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她样子,沈清河心疼不已,忙轻声安慰:“没事的,我以前在外面,坟地都睡过,这些对我来说不过尔尔,何况还能遮风避雨,算是不错了。”
施乔儿气得狠了,照他手上便拍了下,哽咽着发火道:“再是苦中作乐也没有你这样的!我才不管呢,我今日回去便给你带几床被子送来,还有油灯蜡烛驱虫香,即便是在这,也要尽量舒服些,万不能让你挨冷受饿,还被虫子咬。”
说着,心中越发难过,眼里的泪更加汹涌。
沈清河又是欢喜又是苦涩,用袖口给她抹着泪道:“好,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不要哭了好么?你一哭,比把我关在这还让我难过呢。”
施乔儿嗔他一眼:“说些什么话,若非你在这样一个鬼地方,我哪里会哭?”
这时狱卒提醒:“到时候了!还请沈夫人不要让小的难做啊!”
“这才多久?”施乔儿小暴脾气一上来,扬头便要呛回去。
却被沈清河捏了下手,温声与她说:“好了,回去吧,听话乔儿,我不会有事的。”
施乔儿哼哼了一会儿,极不情愿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将头上的银簪一把拔下给他:“以后我每天都会来给你送饭,你不要吃他们这里的东西,水也不要喝。如若不能避免,吃喝之前先用这个簪子试试,如果发黑,那必定有人下毒,万不能入口的,知道了吗!”
沈清河见她如此一本正经交代自己,心头一暖接过簪子,摸了摸娘子的脸颊道:“知道了。”
施乔儿仍是难过不已,临走又啪嗒掉起泪:“相公我当真离不得你,你不在,我今晚必定是连觉都睡不好的,你等着,我回去便去想办法,一定快快将你从这里救出去。”
小夫妻难舍难分,直到狱卒再三催促才相互道别。
带人回到家中,施乔儿一问才知,老爹在听到四喜带去的消息以后,马不停蹄便带着二女婿入宫面圣去了,估计为的就是她家可怜小沈。
同时,施乔儿还得知另一件事——
在她出去的这一下午,她那姗姗来迟的大姐夫终于到家了!
施乔儿此时病急乱投医,也不管他朱传嗣一个兵部的能不能将手伸去大理寺,帕子往眼上一掩,哭哭啼啼便跑到大姐院中,肝肠寸断似的那么一喊:“姐夫!姐夫求你救救我家相公吧姐夫!”
朱传嗣本抱着大半年没见的老婆孩子一顿亲,听到小姨子的动静,在夫人腰上乱动的爪子立马收回来,清清嗓子走出门外相迎,端出一副正经样子:“别慌别慌,知道的晓得你在求姐夫救命,不知道的以为你给姐夫哭丧呢,有话好好说,刚听你姐夸完你现在稳重许多,这就又开始了。”
施乔儿急了:“那也得分事情稳重啊!我相公都被抓入大牢了,我怎么稳重?反正我这辈子就认准他了,他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说着又嘤嘤哭起来,帕子掩在眼上就没挪下来过。
朱传嗣一个头两个大,心想你老施家怎么净出大情种,语重心长道:“来龙去脉我都听你姐说了,这事儿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毕竟罪臣之后这个名头确实能害死人。但是三妹你也得知道,你家相公对朝廷的功劳是实打实的,现在又正值用人之际,虽然他始终不愿入仕途,但这么个人才若是折损,于国于民皆为不利。老五回京一知道这件事,急得结巴都好了,如今估计也已在入宫面圣的路上,好好将心放回肚子里吧,你没看出来吗,陛下从一开始就没想到将他依法处理,若是较真,清河现在八个脑袋也被砍完了。”
施乔儿听完这一席话,心稍稍安了些,不过仍有点惴惴道:“可刑部给我相公判了流放,大理寺如今正复审呢,他们若是没能驳回,就此同意了该怎办?”
朱传嗣叹口气:“那不还有督察院吗?督察院倘若也与他们狼狈为奸,流放砍头之类的大罪最终都还是要由陛下亲批的,陛下只要不是心血来潮想给自己找些刺激,这案子他就不会批准,不然到我老丈人那又是个事儿。说白了,清河连个闲官都不愿意当,傻子都能看出来他没有谋逆之心,再是罪臣之后又能如何,他能对那位有什么威胁之处呢。”
施乔儿转过想来,泪早止住了,喃喃说:“其实道理我也懂,我也知道我相公大抵不会因此送了性命,可我就是看不得他在牢里受苦,关上几个月说出来何其轻巧,但我当真放心不下他,我恨不得今天便将他从里放出来才好。”
朱传嗣笑了:“三妹这话说的,即便到头来结果不疼不痒,中间有些形式该走还是得走的,这么多人盯着国公府,盯在清河身上,倘若因为我老丈人一句话直接放人,这文武百官怎么看?朝廷改姓施了?”
施乔儿顿时炸毛:“这话可不兴说!姐夫你把嘴闭结实些!”
朱传嗣一乐:“你看,你心里这不也明白着吗。”
施乔儿垂头丧气。
她明白,她只是感到太无力了,总觉得不该这样的。
“算了,等我爹他们回来再说吧。”施乔儿道,“姐夫这一路辛苦,这两日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得尽快收拾些被褥给我相公送去,还得回家一趟,把他留在家里的卷牍也收拾了,连同这里的一块给他,好让他在里面也能忙些想忙的。”
朱传嗣欣慰点头:“三妹去吧。”
但等施乔儿刚刚转身,朱传嗣便又是一声:“啊三妹等等!”
施乔儿扭头望向朱传嗣,目光不解。
朱传嗣道:“我回来路上捡到一名小友,说是来京城找人,那人的家就在乌衣巷子,你现在的新宅离乌衣巷也不远,权当帮我个忙,将那小子一并带上吧。”
施乔儿点点头,觉得反正不是什么大事,望了望朱传嗣身后:“你那小友人呢?”
“在前面吃饭呢,我带你去找他。”
少顷,前宅小膳厅中。
施乔儿一脸见鬼似的站在门口,看着里面那个浑身脏兮兮,一身布衣打补丁,左手拿着大鸡腿,右手握着猪肘子,大口大口往嘴里塞肉的……小和尚。
施乔儿瞧着对方锃亮的头,低声问朱传嗣:“是我近来鲜少出门未能跟上时兴?现在和尚能吃肉了?”
朱传嗣笑眯眯:“无伤大雅,你不觉得吃肉的和尚很有个性么?”
施乔儿:“……”
她觉得她姐夫有病。
里面的小师傅吃饱喝足,一抬眼看到外面二人,起身背起地上的黑漆箱子便跑出去,双手合掌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阿弥陀佛,多谢施主款待和一路而来的照料,小僧便不留此多打搅了,我要前往乌衣巷了。”
施乔儿这时候定睛一打量,发现这小和尚也就和猴儿差不多岁数,衣裳和脸虽脏,但眼睛清清亮亮的,若洗干净,想必也是个可爱孩子。
朱传嗣对小和尚笑笑,很是和蔼的样子:“小师傅多礼了,我来此正是想告诉你,我身边这位夫人与你同行一条路,她家便离乌衣巷不远,不如将你捎上一段,省了赶路麻烦。”
小和尚眼一亮:“如此倒是很好。”
说完又是合掌对着施乔儿行一礼:“阿弥陀佛,多谢女施主。”
施乔儿顿时对其生出几分好感,弯眼笑道:“举手之劳罢了,如今太阳都快下山了,快跟我走吧。”
小和尚连连点头,迈出几步又停下,转身对朱传嗣又是躬身一礼:“施主后会有期。”
……
马车上,小和尚抱着自己的黑漆箱子,眼观鼻鼻观心,老实到跟不存在似的。
施乔儿本没注意,但见他那么宝贝那只箱子,不由问道:“小师傅,那里面装了什么啊?”
小和尚抱着箱子的手立马紧了,颇有些警惕道:“没有什么,不值钱的。”
施乔儿噗嗤一笑,柔声道:“好好好,我不问了,别害怕。”
小和尚脸红了红,脑袋垂得更低了。
等马车行驶到糖水街和乌衣巷的交界处,施乔儿一想,干脆帮人帮到底,把小和尚送到家门口算了,便让车夫不要调转马头,先去乌衣巷便是。
小和尚又是千恩万谢。
施乔儿打量他一身风尘仆仆,道:“我姐夫说是在路上将你带回来的,可漠南那边兵荒马乱的,你一个小孩子,跑到那去干嘛?”
小和尚紧抱着巷子,不敢去看施乔儿,十分拘谨似的:“我……我和我家先生一起去的。”
施乔儿“哦”了声,顺着问:“那你家先生呢,为何只见你一个人?”
小和尚便再不言语,眼眶有些微微发红。
施乔儿见状,忙对他赔礼,再不问了。
一直等到了巷子里,这鹌鹑似的小和尚才稍稍活动开些,掀起窗帷往外张望,嘴里喃喃数着“一、二、三、四……啊到了!就是这里!劳烦施主停一停!”
马车一停,小和尚就忙不迭背好箱子下马车,一只脚都要迈出去了,硬生生又收回来,转身对施乔儿合掌行礼:“多谢女施主!”
这才放心下去。
这么乖的小孩难见,施乔儿还有点不舍得。
她掀起窗帷往外看了看,想看看他是上哪户人家,日后或许还能接他到国公府做客。
结果一眼过去,施乔儿傻眼了。
这分明是她自己家门口。
作者有话说:
老规矩友友们!十二点前~
第61章 父亲
因为一只黑漆箱子, 宫中掀起阵滔天巨浪,那个背箱子的小和尚被召入宫,经当今圣上亲自盘问一夜, 天亮方出宫。
而这一切的开始,仅仅是施乔儿向施虎顺口提了一嘴她家公公的名字。
“问生。”
施乔儿当时还很是诧异, 与父亲说起时眉头都不自觉锁着,百思不得其解道:“连个姓都没有, 难怪我相公是随母姓了, 爹你别嫌我不尊敬, 我觉得我这位公爹当真是天下第一怪人,一辈子活得跟阵风似的, 连他亲儿子在这之前都不知他是生是死,我本以为我此生或许还能再见他一面, 没想到见是见了, 竟是以这种……”
施虎全然没有将女儿的话听到心里去, 他的耳朵在听到“问生”两个字时便已经嗡嗡作响,再也辨不得别的了。
恍惚中, 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万水千山,云烟环绕,目光所及皆是葱茏,山风迎面吹在他的脸颊, 抚平了他的皱纹, 扶稳了他的步伐。
他沿着山巅一路追逐,终在高崖之上寻到那人,用年轻的声音问:“先生, 问生……是过问苍生的意思吗?”
那人回头, 说:“非也。”
“是不问苍生的意思。”
夜空响起一记轰雷, 将施虎从过往的记忆中连根拔起。
他倏然转头看向女儿,独眼炯亮:“那个箱子在哪?那个小和尚在哪?”
施乔儿被亲爹的反应吓到了,傻愣着懵懵道:“被我带回府上了,眼下正在后面歇着,箱子……箱子他一刻不松,非要亲手交回清河手里。”
施虎听完了话,不作任何犹豫,起身飞速奔向门外,连同那只瘸了多年的腿,仿佛都在这时利索不少。
施乔儿一脸茫然,隐约感觉似乎有些大事要来,出了门正要追上去问个明白,雨点便从天上砸了下来。
一场秋雨一场寒,天要变冷了。
……
“先生?先生?”
阴暗潮湿的牢房中,沈清河悠悠撕开眼皮,看到面对自己一脸谄笑的山羊胡老头子身着官袍,料到他应该是大理寺卿,便掀开被子起身,冲着对方一揖道:“大人有礼。”
老头子连忙扶他,语气之中尽是惶恐:“哎呦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小老儿当不起先生这一拜,快快起身。”
沈清河刚醒,身边没有他娘子,眉目之中有些化不开的郁色。
不过他这人的好脾气是刻在骨子里的,哪怕不耐烦,语气依然温和:“大人何故移贵驾至此处?可是还要审讯?”
“不不不。”大理寺卿摇头好似拨浪鼓,“谁敢审您?我第一个不饶他!小老儿来这呢,是特地接您出去的,出了这道门,咱们过往那些就不要再提了,多大点事嘛您说,何至于这般兴师动众的。”
沈清河这时头脑尚在混沌,只觉得自家老丈人动作真是够快的,他这才在大牢里过第一夜,一觉醒来就要出去了,回去说什么都得敬老丈人一杯。
他回过身想去收拾被子,老头立刻上前帮忙:“这点小事哪里劳烦先生动手?小老儿代劳即可!”
沈清河语气一冷:“被子是我娘子的,不准碰。”
凌厉一闪而过,沈清河又恢复为温润模样,好声道:“大人止步相候即可。”
老头连连称是。
出牢门的那一刻,沈清河的双目被光线刺到,手掌遮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方再抬头。
他本以为是个大晴天,结果抬头一看,没想到竟下雨了,雨丝小且密,羊毫一般。
他近两年不太喜欢雨天,不仅因为雨天路滑难走,还因为母亲就是在雨天离开的。
心中有一块地方被刺痛,沈清河不再凝望雨丝,也未接过旁人递给他的伞,自己背着被褥,又转身从衙役手中接过满兜卷牍,无视大理寺卿的奉承讨好,一脚踏入水洼,大步离开。
因是刚醒便出牢狱,他的头发有些蓬乱,衣服的褶皱也明显,淋着雨的脸没有丝毫表情,苍白阴郁。
但当出了大理寺的门,一眼看到施乔儿的那一刻,沈清河的眼睛瞬间亮了。
施乔儿今日穿着身鹅黄的衣裙,迎春花似的俏生生立在伞下,看到人后伞也不要了,边跑边喊:“相公!相公你终于出来了!我好想你!”
二人抱了个满怀,施乔儿想帮沈清河拎卷牍,被沈清河抓住了手,另只手给她遮住头顶的雨丝,温声道:“快走,别着了凉。”
施乔儿笑着点头,拉着他的胳膊便往马车的方向拽。
夫妻俩到了马车中,施乔儿一头扎进了沈清河怀里,呜咽道:“可算把你盼出来了!我爹说你今日必会出来,我从天不亮就在这等,我想进去他们不让我进,只让我在门口等,我慌死了,我以为你不出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