更是极少动怒。
李梵清是天子之女,贵胄之身,她冲冠一怒亦不亚于天子之怒,总是不见血不肯罢休。
上次她恼怒卫收,直接刺了他一剑。虽当时未致命,可绵延数月后,卫收还是因剑伤伤重不治,撒手人寰。
今日是因何訾当街行刺,误伤了裴玦,李梵清震怒之下,亲自提剑斩杀了何訾。
兰桨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难免生出几分伴君如伴虎的后怕来。
毕竟无论卫收还是何訾,都曾是李梵清的枕边人。枕边人都落得如此下场,何况兰桨只是个婢子。
兰桨忽又想道,上回卫收惹恼李梵清,乃是因卫收诋毁了虞让;今次李梵清斩杀何訾,乃是因何訾行刺不成、又误伤了裴玦。
兰桨愈发确定,裴玦如今在李梵清心中的位置,几乎可比肩虞让了。
只是,公主自己似乎并未察觉。
兰桨正漫想着这些,就听见“吱呀”一声,桂舟领着太医推门而入,来替李梵清诊脉。
“公主乃是一时急怒攻心,这才晕厥过去。”太医道。
“外伤可要紧?”
“医女方才瞧过了,皮肉擦伤倒是不打紧,配着玉肤膏再搽药便是。只腰间有处淤青,可能会痛上两三日。臣一会儿回太医署配过药,公主每日敷上一敷,有活血化瘀之效。”太医极尽忠诚,将伤处与疗法仔仔细细讲了来。
李梵清心不在焉,待这老头终于说完,忙不迭便问道:“裴二郎掌上伤势如何?”
太医心下一滞,只觉头皮一紧,声音都发颤:“裴二郎……掌中伤势只是瞧着可怖,那刀刃刺得并不算深,好生将养上一段时日,莫要劳累,便可恢复。只是……”
“只是什么?会留疤?”留疤虽可惜,但总好过一双手废了,李梵清想道。
“配以玉肤膏倒并不容易留疤。只是,那匕首又在裴二郎手腕掌侧间划了一道,恐会伤了手筋。”
李梵清陷入一片默然,半刻后才又道:“伤了手筋会如何?”
她问出口后才反应过来,手筋伤了,这手自然也就废了,实在是多此一问。
“不必说了,本宫知道了。”李梵清闷声道,“且尽力去治,缺了什么、短了什么便同本宫说。”
太医终松了口气。原以为公主听到这个结果会大发雷霆,却不想公主还是极近人情的,并没有为难他。
“公主,裴二郎听闻公主苏醒,请求一见。”门外张得意禀道。
李梵清点了点头,以示同意。
兰桨与桂舟一个送走太医,一个迎了裴玦入内。
李梵清榻前隔着一座半透苏绣花鸟屏风,裴玦便止步在屏风那一侧,向李梵清躬身行了个礼,留给李梵清一个渺渺依稀的影子。
“你还伤着,怎地过来了?”李梵清问道。
“裴某乃是外男,本就不便留在公主府。只是念及公主替裴某延请太医救治之恩,特留待此,只等公主醒后,向公主亲自道谢,再作离去。”裴玦的嗓音一贯温温润润,如春日之泉,此刻亦不例外。
不知为何,李梵清从他这话中品出几分疏离之意,一时间心头微痒,总觉得不大畅快。
李梵清顿了许久,才开口道:“你倒见外。可是觉得我今日不该杀那何訾?”
静室内传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嗟叹,裴玦道:“不是不该,只是冲动了些。公主杀了何訾,便问不出幕后之人了。”
李梵清一声冷笑。若非当时以为何訾会主动开口说幕后之人,她也就不会放松警惕,被何訾钻了空子。
隔着屏风,李梵清只能瞧见裴玦轮廓,右手上隐约包扎了一圈白纱布,尾端系成了个结。
“你府中不是还拿下了一个门子吗?由他可摸至魏国长公主府。届时,我自会去找卢檀儿讨个说法。”李梵清冷道。
“可是少了何訾,便是少了一关键人证,长康郡主随时可抵赖不认。”
裴玦话音才落地,便听得屏风那侧“当啷”一声,似是什么东西砸到了地上,发出脆生生的响声。
李梵清将案头一方银碗拂在了地上,碗中余下的水亦洒落在地。
“我把剑架在她脖子上,看她认不认。”李梵清气道。
“如意……”
“公主,宫中传旨。”门外兰桨的声音同裴玦的声音重叠在一块,“陛下宣公主至含象殿觐见。”
第21章 燕帝
李梵清应了一声“知道了”,便将兰桨与桂舟唤入了屋中,准备替她梳洗更衣。
“你方才想说什么?”她问裴玦道。
“无事。”裴玦喉间微动,“既是陛下召见,裴某自当告退。”
李梵清知他心有去意,强留无用,便只能点了头。
她绕过屏风而出,只能望见裴玦离去时,门口的一角衣袍。
因是燕帝匆匆召见,故而李梵清也只是草草更换了衣装与头面,盘了个最简单的发髻,换了家常的衣裙。
只是她方才苏醒,气色不佳,眉眼倦怠,潦草的妆容更是难掩她满面病色。
李梵清心事重重,眉间深蹙,更在她眉宇间添了一抹愁云惨雾。可是,李梵清却并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怔忡难安。
李梵清目光落在妆奁中的一枚赤金丹凤累丝嵌红宝石簪上。此刻,对李梵清而言,金簪细长而尖利的尾部显得极为扎眼,那鲜红的宝石亦如血一般刺目,直教她想起白日里那一柄刺向裴玦掌心的匕首。
兰桨最懂得察言观色,以为李梵清是看中了那支簪子,想簪在发髻上。毕竟,李梵清今日瞧着确实憔悴,实在需要这些饰物好生点缀点缀。
兰桨伸手欲取奁中金簪,却被李梵清挡了下来。
“不必了。”李梵清道,“父皇今次少不得要数落我,打扮得如此招摇,嫌他不够恼怒么?”
兰桨面上闪过几分惭色,改选了另一支略显简约的花簪,斜斜插在了李梵清鬓间。
临走时,李梵清还是忍不住,将那支赤金丹凤累丝嵌红宝石簪拢在了袖中,藏在了掌心。
随着马车微微颠簸,李梵清领了兰桨与桂舟等几人,启行向皇宫方向去。
李梵清倚着车壁,阖着双目,似乎正假寐养神。
金簪藏在广袖之下,随着李梵清的右手渐渐收紧,金簪尖处压在她掌心,再深一些便可刺穿皮肉。
掌心间传来一阵刺痛,让李梵清不由皱了皱眉。可她更知道,她不过是被簪子刺了一刺罢了,这等痛楚,还不及裴玦今日被刺时的十分之一。
那一幕画面又在李梵清眼前浮现,如生了根般,挥之不散。
她想,人在危急之时的所作所为,都是出于那一瞬间的本能罢。
裴玦的本能,为什么会是伸手替她挡下匕首呢?
有一个答案显而易见,在她心头呼之欲出。
“公主,到了。”
承平公主府的马车入宫,一向有燕帝特许,在这禁宫之中犹入无人之境,一路驰行至含象殿外。
夜幕已沉,含象殿外广场极为开阔,更显幽暗。
李梵清算了算时间,其实自新春后,她亦有许久未曾见过燕帝了。便是她生辰那一回,燕帝都未曾露过面,只是让人送了赏赐至公主府。
虽然她与燕帝都不愿承认,但虞让之事确实让她与燕帝父女二人之间存了隔阂。
这也是她这三年来,无论如何放浪形骸,燕帝对她都极为宽容的原因。
只是今日她当街杀人,确实做得过火了些。李梵清当时便知,燕帝少不得要召见她,也少不得要罚上她一罚。
李梵清将金簪拢在袖中更深处,走下了车,待走近些,才见李元甫正候在廊下。
李元甫乃是燕帝身边最为信任的宦官,早年便受封了银青光禄大夫,如今又兼执掌内侍省,便是裴相见了,也须得给他几分薄面。
李梵清盈盈上前,向李元甫致意道:“阿翁。”
李元甫看着李梵清自幼长大,今日见她一身素色,形神憔悴,也不由叹道:“公主今日可受了苦!”
李梵清撇撇嘴,道:“知道阿翁一向最怜惜如意,若是一会儿父皇要罚我,还请阿翁替如意多说几句软和话。”
李元甫对李梵清这话十分受用,自是满口答应。又恐二人说话误了时间,李元甫也未再多言,忙迎了李梵清入大殿内。
李梵清闭了殿门,回身打量含象殿内,才发觉燕帝早屏退了宫人,眼下殿内只他们父女二人。
大殿四角皆燃着明灯,将整座金雕玉砌的宫殿照得亮如白昼。
燕帝今年四十有二,可由于长期操劳政事,两鬓已有了霜白之色,瞧着总觉得五十有余了。只是这衰老并未给燕帝添上几分慈祥,加上燕帝贯喜板着一张脸,眼尾处皱纹更深,只让臣下更慑于他威仪。
李梵清也难得十分乖顺,迈着莲步缓行至殿中跪下,恭恭敬敬向燕帝行了个君臣大礼,口称万岁。
燕帝未有示意,对李梵清视而不见,只一心翻着奏折,让纸页哗啦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内。
李梵清却也沉得住气,只低眉顺目跪在燕帝眼前,一语不发。
含象殿的深色地砖被擦拭得光可鉴人,一尘不染,隐隐约约倒映出李梵清的轮廓形容。李梵清忍着腰间隐痛,尽力去挺直背脊,就在她忍不住呼痛时,燕帝终于开了口。
“伤着哪儿了?”燕帝的声音庄严而浑厚,带着上位者的威势。
李梵清轻哼了一声,逞强道:“并未怎么伤到,略略有些皮肉之伤而已。”
燕帝道:“没伤着?没伤着怎么如此动怒,当街便将人斩杀了?”
“父皇不是都知道了吗?想如何罚儿臣直说便是。此事儿臣确实有错,父皇若是要罚儿臣,儿臣决无异议。”李梵清抢白一番,故作委屈,她深知燕帝最是吃她这一套。
燕帝合上奏折,深深看了她一眼,语重心长道:“你行事还是太过急躁了,如此这般,难堪大任。”
李梵清敏感地捕捉到燕帝话中深意,那“大任”二字,燕帝肯定是意有所指。
莫不是真如坊间传言,燕帝有意要立她为皇太女罢?
燕朝倒是的确有过女帝先例。李梵清之曾祖母、燕帝之祖母昔年便称了帝,是为大燕世宗皇帝。
世宗皇帝当时曾想过要传位于燕帝的姑母、辅国大长公主,辅国大长公主亦确实做过几个月的皇太女。只是辅国大长公主无心于政事,自成年后便一直醉心于书画,最后自己奏请了世宗皇帝,让世宗又废去了这皇太女之位。
不过李梵清倒并未开口询问燕帝,这“大任”究竟是何“大任”。以她对燕帝的了解,哪怕他当真有意立自己为皇太女,此刻也必不会将此事告知于她。
关键是,眼下李梵清自己也并不觉得自己能够胜任皇太女这个位置。
“父皇教训的是,儿臣在来之前,已深刻反思过自己的行为。”她也没说谎,燕帝说她行事急躁的话,她来前也听裴玦说过类似的。
李梵清当时乃是急怒攻心,动手前确实未曾考虑过后果,只图了一时的心下畅快。现下想来,她父皇与裴玦都未曾说错,确实是她虑事不周。
燕帝容色稍霁,抬手示意李梵清入座。
“那你自己想想,今日这件事是谁要加害于你?”
“……自然是何訾害我。”李梵清面沉如水,“假若儿臣当真揪出幕后主使者,难道父皇便能处置了那人不成?”
无论是永安王亦或是长康郡主,燕帝都不可能对他们大加惩处,明面上只能让何訾当这替罪羔羊,这也是当年李梵清未将李应对她用药之事说与燕帝听的原因。不过,话说回来,燕帝手眼通天,李梵清觉得燕帝未必就不知道此事。
燕帝拊掌一笑,行至李梵清身侧,就近坐下,道:“到底还是有些长进。看来这段时日你与裴二郎相处,耳濡目染,还是得了些智慧的。”
李梵清知燕帝也是误会了她与裴玦的关系,却并不着急解释。
“今日并无外人,你我亦不是君臣,只是父女。”燕帝和声道,“外头有人要害我的女儿,做父亲的没理由不为女儿出头。”
李梵清双眼一涩,只觉眼前一片雾蒙蒙的。她微微低下头,假作思索,不想教燕帝看见她异状。
少顷,李梵清理过思绪,开口道:“今日之事确实蹊跷。”
而后,李梵清从有人假借裴玦名义、约她至大慈恩寺相见一事说起,继而说到她在大慈恩寺遇见沈家母女。
“……此一件事定然是卢檀儿手笔。裴积玉也说,他拿下了假传口信的门子,说这门子确实与卢檀儿身边的婆子有往来。”李梵清好容易将这第一件事的头绪整理完毕,说与燕帝听。
燕帝不置可否,只问道:“那在你公主府门前闹事之事,你又是如何想的?”
“何訾之事不可一概而论。”李梵清答道。
燕帝又问为何。
“因为无论谁是幕后主使,卢檀儿也好,李应也罢,都没有理由要杀我。他们想做的,应当只是让何訾闹事罢了。”李梵清肯定道,“若要说谁最有杀心,这二人反倒不如何訾对我的恨意大。依我看来,许是何訾见没有活路,便想拼死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