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她总是会很轻易地梦到前世。那一世最后的几年记忆里,每年生辰,他都会煮面给自己吃。那些日子有很辛苦的时候,煮鳗面,没有鱼、没有所谓的鸡汁、蘑菇汁,只有一口干面,加一点淡盐。
但他还是一丝不苟地一边背着菜谱,一边煞有介事地精心准备着。就好像他们并没有落魄,落魄到连一碗像样的面条都吃不得。
她松开筷尖儿,透过泪眼打量着殷俶。她稀罕这个模样的他,所有的心思和情绪都写在脸上,不用去斟酌着词句去反复试探、不用费尽心思地去揣摩。
她只是有些惊慌罢了,今生的殷俶,也是愈来愈深沉下去,渐渐与前世她记忆最后的那个帝王重合起来。而她,不知为何,却逐渐生出筋疲力尽之感。
那心中对于殷俶的爱意在发出哀哀切切的悲鸣,可她愈发得清楚,自己似是快要撑不下去了。不想放手,不愿意放手,在心里住满了一辈子的人,如何能说放下便放下。只是她一直拼尽全力去扣他的心门,可所有的努力,都像极了投入深渊的石子,激不起多少波澜。
精卫尚能填海,可那是神女,而她,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子,想得到一份真真切切的爱重,奢望着能够夜夜相拥而眠的枕边人。
“不是”,官白纻抬起手指,抹去眼角残余的泪意,咽下又一口汤汁,笑了笑,“爷的手艺很好。”
是她的心苦了,便也尝不出更多的滋味。
作者有话说:
文中菜谱的内容出自《随园食单》感谢在2022-06-11 22:17:28~2022-06-12 23:36: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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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两相疑(十三)
高年在府外的宅子里安安分分地将养了几日, 除却上朝,平常时候便是闲得发慌。终于,他抽了个空当, 又揣着本新淘来的话本子,摇摇晃晃地去了常去的那家花楼。
高家少爷在京都这一圈儿里其实是出了名的, 盖因他上这花楼,一不耍赌、二不□□,只是攒着几个姑娘在房里, 安安分分地给她们念话本子。
这种行径自然免不了被同僚耻笑,高韦一生是个硬硬朗朗的汉子,偏偏唯一的儿子就是这么个爱整日在那脂粉堆里打滚的怂包。高年也相信,若不是自己脑子比那个一根筋的老爹灵光, 怕是早就被高韦在哪个月黑风高夜,活活掐死了。
今天来的楼叫翡翠楼, 是他素日里最喜欢泡的馆子。这里的姑娘不仅漂亮,口舌也很灵巧, 也不会生出过多的心思, 十分省心。
他如往常般进了个雅间儿,叫了壶好茶, 盘腿坐在那榻上, 从袖子里掏出话本。不久后,应娘抱着琵琶走进来。
她将琵琶放在一边, 为高年斟上茶,然后又抱起琵琶,选了个离他最远的位置, 安安静静地坐下来。
应娘是翡翠楼里有名的清倌, 人长得秀美, 一手琵琶更是令人拍案叫绝。然而她却是个闷葫芦的性子,素来少言,也不常搭理人,是个有几分傲气的姑娘。
高年坐了半晌,见依旧没有其他姑娘进来,反倒有些疑惑,“今儿怎么这么冷清。”
应娘正在松琵琶弦,闻言抬头,挑了挑眉,“爷这话可是说错了,这几日临近年关,楼里的生意很是红火。那些姐姐们都被客人叫走了,自然没法子过来,因此今儿咱这里反倒冷清下来。”
“既如此,有你一人也够,爷讲一回,你复述给她们便可。我上次讲到何处?”
应娘眨动着眼睫,盈盈的眼眸悄悄瞥了这高年一眼,随即立刻挪开视线,柔声回应道:“爷上次讲的,是一则叫南山顽石的故事。”
“是说海昌有一个陈秀才,赶赴了城隍神的宴会,在那宴席间听闻私语,但闻‘死在广西,中在汤溪,南山顽石,一活万年’这十六个字。这陈秀才醒来后方才发现是黄粱一梦,他寻遍高士去解这梦里的谶语,但众人都莫解其故。”
“陈秀才有个力行的表弟,他觉得这谶语中的死字不妥,应当解为‘始’,若是陈秀才‘死在广西’,那么后面的‘中在汤溪’便无从解释。死人如何能金榜题名?陈秀才于是答应带着表弟,一同前往广西,宿在了那通判署中封锁甚秘的西厢房。”
高年捏了捏手里的话本,清润的眼中多了笑意,“书接上回,却说那陈秀才宿在那西厢房中,月余无恙,一颗心自然放下来。转眼便是八月中秋,这陈秀才于园中醉歌‘月明如水照楼台’,刚吟罢,就听见空中有人拊掌大笑,称那‘照’字不佳,该改为‘浸’字。”
“他大惊失色,仰头去看,月明风清,有一老翁,白藤帽,葛衣,坐梧桐枝上。”
“二人遂一见如故,老翁夜夜前来相会。”
“正值情浓,那老翁却陡然翻脸,言及自己修道一万年,未成正果,需得要檀香三千斤,刻一玄女像,方能得道成仙。他谈及自己修的原是嗜杀之道,如若陈秀才不能刻好这玄女像,他便要夺取这陈秀才的心肺修行。”
应娘听得入了迷,在听到那老翁原来是个恶鬼时,她不知为何,面上竟然流露出几分凄然之色。
她抖着眼睫,骤然打断了高年的讲述,垂下头,露出发髻上的一朵白色簪花。
“高公子,应娘有一事相求。不知您还记不记得红凤姑娘。”
她言罢,就去仔细观察着高年的神色。
不出所料,对方是满脸的茫然。
应娘放下琵琶,笑了一下,“就是您前些日子来,坏了规矩,枕上您膝盖的那位姑娘。她染了脏病,大夫说没治后就被妈妈锁进了小柴房里,昨儿刚咽气。”
“她临死前从房里扔出这条帕子,希望能求得您的一幅字随葬。”
应娘咬了咬唇,半晌后,还是没有将那女子临死前对高年的那番剖心之语讲出来。她不喜高年,甚至,还有几分没由来的怨憎。
今儿听了这话本子,她才品出几分缘由。
高年与那坐在梧桐枝,穿着白衣藤帽的老翁多么相像,他们坐在那梧桐枝上,冷眼瞧着无数人走入那西厢房。笑盈盈地与这些人攀谈,诱哄他们把一颗心交出来,助自己修道。
檀香三千斤,刻一玄女像,否则,便以那一副心肺代偿。
风雅至极,却又是入骨的薄凉。
高年捧着书卷的手倒是一顿,他倾身接过帕子。虽想不起那姑娘的脸,便随意默一首美人诗上去吧。想到这儿,他拿起早已备好的墨笔,刚提起笔杆,不知为何,那手腕却悬停在半空。
他骤然想起前些日子,那个冒冒失失闯进雅间儿,像一尊出逃的小观音像的姑娘。她带着苍茫的夜色闯入那碧海楼,明明与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却愣是倔强又鲜活得扎根在他时不时便会念起的记忆里。
她冷眼瞧过来的模样,对着自己暗藏轻蔑却仍要强作敷衍的模样,还有她护着自己挡过那一箭时,刹那间的心神恍惚。
不知为何,那笔便重逾千斤,无论如何都落不下去。
略有些茫然地卸下笔,高年坐在那榻上,神情怔然。
有人道世间最苦之物便是痴情之苦,何谓情苦,他从前不知晓。
只是现在,不知为何,他却陡然却生出些许的情怯。那个叫红凤的姑娘临死前还掂念着的东西,他当真可以如此轻薄地应对么。
高年静默半晌,忽然解下腰间的一枚玉佩,两手递到那应娘手中。
“这是小玉日日携带的玉佩,劳请应娘替小玉转赠给那位姑娘。”
应娘大骇,猛地抬头,面上的愕然不加遮掩。却正瞧见高年却忽然从那榻上下来,拎起书卷,抬脚就往外走。
她凝望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竟然生出几分永别的凄怆。她隐隐知道,这位爷可能永远不会再来了。
只是,她咬了咬唇,朗声问道:“高公子,您能告诉应娘,那老翁可有得到陈秀才的心,飞升成仙?”话本子的结局总得要告诉她呀。
高年闻言,停住脚步,微微侧首,露出些许爽朗的笑意,“那老翁轻信陈秀才,被陈秀才骗去素愍庙,灰飞烟灭了。”
言罢,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却说这厢高年走后不久,一个面容青涩的小丫头慌里慌张地跑进来,嘴里嘟嘟囔囔地叫着高年的称号。
她闯进来,只见小几上的茶碗里犹冒着热气,应娘坐在一个敦子上,正慢腾腾地为自己的琵琶换弦。
“小玉先生可来了,那话本子我可心心念念几宿了。”
听她这么问着,应娘头也不抬地答着,“小玉先生恐是不会再来了。”
南山老翁找到了陈秀才,石头已经有了心,他也就不必再去那梧桐枝上,诱骗着别人误入那西厢房了。
作者有话说:
文中的话本内容出自《子不语》中的南山顽石。
第38章 两相疑(十四)
陆蓁蓁坐在那铜镜前, 揽着镜子,静静窥视着镜中人的明媚又娇艳的容颜,又好像在透过这张脸, 叩问着自己的内心。
淑妃走进来,打开手里的匣子, 一对巧夺天空的蝴蝶簪子露出来,那双蝴蝶翅膀上的各色宝石鲜艳夺目,更衬得这双蝴蝶鲜活得似要从那匣中飞出去。
更奇的是, 这一对簪子是一个模样,而不似寻常对簪般总是有些细微的差别。
陆蓁蓁在唇上点了些胭脂,神情郁郁,却又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 将手轻轻搭在那匣子上,“姑姑, 臻儿不知自己是对是错。”
淑妃摸着他的鬓发,神情中带着些许怀念与怅然, “你若想什么, 便去做。你身后站着陆家,切莫为一己之私, 误了大局。”
陆蓁蓁闻言, 心神一紧,从那匣子里随意拣了一只, 叫白芷将另一只揣进袖子里。她调了调发髻,将那簪子往那抢眼的地方挪了挪。又转头看了两眼,从自己的珠宝匣里掏出一支缀着流苏的金步摇, 插在那蝴蝶簪的上方。
让白芷抱起琴, 她站起身, 袅袅娜娜地向外走,如往常般去寻那殷俶。
***
放任自己过度饮酒的后果,就是这第二日醒来后的头疼。那股子疼像是针刺似的,一阵一阵地扎着殷俶的神经,叫他自醒来后,就没有什么好脸色。
他接过伯柊呈上来的醒酒药,呷了一口,却陡然蹙起眉,凝视着自己右手食指略有些红肿的指腹。缓缓捻了捻,这痕迹倒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烫过。
“昨儿夜里,爷醉酒后没有出去?”
“咱家和那三思都守在门口,主子您确实是一整晚都没有出去。”
殷俶狐疑地看了眼伯柊,对方面色坦然,甚至神情里还掺了几分委屈,似乎不愿意被他如此这般的质疑。
他压了压眉心,从床榻上起来。胸口的伤势好了四五分,眼下临近年关,所有的风浪都隐藏在那喜气洋洋的气氛下。也幸亏是受伤在这个时间,他还能腾出些许余地养伤,顺带着也喘口气。
他知道自己正在筹谋的东西颇为凶险,哪怕是官白纻,怕也不会轻易同意。
可不知为何,他这一世却是前所未有的着急,似乎冥冥之中总有什么东西在催促着他快些往前,要快,更快。否则,他会追悔莫及。
今生各方动作都要比他预想得快上几分,如若不趁着还能先知先觉的时候提前布置,而是任由这世事自行发展,他难保不会再度落入朝不保夕的困境之中。
拾掇一番后,他掐着时辰进了书房,这几日受伤,不必上朝,他正好能躲几日闲。坐在那书桌前,打开窗,对面屋子的门心有灵犀般地被推开。
那女子将头发随意地挽在头顶,几缕没搂住的发顺着脸颊落下来,一张白嫩的面皮,在晨起澄澈的光里,清透得惊人。她是出来倒净面后的废水的,但见那不盈一握的腰肢微勾,两臂顺势扬出去,“哗啦啦”的清水在半空中绘成道水幕。
她动作颇有几分漫不经心,没有完全泼出去,这人躲闪不及,被溅起来的废水泼湿了半条裙子。她面上登时带上怒意,气急败坏地抖了抖裙子,逃也似的折返回了屋里。
伯柊候在书案边,老神在在地研着磨,也不敢打扰这位爷的兴致。他也不知道,人家官令侍好端端地倒个水,殷俶怎么就能像看折子戏般津津有味,连着几日都不倦。
若是他没记错,那位可是还和这位置着气呢。不过,想到昨夜殷俶回来后,满面春风,倒头便睡的势头,他忖度着那位令侍大约是被哄好了。
不等这早膳端上来,三思就钻了进来。
“爷,那陆姑娘又来啦。”
他语气蔫蔫儿的,就像是在通禀那老是上门来打秋风的亲戚。
殷俶随手关上窗,接过伯柊递过来的笔,敛眉静默片刻,才道:“请到东暖阁里,顺便摆上早膳。”
陆家的心,比他料想的,还要急。
***
陆蓁蓁坐在绣墩上,殷切地接过伯柊呈上来的粥碗,小意殷勤地递到那殷俶面前。
殷俶略略垂眼,有意无意地同时去拿桌上的筷箸,避开去直接从她手中接那粥碗。
二人相对无言,安安静静地用着膳。食不言、寝不语,陆家将陆蓁蓁教养得很好,她喝那粥时,只是浅浅的舀小半勺,勺子只是浅浅地挨在唇边,手腕慢慢地往外掀,让那粥慢慢地入口。
这一口粥喝得,莫说发出什么声响,怕是连三思的喘气声响亮都没有。
伯柊正腹诽着,就见殷俶忽然搁下了筷子,居然是一口未动。
*
“食不言,寝不语。”
“那鸦娘不吃饭,便只是想同你安安静静说会儿话都不行吗?”
那桌上坐着两人,紧紧挨蹭在一起。男子沉下眉眼,半晌后,终于忍无可忍地往旁边挪错几分,可那女子却像那没皮没脸的狗皮膏药,登时粘了上去,二人又是牢牢贴在一起。
“你挤着了爷的胳膊,爷没法举筷子。”
终于,男子忍无可忍地低声呵斥。
“如此,那鸦娘喂您便是,还顺便省了你的力气。”
“砰!”
屋外传来响动,定是那两个扒墙角的没绷住笑,互相撞在一起发出的动静。
男子气急,万般无奈,只得咬着牙再度伸手去夹菜,任由那女子半弓着身子贴着他的腰侧,恨不得直接钻进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