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心计
“贫僧法号慧空。”小和尚说完这句话便再没半个字,阿香进了屋还一步三回头去看那小和尚的脸。
静影打趣道:“你都将人家小师傅看得不好意思了。”帘外雨潺潺,雨声盖过了说话的声音,外头的人听不真切,慧空小和尚手握着佛珠,却看着雨幕,大约是在思考禅意,神情很是认真。
阿香却道:“看他那样子,也不像是不好意思的样子,出家人也这么目空一切吗?”她话里这个意思,倒不是说慧空目中无人,而是意指他物我两忘,小小年纪便能够无谓旁人的言语和动作。
静影端起茶杯,浅浅啜了一口:“北相国寺的师傅,都很厉害呢。你瞧这小僧看着普通寻常,可是神情坚毅便知道佛心稳固,再看他手持的念珠,是小叶紫檀木的,这样名贵的珠子怎会出现在一个普通小僧的手中?所以我猜想他必是寺中某位高僧的徒弟。”
那枚小叶紫檀佛珠,以前母后手中也有一枚,陈国虽不崇信佛法,但是母后却颇爱此道,自静影记事以来,陈国皇后便一直常握着小叶紫檀的佛珠,所以静影一眼便瞧出来它的材质。
阿香倒是十分惊愕,回过神来对静影赞不绝口:“姑娘真是见多识广,奴婢便什么也瞧不出来,还只当慧空是个寻常小和尚呢。不过他若是高僧爱徒,怎么在这儿招待咱们?”
静影微愕,随后给出了自己的解释:“许是小师傅参禅所需,再说若是连佛家都讲究三六九等,这北相国寺又怎配被称得上是大魏第一国寺呢。”
阿香若有所思般点了点头,拿起素衣,指了指禅房里面:“姑娘快些将湿衣裳换下来吧,省的着凉了。”
静影笑了笑。
衣裳换好后,主仆二人静坐了一下午,这是自国破后鲜少独自安静的时候,静影想到,若是只听雨声,看流水落花春去,其实倒也不失为一种惬意的人生,可是......
快到晚饭的时候,寒枝得了桓思飞的命令前来请静影,可静影推脱自己身体不适,便没有去。
“大小姐说风雨甚大,今晚便留宿在此处。”静影笑着点了点头,没有作声。
禅房的蜡烛并不明亮,到了晚间,雨突然停下了,天空有如水洗一般,却透了股冷意,静影想到白日后山那人所说的话。
宇文韶的话未必可信,再说朝堂倾轧波云诡谲,其复杂程度又岂是她一个小女子可以想见的,桓槊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而宇文韶却很有可能被立为皇储,这二人之间很可能是死生之敌,宇文韶说桓槊才是害死哥哥的罪魁祸首,这话存疑。
可转念一想,宇文韶又不知她是陈国遗民,也不知桓槊与她之间的真正关系,这样说的理由又何在呢?
一时陷入激烈的思想争辩中,最后还是仇恨淹没了理智。因为无论怎样,桓槊都是她一辈子的仇人。
静影取出袖中小刀,在手中细细把玩。无数次,她都想用这柄小刃结果了桓槊,可她不敢,因为不能一击即中,便会错失良机,那么她便会丧失这唯一复仇的机会,所以只能默默蛰伏。
“既然我无处可逃,便只能......将你也拉下马来。”脑中似乎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小人说“此非女子事也,母后和哥哥只是希望你活下来,那么多人为了你丢掉性命,难道你要以身投炉,去赴阴司吗?”
另一个小人却又轻轻道:“桓槊丧心病狂,强迫自己委身于他,无所不用极其,你早就受够了,难道就因为怕死,便不去为自己报这仇吗?你会甘心吗?不过贱命一条,可陈国皇室尊严不容践踏,既然走不脱,不如拉着他一起死。”
可是......她如何能将桓槊拉下马呢?
此时想这事,无异于痴人说梦罢了。
门“吱呀”一声,从外面打开,将静影吓了一跳,她蹙着眉,静静看向来人:“大小姐怎么想到来我这里。”
桓思飞却是快速冲向静影:“替我进宫。”她握着静影的手,兜帽下露出一双坚定的眼神,信誓旦旦道:“你不是想摆脱哥哥吗,那你进宫去,只要你进了宫,便会彻底离开哥哥。”
静影蹙眉:“大小姐您吃醉了么,说什么胡话?”
不可否认,在桓思飞说出“彻底脱离哥哥”那句话时,静影有过一刹那的心动,且是那种异常剧烈的心动,恨不得立刻就能将她话中所言实现,离开桓槊身边。
“我没有吃醉,只要你愿意进宫,我便能有办法让你留在里面,你不是想安稳度过此生吗,你不是恨哥哥入骨吗,你是奈何不了哥哥的,与其在桓府受多重折磨,不如进宫去。”
心思有如野草,一时间疯长,静影将其狠狠掐断,推开桓思飞,站起身来,走到烛光摇曳处,昏暗笼罩着全身,光源处照映着桓思飞,她那张棱角分明的明艳小脸上有些许泪渍,但被她隐藏得很好,若不是胭脂污开的话。
她当然知道桓槊权势滔天,魏国上下几乎无人能奈何他。
“大小姐是想害我?”静影给杯中添续了一杯水,只是一没留神,茶杯中的水满得快溢出来,她连忙收回了茶柄:“您不想入宫,所以想李代桃僵,可我残花败柳,如何入得了宫,再说于宫中为人玩物,和在桓府为人玩物,说白了都是玩物,又有什么不同。”她缓缓道来,不疾不徐,一边却留神着桓思飞的表情和动作。
桓思飞咬着下唇,眼中满是凌厉,一如她这个人,所有刚强全写在一双眼中。
她昂首义正言辞道:“进宫又不是只有伺候皇帝这一条路,他们想要的人是我,若你去了,他们的算盘必然落空,陛下一心痴恋沈贵妃,已经多年不曾纳妃妾了,你去了,不会有人强迫你的。”
内心的那杆秤又犹疑不定起来,剪灯烛微微抖了下,那光影便摇摇晃晃起来。
桓思飞惯会察言观色,见静影这样摇摆不定,便立刻乘胜追击:“难道你甘心一辈子都活在哥哥的阴影下吗,这可是你离开桓府最好的机会......先前你也试过,可是你也见识了哥哥的手段,他不是会轻言放弃的人,尤其是对你......”
那话语声犹如魔鬼,一下一下打在心头。
明明知道她未必安了好心,可那诱惑太大,以至于静影完全没法忽略桓思飞的一字一句。
是啊,逃也逃不掉,死又死不了。
在这个魏国,还会有哪里比皇宫更适合......
肩上猛地搭了一双手,静影被吓了一跳,险些将整个烛火都剪熄,桓思飞近在咫尺,她有着和她哥哥一样的脸庞轮廓,当然也拥有着一样赤.裸.裸的算计。
只是各取所需,便无所谓陷阱,只能闷着头往里头跳了。
桓思飞笑了笑:“话说到这份上,任是强说也无用,只看你是如何想的了,机会只有一次。”
出了门,桓思飞才长出一口气,寒枝立马扶着桓思飞往自己禅房走去,等到穿过回廊,离得远了,寒枝才压下声音问:“小姐,她可是同意了?”
桓思飞摇了摇头,方才的自信与笃定消失不见:“没有。只能赌一把了。除了她,再无更好的人选。”
“她可真是不识好歹,这泼天的富贵......”声音一时拔高了许多,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寒枝立刻捂住嘴,小声道歉道:“小姐,奴婢太大声了。”
桓思飞却无心思听她说话,恍若神游。
静影她会不会同意呢?
若说先前不过是五六分的猜测,而现在她已经有了十成的笃定,魏帝是因为忌惮哥哥,所以想要与桓家联姻,以此牵掣哥哥。
今日陛下身边的红人王内官特地来见了自己,一见面便大夸特夸,摆明了没安好心。入宫为妃或许对别人来说是不可多得的荣耀,可是于她桓思飞来说,还真是不稀罕。
要她入宫,等同于要她去死。她情愿青灯古佛一辈子,都不要到那暗无天日的深宫中去,成为一柄为人利用的棋子。
“陛下后宫中美人如云,都少有蒙幸者,他要您进宫,摆明不是要两情相悦,夫妻偕老,而是......”后头的话大逆不道,不可脱口,寒枝心中有数,只是仍为大小姐抱不平。
桓思飞冷静道:“沈贵妃天姿国色,我幼时见面便总觉惊为天人,陛下又哪里瞧得上庸脂俗粉呢,可是静影却......”
寒枝没有察觉出什么,追问道:“静影有什么不一样吗?”
桓思飞沉默了一会,静影不是不一样,而是恰好一样。
她回头看了一眼静影所在的禅房方向,轻轻咬了咬嘴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也是实在没法子了。
“她一定得同意。”
第二日
马车行驶在崎岖的山路上,路途颠簸,车帘子起起伏伏,时而露出里面女子的容颜,静影双目空洞,似乎在沉思,丝毫没注意到阿香唤了她两三声。
“姑娘你看,那人怎么一直看咱们?”
静影被叫喊声打断思绪,往马车外看去——正是昨日的宇文韶,他虽病弱,但气度非凡,轩昂挺立,两眼不错地盯在她脸上。
静影猛然想起,他昨日所说——自己和已逝的沈贵妃长得很像。
心念电转,不自禁地看向桓思飞所在的马车。她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或者该说,她是无心的,还是......故意的。
第34章 物是
静影下车的时候,看见有一男子伸出小臂,桓思飞顺势搭在那男子小臂上,下了马车,看似亲密,可全程桓思飞都未曾分给那男子一点余光。
寒枝挡着马车上壁,小心扶着桓思飞,忍不住埋怨道:“这路程也太颠簸了,小姐累坏了吧,奴婢扶您回房休息。”
桓思飞未置可否,只是经过静影时,拿眼扫过了她,又故作停顿,然后以极低的声音对静影道:“你还有七日的时间想明白。”寥寥数语,似乎根本不在乎静影作何选择。
只是唯有寒枝知道,自家小姐的掌心已经沁出了冷汗。
“小姐,她若真的......”寒枝于无人处询问,若是静影愿意倒也罢,若是静影不肯......那小姐便真的要依圣旨上所言,进宫去吗?
桓思飞死死扣着寒枝的臂膀,当然不能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静影身上,除此之外,她还得早做打算,只是......她心中所想越少人知道越好。
“那便听天由命罢了。寒枝,你怕不怕?”若是哥哥知道,她定然少不了责罚,倒是寒枝跟了自己那么些年,不知哥哥会否恼怒至极,将寒枝......
寒枝自小跟着自己,是再忠心耿耿不过的仆人,桓思飞暗下决心,到时若东窗事发,自己便是拼了命也要护住寒枝。
寒枝不知这些,只是道:“小姐奴婢当然怕......可这是您的终生大事......奴婢当然希望您能顺心。”
桓思飞拉过寒枝的手:“寒枝,有你这句话便够了。”
晌午日头高照,魏都之中又出了命案,桓槊被这些琐事缠身,几乎身陷衙门,动弹不得。
静影倒难得享受这没人打扰的时刻,只是,这样的日子终归不长远,若想一劳永逸,便唯有......打住!静影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看着笔墨水渍晕染到纸面上,好好的图案便被毁了,她搁在狼毫笔,坐在紫檀木椅子上,出神地看着外头。
桓槊已经放走了陈章,那她还有什么顾虑呢?
或许桓思飞的话可以一试,比起桓槊,她倒更愿意面对魏帝,至少后者没有那么残暴,没有那么......不可战胜。
“够了,姜韵。你在想什么。”她揉乱纸张,将笔投在干净的笔洗中,顷刻便晕散开来,浓黑的墨渍将清澈的水污染了个干净,静影丢下纸张,嘲讽般笑道:“连我都同这缸水一般,被污得一团糟了。还有什么干净可谈呢?”
并非为失去贞洁而哭,而是对自己不得不委身于桓槊这样的畜牲而无奈,而愤懑。可除却愁绪,竟也再不能做别的什么了。
姜韵。若是姜氏祖先地下有知,也会为她的无能和软弱而不满的吧。
自国乱起,便没有人叫过她的大名,也许除了陈章,这世上再不会有人知道自己的名字,他们只当她是卑微的、可怜又倔强的静影。
一切不过是造化弄人罢了。
夜里黑得很彻,桓槊星夜而来,用他那凉得吓人的手去触摸静影的后颈,因突然的冰凉触感而猛得从床上弹坐起,不慎磕到了桓槊的下嘴唇,他“嘶”得一声,而后不由分说霸道吻上来,直到难舍难分,他目光含着滚烫而灼热的期许,最后停留在静影的小腹上。
“怎么还没有动静呢?”半是不解,半是叹息,似乎真的对她的肚皮寄予了厚望,而桓槊很快上手抚摸,顺着她的腹顺延下去,最后更是整个脑袋都贴在了她小腹上,喃喃自语:“不应该啊,连日辛勤耕作,怎会没有效果?”
而后他抬起头,堂而皇之的询问静影:“大夫开的补药,你都喝了没有?”
那视线烫得吓人,静影被灼了一下,突得收回去,往后缩着,不妨被桓槊捉住了后颈,他贴近了静影,又问了一遍:“药喝了没?”大有她不回答便要弄死她的气势。
静影最终败下阵来,低垂着目光,畏缩道:“喝了。”极是不情愿。
反而她这个态度,更让桓槊相信,她是喝了的,也不疑有他,又将视线回到了静影的小腹上,喃喃道:“莫非本大人不行?”
旋即又否定了去:“本大人怎会不行!”
他捉住静影的腿,一步步将她逼进里榻......
明明那样晴好的天,突然一个闷雷打下来,静影被吓了一激灵,突然从榻上弹起身来,桓槊已然睡熟,但静影依旧不敢有所动作。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以桓槊对自己的警惕,只怕睡觉都会半睁着眼睛。
长发披散在肩头,胸前一片痕迹,她抱臂端起烛台,只着一件露臂的裙子走到房门外,阿香打着哈欠,隐隐约约瞧见一个人影,然后又睡了过去。
今夜的月真圆啊,静影不禁感叹道。
又是十五夜,人该团圆的。
手臂的青紫痕迹颇是瘆人,若非长发掩盖,恐怕月色之下便会瞧见她“伤痕累累”的肩膀和背部。
桓槊于□□一道甚为狂热,加之他精力充沛,又一心想让自己孕育子嗣,更是卖力,可唯有静影知道,自己根本不会怀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