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策一手撑着桌面站起来:“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有点人脉的好吗。”她的眼珠子滴溜溜转,“别声张啊,别人都还不知道呢。你怎么考虑?这一波绝对会有人事调整,你要是不升或者甚至降了,怎么打算?”
“你是陈立潇派来打探消息的吗?”陈嘉策短暂地沉默了一下,“我怎么打算啊?我不打算。”
陈立潇年后就没来过办公区。他把工位搬去了单独的小办公室,陈嘉策来上班一礼拜,只见过他一次。他和章赋并肩走向电梯,章赋满面春风,很得意地主导着对话;陈立潇则偶尔开口应付,趁等电梯的时间间隙扭过头,面部肌肉放松下来,眉毛弯成一个微妙的弧度,微笑中暗含着不耐烦,肆无忌惮地挂上嘴角。
不知他自己是否觉察,他身上有种极其隐晦的傲慢,但偶尔也会像刺针一样存在感强烈,只要他看不上的,都可以被列进穿刺名单里。
“我觉得和有些人交流非常费劲……”他曾在四下无人的时候这样抱怨,说到一半,连自己都觉得措辞过分,一边思索一边调整,依旧慢慢地说下去,“我喜欢和聪明人交往。”
“那我是聪明人么?”陈嘉策问。
他微微笑着,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姿态放松:“你不是么?”
十年如一日的礼貌温和,更像是出于中产阶级家教的条件反射,本质上,他可以称得上是个自恃头脑聪明、傲慢到极致的王八蛋。来自他的认可,和他的拥抱、亲吻一样,都带着命运恩赐的意味。陈嘉策受宠若惊,满怀感激接下来,然后忐忑地等待着自己被揭穿的那一天:会不会我并不值得他的青睐?会不会我的才能只是假象?会不会他只是鼓励我,事实上并不觉得我胜过旁人?
崇拜、信任和依赖伴随着随时可能失去他的恐惧,像家犬被驯化之后的条件反射。
陈立潇大概都已经忘了,毕竟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这会儿想起来,倒是觉得自己的记忆顽固得超乎寻常。
陈嘉策站在单向玻璃的内侧,姿态近似于暗中窥伺,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新奇体验:一个可以安然、细致地观察他,而不必担忧被发觉、乃至被反向窥探的机会。只有隔着一层玻璃,她才能倒退一步,以抽离的姿态审视陈立潇,和他身上某些让她感到悚然的特质。
家门口空荡荡的马路,空气里的烟花火药味,江南小镇冰冷刺骨的冬夜。月光像用剩下的洗脚水泼在地上,肮脏发亮。他从上往下打量她,用眼神劝阻她:不要幼稚。
兴许是身体机能还没有完全恢复,陈嘉策第一次觉得集中精力理解数字如此费力,太阳穴的血管突突跳动着。
“怎么了?”赵晓眉放下茶杯。
“头痛。”她合上电脑,小声说。
时钟指向六点钟,有人三三两两地站起来,吆喝着把大家从工位上薅起来,穿上外套出门吃饭。外面天气很好,空气清新而冷冽,并没有刮风,人走在路上,都因为不必哆哆嗦嗦佝偻着背而长高了两寸。赵晓眉和实习生并肩前行,听她说学校毕业的流程,一惊一乍地应和:“这么麻烦?那如果通过不了怎么办?”
实习生摊开手:“延毕喽。”
陈嘉策沉默地走在边上,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容靖。
“……今天晚上一起吃饭吗?”
这都几点了。他还是学生仔,除了上课写作业考试没有别的事填满日程,推己及人,就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像他一般闲。陈嘉策望天:“今天加班。”
和同事聚餐,本质上属于工作的延伸,称之为加班也没问题。电话那边的人顿了一下,这个沉默的当口,不知是同行的哪位仁兄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笑,陈嘉策下意识地捂住手机,主动落到队伍的最后,清清嗓子,才松开手:“喂?”
“嗯。”
他的回应里听不出情绪,陈嘉策莫名地又有了歉意:“下次吧。”
“明天晚上我们有演出,九点到十一点,你来吗?”他犹豫了一下,追加一句:“会不会太晚?”
兴许是因为他发问的姿态十足诚恳,也或许是出于她心里莫名其妙的歉疚,陈嘉策应承了容靖的邀约,于是时隔一个月再次见面的场合,就变成了驻唱酒吧的后台。
场子本就不大,还切割成了七点、九点、十一点三场,七点算是黄金时间,容靖他们的草台班子估计不够格,等到九点才能登台。拥挤的休息室里堆放着乐器、盒饭、化妆品,江游拿着小镜子画眼线,被突然推门进来的陈嘉策吓了一跳,一道粗黑的线条斜斜飞入鬓角。
“……找容靖?”
“……嗯。”
“他上厕所去了。”江游指指凳子,“你先坐会儿?”
话音刚落,当事人急吼吼地从外面冲进来。一股冷风猛地穿堂而过,门里门外的三人都哆嗦了一下。容靖的头发长长了一点,看起来没那么凶了;身上套着件拉垮的卫衣,像是流浪街头好几天没回家了的样子。
江游顶着一张画坏了的脸从两人中间穿过,径直走出房间,方寸之地就只剩他们。
陈嘉策不知道该说什么。对于容靖,她总是觉得自己的语言过于干瘪、不合时宜,平常口若悬河头头是道的劲,在他身上永远使不上。还是他说:“请你去喝一杯?”
前一场演出还没结束,外面座无虚席,有人在角落里和同伴咬耳朵,也有人坐在舞台前方跟着节奏轻轻摇晃。服务生端着酒杯在桌子和桌子之间穿梭,陈嘉策没留心,差点被撞到,一双手从人群中伸出来,小心地抓住她的袖口,奇怪灯光昏暗,容靖的眼睛却依然亮得吓人:“别走丢了啊。”
“谁走丢啊?这么大人了,看不起谁?”
这话有点没事找茬的意思,他不跟她一般计较,四两拨千斤:“我说我,怕给我自己整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