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擦了一会儿,单星星依旧没有动静,周雪葵这才把手伸到了单星星眼前,晃了晃。
“啊!”单星星终于有了反应,有些无辜的抬起头,“周药师来了,不好意思,我刚刚没有注意到你。”
“没事。”简单地宽慰了几句,周雪葵问道:“你是身体不舒服吗?”
单星星摇了摇头:“没有,我觉得挺好的。”
周雪葵追问:“那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我刚才看你,你似乎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我……”
单星星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也许,压在她心中的那件事就像是泰山一样,沉重无匹,并不是简单的唇舌就可以撬动得了的。
周雪葵也觉得现在并不是一个深聊的好时机,打算先把这件事放一放,等过一会儿单独再找单星星谈谈。
但单星星却似乎突然来了精神,开始主动询问起自己的病情:“周药师,我最近的血糖怎么样啊?我一直都有在好好吃药的,我的血糖应该已经控制住了吧?”
“这个……”周雪葵翻开手上的病历夹,翻到显示单星星血糖变化的那一页,调转方向,展示给单星星看,“说句实话,不是特别好。不过你不用担心,一会儿我再找你的主管医生谈一谈,看要不要修改一下你的治疗方案。”
折线图非常简单易懂,即使是单星星这种没有丝毫医学基础的人,也一眼就能看懂其中的含义。
毕竟,那比过山车还要陡峭的曲折幅度,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单星星的眼神逐渐黯淡。
周雪葵按住单星星的肩膀,努力地想要给她坚持下去的力量:“你放心。我们一定竭尽全力帮你控制住病情。”
“可是……”单星星低下了头,语气中带着明显的颓丧,“我已经治了好几年了,住院也住了不下十次了,血糖就是控制不好。”
“周药师,你说,我的血糖是不是永远也控制不好了?我是不是永远也不能拥有我自己的孩子了?”
单星星的语气很平静,说话也慢慢的,似乎只是在和人进行一场无关痛痒的闲聊。但仔细看过去,那双黯淡的眼神中,蓄满了求而不得的痛苦和悲哀。
周雪葵的心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
同样身为年轻女性,同样身为喜欢小孩子的人,周雪葵自然而然地懂得单星星的痛苦。
周雪葵搬了张板凳放在床边,坐了下来,尽量平视着单星星的双眼,努力地传达出温暖、包容、平静的力量。
“你很想要小孩吗?”周雪葵尽量平缓地拉开询问。
“嗯。”单星星点了点头,“我很喜欢小孩子。四年前我和我老公刚结婚的时候,我就开始备孕了。但是后来发现我得了糖尿病,这件事就耽搁了下来。医生说,一定要先控制好了血糖,再怀孕。”
周雪葵放松着语气,斟酌着说道:“医生这样说也是有道理的。毕竟,正常人怀孕都有很大概率患上妊娠糖尿病,给孕妇和胎儿都造成一系列不好的影响。如果你在高血糖的状态下怀孕,那么这种风险就会呈几何倍数增加。”
周雪葵努力地站在单星星的角度进行劝解:“我想,你也不想自己的孩子还没出生就处于生命危险之中吧。”
单星星赶紧摇了摇头。
她打开自己一直抱着的被子,露出里面的一个洋娃娃。那是一个穿着粉色连体衣的小婴儿娃娃,穿着毛茸茸的衣服,带着毛茸茸的猫咪耳帽子,看上去可爱非常。
单星星慈爱地拂过娃娃的脸蛋:“我希望能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让孩子拥有一个健康光明的未来。”
“你一定可以的。”周雪葵拉着单星星的手,坚定地望着她的眼睛,不断地用语言建立她的信心,“相信你自己,也相信我们。我们都是专业的医学人士,我们一定能帮助你控制好血糖、帮助你实现你的愿望的。”
单星星暗淡的双眼逐渐明亮起来。她点了点头,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
周雪葵走出病房后,才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而她的心却并没有就此放松下来。
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右手,看着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就在不久前,这两根手指才在单星星的耳朵边轻轻地摩擦了好几下。
一种无法忽略的不和谐感萦绕在周雪葵的心头。
不对劲。
单星星的病情,好像不太对劲。
按理来说,周雪葵结束查房后应该立刻回到门诊药房继续坐药学咨询窗口,但这一次,她没有这样做。
她直接来到了内分泌科的医生办公室里,找到了主管单星星的医生——胡意。
一见到周雪葵,胡意医生的脸立马垮了下去,就连刚刚松到嘴边的茶也不喝了,有些用力地放回了茶杯。
“你又来找我干什么?”无论是眼神还是语气,都充满了浓浓的嫌弃,仿佛周雪葵本身就是“麻烦”的代名词。
周雪葵早就习惯了这种程度的冷嘲热讽,甚至都不能在她的心湖里激起哪怕一丝波澜。
她直接坐到了胡意医生的面前,摊开了单星星的病历,拿出了自己提前写好的沟通单,直接开启了工作模式。
“胡医生,我想请你给单星星开一个全面听力的检查单。”周雪葵单刀直入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胡意医生撇了撇嘴,一副“你又来了”的烦躁表情:“人家好好的,为什么要做听力检查?”
“并没有好好的。”周雪葵简单地阐述了一下自己经历,“我刚刚去病房里找单星星,喊了她两次她都没有反应。我还用手指在她的耳朵边搓了一下,她也没有反应——虽然也不排除她是在发呆的原因,但突然有这样的表现怎么看都很反常。”
周雪葵翻开病历,指着上面的某行字接着道:“而且我刚刚去看了单星星的治疗方案,发现里面有庆大霉素注射液。庆大霉素是具有耳毒性的,很有可能就是它导致了单星星的听力下降。”
胡意医生皱起眉头:“不要说得好像单星星已经听力下降了一样。你刚刚不也说了吗?你去见她的时候,她正在发呆。发呆的人听不到别人叫她,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吗?”
“但是也不排除她真的听力下降的可能性啊!”周雪葵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就是因为有这样的危险因素在,又有了这样可疑的征兆,不是正应该做个听力检查吗?”
胡意医生冷哼一声:“你太多心了。我每天都会去查房,会询问单星星病情进展,每天她都能和我对答如流。她的听力根本没有任何问题,用不着做检查。”
说着,胡意医生拿起笔,在沟通单上胡乱地写了几笔,然后不耐烦地将它夹在病历本中一通推回到了周雪葵面前:“你不就是想要我的签字确认吗?好了,我已经签好字了,也写了‘已知晓,拒绝检查’。你可以回去了,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
看着被推回来的沟通单和病历本,周雪葵的心一阵抽痛。
胡意医生的话也是一项有力的证据。如果因为过度紧张而进行了太多的检查项目的话,对患者和医生来说也都不是一件好事。
但是真要让周雪葵彻底放下心中的猜测、掩盖那种不详的诡异的感觉、忘记那些曾经真实发生过的带有某种可能性的事实,她也是真的做不到!
周雪葵将病历本抱在怀中,打算打出感情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服胡意医生:“或许,真的只是我多心了。或许,听力检查的结果分最终也是正常的。但是我仍然觉得,我们有必要给单星星做一个听力检查。”
周雪葵深深地望向胡意,面露哀求:“单星星她一直以来都想要做母亲,想要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如果因为使用了庆大霉素而导致她听力下降,那么她的未来该怎么办?她要如何面对自己不健康的身体,又如何去相信一个不健康的自己能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
周雪葵看着胡意医生,倔强地想要求一个答案。但胡意医生只是冷哼了一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留给周雪葵的,只有一个冷酷的背影和一声冰冷的嘲讽。
“多事。”
是我多事了吗?
周雪葵抱着病历本,在房间中央站立了良久。
不甘、纠结、反思、难过……各种复杂的情绪在胸中翻涌,即使周雪葵久历风霜也用了很大力气才把它们统统弹压下去。
当周雪葵终于恢复心情准备离开房间的时候,门一打开,就闯进了一双暗淡又哀伤的眼睛中。
那是,单星星的眼睛。
第23章
作为一名医学生,周雪葵在上第一课的时候就被老师教育“遇事要冷静”。
“如果作为医生的你们都开始慌乱的话,那么谁去救治病人呢?”
所谓“医者仁心”。
从某种角度来说,医者是最没有心的人。
周雪葵虽然并不是一名医生,但作为一名医院药师,职业对她的冷静要求和医生是一样的。
而周雪葵也不负众望,在年复一年的训练、学习、历练当中成为了一个“绝对冷静”的人。
但在见到单星星的那一瞬间,周雪葵从业以来第一次有了一丝名为“慌乱”的情绪。
周雪葵看着单星星,心中的第一个反应是:完了,被听到了。
紧接着,冷静的意识又开始站了上风,她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进行了一系列的思考:
单星星在外面呆了多久了?从哪里开始听的?有没有听到核心的部分?有没有真的听清楚了所有的话?
“星星你来啦。你是来找胡意医生问问题的吗?真巧,我刚刚正在跟胡意医生讨论你的病情呢。”
周雪葵扯出一个笑容,试探着说:“胡意医生正在忙呢,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先问我。”
单星星空洞的眼神几乎没有任何波动。听到周雪葵的声音后,也只有她僵硬的脖子缓缓地转动到了声音发出的方向。
麻木僵硬的动作让单星星看上去不像是一个活人,反而像是一具生了锈的机器人。
“我会聋掉吗?”
从说第一个字起,单星星就开始颤抖;等一句话说完,单星星已经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树叶了。
“我生的孩子也会是个聋子吗?”
周雪葵心脏一沉。
最糟糕的一种情况,单星星已经全部都听到了。
“别胡说,不会发生这种事的。”
周雪葵伸出双手,牢牢地握住单星星的肩膀,用无比坚定地眼神回望着单星星。
她很明白,这种时候她绝对不能犹豫、不能动摇、不能有丝毫含糊,她必须给予单星星最果断、最坚定、最毋庸置疑的答案,成为单星星的心灵支柱。
否则的话,单星星的整个人生就会像是被铁锤重击的水晶球——碎成遍地渣滓。
“你不会聋掉,你会健健康康的。你生的孩子也会健健康康的。你们会一辈子健康平安!”周雪葵说得底气十足。
这并非是为了安慰单星星而编撰的谎言,而是经由医学知识推断后的科学结论。
首先,单星星的听力十分真的有下降,只是一个猜测而非事实。
另外,就算单星星的听力真的因为庆大霉素而受到了影响,她也并不会完全聋掉,她怀的孩子也不会因此而受到任何影响。
单星星望着周雪葵的眼睛,良久,她的呼吸终于逐渐平稳了下来,身体也慢慢地停止了颤抖。
“我……”
单星星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再说些什么。但她刚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周雪葵就立刻截断了话头:“现在你什么都不要说了,把这里都交给我们吧。八顺市人民医院的一千五百名医务人员都会全力以赴守护你的健康的,你不用担心。”
周雪葵扶着单星星走回病房,又扶着单星星躺到床上,轻柔地给单星星盖好被子——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无可比拟的温柔,如同年轻的母亲在小心翼翼地照顾新生儿。
“你先好好休息,多想一些开心的事情。心理影响生理。只有你开心起来,你的身体才能好得更快。”
单星星点了点,主动窝进了被褥里:“那我先睡了。”
她将被子拉高,直接拉到了鼻子上面,只留下一双盈盈的眼睛看着周雪葵。
周雪葵柔柔地望过去:“你还有什么担心的吗?”
单星星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
周雪葵在旁边守了一会儿,直到确认单星星已经开始休息了之后才悄悄的离开了病房。
但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离开不久之后,一滴清泪从单星星的眼角缓缓流下。
……
周雪葵飞速地跑回到临床药学办公室,开始再一次仔细地查看单星星的病历资料。
单星星的崩溃如同一块巨石,沉沉地压在了周雪葵的心中,也沉沉地压在了她的肩上。
她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一定要说服胡意医生,让他同意给单星星做听力检查。
只有这样,才能够正正真真地破除掉单星星的担忧,才能让她恢复治疗的信心!
周雪葵一边看病历一边把重要的信息都摘录下来,在看病历信息的同时还不断地通过书籍、互联网来进行资料查证。
她打算写出一份证据扎实、令人无法反驳的病情沟通单,彻底地说服胡意医生。
“单星星,26岁,4年前确诊二型糖尿病……使用口服降糖药但效果不佳,住院期间偶诉肌肉酸痛、头痛……抗感染使用庆大霉素……有听力下降倾向……”
写着写着,周雪葵笔尖一顿,一个从未想过的猜测如同流星般从脑海中划过,让她的思路豁然开朗。
或许,听力下降不是因为庆大霉素。
而是因为另一种病,一种和二型糖尿病很像的病。
规律使用口服降糖药但效果始终不佳,或许也是那种疾病的原因。
周雪葵赶紧在自己工位边的“书山”中一阵翻找,从其中抽出一本厚厚的《治疗指南:内分泌分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