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酒看在眼里,却从不多问,也就时不时的跟着他一起去陈宅气气陈漪。她嘴皮子厉害,脾气又刁钻,陈漪说不过她一个小辈就只好冷着脸甩门,也就这个时候家里能有片刻安宁。
老爷子转入ICU那一晚,桑酒刚好在帝都,她到医院的时候,陈家一大家子人都守在病房外。陈时迁屈腿靠在墙上,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桑酒走到他身边,轻声唤他:“陈时迁。”
听到声音他抬起头,笑了下,“来了。”
他的脸色实在称不上太好,两颊清瘦不少,眼里布满红血丝,即便如此也不忘关心她,“刚下飞机有没有吃点东西?”
桑酒不想骗他,却还是点了点头,“吃过了。”
下一秒,陈时迁拉起她的手穿过走廊。
“爸现在躺在里面抢救,你还有心情想别的事!”
陈漪双手环胸坐在椅子上,蹙眉看着他们,语气不善。
走廊上的其余人听到动静视线纷纷转向他们。
陈时迁按着桑酒冲动的手,敛眉淡漠道:“我从小在外长大,自然比不上你们感情深厚。”
说完不等其他人反应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了。
电梯口,桑酒急忙拉着他,“去哪儿呀?”
医院不锈钢的电梯门里映着两人的身影,陈时迁按了电梯键后侧头看了她一会,才说:“我饿了,陪我去吃饭。”
桑酒眼皮一跳,顺着他的话接下去,“好,我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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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附近的餐馆不少,陈时迁随意挑了家馄饨店点了两份鸡汤馄饨,还特意和老板说了不要放葱。
两碗香喷喷的馄饨汤端上来,饶是桑酒再嘴硬也馋了,连忙拿起筷子囫囵吞了两个。
陈时迁这几天一直在学校医院两头跑,忙起来的时候连饭都顾不上,眼下看她吃得香,食欲也跟着上来了,埋头吃了好几个。
桑酒见他吃得欢,顺便从自己碗里夹了几个给他。
看着碗里突然多出来的馄饨个数,陈时迁下意识抬头。
桑酒正一脸笑眯眯地盯着他,坦然地说:“我吃不下那么多。”
这么明显的意图如果他都看不出来,那就真的枉为人师了。他放下筷子,无奈地笑了笑,“本意是想带你来吃饭,结果却真成了你陪我。”
桑酒眨了眨眼,“我吃了呀。”
对面的那碗汤里表面浮着一层亮晶晶的油,底下的馄饨所剩无几,桑酒没吃几个,大部分都进了他肚子里。
如她所言,的确是吃了。
陈时迁扯不过她的逻辑,只能颔首表示赞同。
毕竟桑酒的反观察能力永远高人一筹。
忽觉脸颊一痛,他抬眼瞧见桑酒正两手捏着自己的脸,言语里似乎还带了点少有的责怪:
“陈教授,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到底有没有在好好吃饭?”
还没等他回又听到她说:
“也就才一个星期怎么下巴都尖了。”说完还顺手戳了戳他的下颌线。
“没那么夸张。”陈时迁把她的爪子从自己脸上拿下来,冷静分析,“通常来说,男性的新陈代谢和所耗能量要比女性高,即便坐着不动,消耗的热量也要大于女性,何况我每天都在动,所以你才会觉得我瘦了。”
某人的教师魂一点即燃,俨然是把这当成教室,把她当做认真听课的学生了。
可惜从小到大她都是老师最头疼的那种学生。
桑酒夹了个馄饨堵住他的嘴,“既然这样那你赶紧多吃点吧。”
裹满汤汁的馄饨皮混着肉香填满整个口腔,陈时迁慢条斯理地咽完后看到她气鼓鼓的样子,觉得这几天的疲倦和阴霾都烟消云散了,难得有空闲下心来和她开玩笑,“陈太太的命令我怎么敢不答应,毕竟大家都知道我惧内。”
“大家是谁?”桑酒斜着眼,下巴高高抬起。
“你,我,”他指了指,“哦,还有馄饨。”
桑酒被他这套说辞逗笑了,翻了翻白眼说了一句“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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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忙里偷闲了这么半个小时,他们回去的时候老爷子已经转到普通病房了。VIP病房里挤满了人,不像是来探病的,倒像是来走亲戚的。
老爷子插着气管躺在病床上,半睁着眼,看到他们抬了抬手。
屋里的人见状纷纷把路让给他们。
“时......迁......”老爷子艰难地从喉咙里发出两个字。
陈时迁牵着桑酒站在床前,一言未发。
老爷子像是早已料到重重地阖了下眼皮,吩咐助理让其余人都出去,桑酒原本也想走,却被他拦下了。
陈漪虽然不忿,却被陈识冷着脸拉走了。
方才还略显拥挤的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三人。
老爷子的视线落在他俩紧握的手上,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看向桑酒,声音断断续续道:“有你在时迁身边我也就放心了,只是可惜我怕是看不到你们的婚礼了。”
对着一个已经病入膏肓还在垂死挣扎的人,桑酒始终做不到真正的绝情,更何况从理论上讲她还应该称他一声“爸爸”。
她并不会吝啬对一个将死之人的怜悯,哪怕只是一句口头的宽慰。
“您别这么说,我们的婚期还等着您来定。”
老爷子乏倦地笑了笑,早已将生死看淡,只是死之前终究还有未了的心愿,他转而看向陈时迁,这个他予以众望又被他抛弃的儿子,眉眼里多是他母亲的影子,性格却和自己如出一辙。
“你母亲要是看到你成家立业一定会很高兴的,”他说。
陈时迁的脸上未有任何波动,看着他犹如看陌生人,只是一如既往地不喜欢陈家人提到她的母亲,眼里的厌恶和冷漠藏都藏不住。
“你不配提她。”
听到他的话,老爷子并不意外,似乎已经习惯了,只是失望和悔恨夹杂着到了此刻才肯说出来,他的声音抖得很厉害,几乎掩面而泣,“我不奢求你叫我一声父亲,也知道这些年你一直都恨我,恨我当初不信你,连你母亲的葬礼都来不及参加就执意把你送出国,一送就是十五年啊......”
他越说情绪就越激动,短短几句话下来,已是老泪纵横。
当年的事,桑酒只知道最后的处理结果是陈时迁被急急忙忙送出国,却并不知道原来他竟连亲生母亲的葬礼都未来得及参加。
所以这样的待遇凭什么让那些人指着鼻子骂他,又凭什么要叫他放下!
这天底下最不应该觉得亏欠的人是他!
听着老爷子的忏悔,桑酒的心里如同被针扎一般,一下又一下地刺痛着,而刚刚才升起的对他的所有同情在这一刻也全都化为乌有。
这样的人根本不配为人父。
陈时迁冷眼看着这个与他有着百分之九十九血缘关系的人,此刻他躺在病床上无比痛恨地向他忏悔过去的种种,他只觉得好笑,“这些话你应该对我母亲说。”
“从你为了利益将她抛弃的那一刻起,她心中所有的信仰就已经全然崩塌。只是她太傻,傻到被你骗了一次又一次还不肯认清,不然又怎么会连死了都进不了你陈家的祖坟。”
老爷子被戳中痛处,呼吸猛然急促,整张脸被涨的通红,双手在空中胡乱拍打,腿脚并用地踢着床。
“陈时迁,叫医生。”
察觉到不对劲,桑酒连忙喊他。
而陈时迁像魔怔了一般,双眼通红,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对于他的挣扎无动于衷。
床边的监护仪发出一阵刺耳的鸣叫,桑酒顾不上其他,连着按了好几下呼叫器。外面的人听到屋里的动静立马闯了进来,与此同时,医生也及时赶到,严词声明让闲杂人等离开病房。
病房外,陈漪怒气冲冲地冲上来给了陈时迁一巴掌。
“陈时迁,你是要害死爸吗!”
她这巴掌是用了十成力打下去的,陈时迁的嘴角瞬间肿了起来,还流了一点血。
他舌头轻刮了下伤口,眼皮上抬,不屑地一笑:“那是你爸。”
第47章
陈漪似乎还不解气,又扬起另一只手。
桑酒上前攫住她,眼神冷凝,“容太太,这里是医院。”
陈漪一脸吃痛,只能被迫仰着头,眼里的怒火像火山一般迸发出来,死死地盯着她,“桑酒,你别以为跟着陈时迁就真当自己是陈家人了,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啊——”
桑酒扬起另一只手,没有片刻犹豫重重落下,陈漪还没说出口的话转为一声惊叫,捂着脸不敢置信。
病房外其余人被她这一番举动吓得着实不轻,陈识头一个走过来,皱眉看着她,略显责备,“桑小姐,再怎么说她也是你的长辈。”
“是吗?”桑酒看着他们,不紧不慢地说了句,“她刚才打人的时候可没把自己当长辈。”
“你——”陈识被噎得说不出话,转而带着愠气看向陈漪,“爸现在生死未卜,你还嫌事不够大!”
陈漪被打得晃了下神,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桑酒并不打算在这多待,拉着陈时迁快步离开,中途和护士要了棉签和碘酒。
医院的廊椅上,她按着陈时迁坐下,接着拿了根棉签蘸取了点碘酒往他伤口上抹。
“嘶——”
对方下手没个轻重,不像是来救人的倒像是杀人的,陈时迁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着调地笑着:“桑桑,你这是要谋杀亲夫啊。”
桑酒唇线紧抿不说话,周遭气场全然冷了下去,手上动作却是轻了很多。
嘴上的伤已经抹了药,她放下棉签,声音寡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陈时迁,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如果刚刚她没有及时按呼叫器,以陈家对他的态度,很有可能会让他背负上谋害亲父的罪名。在桑酒看来,陈时迁虽然心冷但绝不是无情鲁莽的人。
陈时迁却忽然笑了起来,似讥讽又似自嘲,“桑桑,这样的我让你害怕了吗?”
他的眼神太过凉薄以至于被盯着的桑酒忍不住一颤。
察觉到她的动作,陈时迁偏过头,拉开两人的距离,语气残忍又薄情,“桑酒,我就是这样的人。美好温柔只是你眼中的我,事实上,我自私冷漠胆小怯懦,甚至睚眦必报。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大度,我不反抗是因为我了解他们,只要我越沉默他们就会越高兴,而最后自然也摔得越惨,自始至终我从来都没有忘记他们强加在我母亲和我身上的欺辱。”
他说完这些不再看着她,冷淡地重复了一遍,“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桑酒看着他,恍然觉得有些陌生,“他是你父亲。”
“如果可以,我宁愿不是。”
这是桑酒从未见过的陈时迁,寡冷无情到好像连身上最后一点人味也消失殆尽。
她突然有点看不懂他了,郁青曾评价他孤傲冷漠,是个天生的薄情人,可她却一口反驳,料定他这副冷清的面孔下怀着一颗赤忱的心,只有这样的陈时迁才能打动骄傲的她,让她甘愿低下头颅。
可如今他被仇怨遮住了双眼,甚至不惜罔顾人命。
那这样的人还值得她奋不顾身纵身一跃吗?
桑酒退后两步,难掩脸上的失望之色,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听到她越来越远的脚步声,陈时迁低着头一声轻笑。
这样也好。
她本来就应该是翱翔云海的鹰,又何必为了他屈居在四方天地里做受人指点的鸟雀。
只是不知道她刚刚用力打人的手疼不疼,
不应该让她走那么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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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十二点的急诊室并没有因为夜幕的降临而冷清下来,相反这个时间点送来的病人更多,大多是身负重伤,鲜血淋淋,与之同行而来的还有连绵不绝痛彻心扉的哭声。
“让一让,让一让!”
几个护士推着病床匆匆路过。
躺着的病人左边小腿畸形地扭着,髌骨处鲜血直涌,还能看到森森然的白骨。旁边的孕妇手里牵着一个小男孩一路泪流满面地跟着。
医院,总能看到这世上最不幸的一面。
桑酒收回视线往反方向走。
病房区的走廊静得出奇,偶尔有人路过,头顶的声控灯随之亮起又随之熄灭。
楼梯口的灯从楼道里照进来,陈时迁坐在走廊尽头的长椅上,头倚着墙,双眼紧闭,幽暗的光落在他身上,忽明忽暗。
桑酒径直走了过去。
“啪嗒——”
整个走廊都亮了起来。
因为突如其然的光亮,陈时迁的眉心几不可见地抖动了一下,却依然没有睁眼。
“我要是不来你是不打算走了吗?”
寂静空旷的廊道里,桑酒的到来打破了平静。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陈时迁几乎是不敢置信地睁开了眼。
去而复返的人此刻站在他面前,哪怕脸色不太好,语气也很差,可那种失而复得的惊喜似无论如何也隐瞒不了的。
他嘎哑着声问:“不是走了吗?”
“去哪?”桑酒语气不善,“脸肿成这样不拿冰块敷一敷你明天怎么上课!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陈教授受家暴了,我可不想背着莫须有的罪名。”
左脸隐隐传来丝丝冰凉,一点点侵入肌肤,似乎有魔力,脸上痛感逐渐消散,鼻尖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佛手柑味。
“桑桑,你不生气了?”
“生!”
“那为什么走了还回来?”
桑酒把冰块扔到他手上,一屁股在他旁边坐下,冷声道:“我手还疼着。”
陈时迁低低一笑,知道这是在给他台阶下呢,于是拉起她的手细细察看。
过了这么久手上其实早就没有痕迹了,再说她也不是真的痛,可陈时迁依然看得很认真,像捧着绝无仅有的珍品一般小心呵护,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