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宴容眼睫垂下,目光从她丰莹的唇瓣间挪开,落在她递上来的纤指上。
他面色未改, 只淡淡敛着眼睫俯身凑过去一些, 鼻息灼热, 如跳跃的焰苗一样洒进她指缝里。
他在细致闻嗅她的手指。
目光凝静, 神情专注。
有如正专心批阅某种至关重要的文书一样,没有片刻的游离与分神。
谢青绾没来由地想到,他无数次埋在她颈窝里舔嗅她的肌肤,也是这样全神贯注、无暇分心的模样么。
炉上姜汤渐渐熬煮绵密,晶莹黏热的汤汁烧滚起来,咕嘟咕嘟冒着泡。
满殿暖香。
午后分明有些起风,谢青绾却浑身悄然漫上热气来。
才要撤回那只被他细嗅的手,顾宴容却忽然俯身贴上去,衔住她无名指细嫩的指尖,不轻不重地舔.吮了一口。
谢青绾骤惊间低呼一声,忙乱地收回手,在他开口之前从坐榻上起身,碎步有些急切地朝煨着姜汤的矮炉而去。
将那只被他尝过的手藏进袖子里,磕磕绊绊道:“姜,姜汤好了。”
春衫单薄,行动间依约勾勒出她纤弱窈窕的身形。
侧身时一闪而过的丰雪起伏,纤窄不足握的一截腰身,连同能软溢出他指缝、形状漂亮的……
顾宴容略打了一个手势,侍奉的宫人们齐齐福身退了出去。
谢青绾拈着木勺,因这莫名其妙的举动而有些茫然,一侧眸,看到坐榻上静静等着她盛汤的摄政王。
后者近乎称得上温驯地坐在那张矮榻上,报以镇定而坦荡的回视——仿佛他并没甚么歪心思一样。
姜汤尚且烫得很,谢青绾拿木勺细细搅动,翻起浓郁的雾气与辛香。
她没来由地联想到,古有椒房独宠的美谈。
椒兰辛辣性暖,混涂于墙可驱寒除湿,亦更有多子之意,加之世所珍稀,昔汉帝便曾筑椒房以示盛宠。
谢青绾嗅着黏热的姜汤,私以为也很有几分辛暖椒房的意思。
只是这位被“藏娇”的摄政王目光实在不很和谐。
谢青绾埋下头去,避开他幽深的瞳仁,五官隐没在袅袅雾气里。
她有些笨拙地盛了碗姜汤,拿托盘端至矮几上,眼睛里有隐隐期待:“殿下尝尝?”
姜汤中杂着清苦的药香。
谢青绾很是有模有样地解释道:“这是苏大夫专门写的方子,我已喝了许多年,才巧今日带的药里有这几味,便索性配了进去。”
顾宴容风轻云淡地尝了一勺。
她自幼便吃药,秋冬里喝过的姜汤数不胜数,也算得上是个名副其实的药罐子。
然苏大夫所配的这碗,半勺入口便能把她苦得直掉眼泪,是扎扎实实的难以下咽。
谢青绾守在一侧,眼睛里闪着碎光问他:“殿下觉得如何?”
顾宴容拈勺的手顿了顿,很是自然地搁下瓷勺,揉了揉她的发顶。
星点不觉得苦。
谢青绾同他一道坐在矮榻里,看他面不改色地饮尽整碗姜汤,由衷生出些钦佩与慨叹来。
春午时分正是燥热,她看到顾宴容额间覆上薄汗,热意裹挟着熟悉的气息缓缓渗出来。
谢青绾接过饮尽的瓷碗,才要劝他回床再躺一躺,忽然觉出一双灼人的手攀上她腰肢来,热融融的呼吸声随即在她发顶渐渐发沉。
顾宴容一语不发地压迫而下。
无缘无故,他早早遣退了一众侍奉的宫人,还能是要做甚么。
谢青绾忙乱地往坐榻深处退,在最后争取到的一点时机里小声劝道:“殿下回床歇一歇……”
莫要总想着来尝一尝她。
焊在腰间的手似乎收紧了些,对她濡诚的恳求置若罔闻,只慢条斯理地将人捉了回来。
顾宴容略微俯首与她四目相对,缓缓念道:“绾绾。”
他提醒她:“晨吻。”
目光潮湿,薄唇清润,漆黑的瞳仁里蔓延出病态之感来,像是脆弱任她采撷一样。
谢青绾腰肢挣了挣,焊在她腰上的铁臂纹丝不动,顾宴容连呼吸都没有星点的波动。
谢青绾被他灼热气息烘出一点微薄的泪花来,她幽幽想道,哪有病人有这么大的力气。
顾宴容胸膛坚实如一堵不可撼动的高墙,一寸寸朝她逼近过来。
谢青绾双手抵着顾宴容逐渐逼近的胸膛,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殿下……那道姜汤,很苦的。”
她眼下没灾没病的,才不要再尝这个味道。
忽有微凉的触感挤进她唇齿间。
顾宴容眸色沉黑,随手拈来几案上供着的樱桃,揉着她唇瓣喂进去。
谢青绾下意识启唇咬住,仰头尚有些迷茫地望向他。
她有一双笼烟敛雾的水眸,盛着理所当然的干净与懵懂一眼望得见底,噙着樱桃,唇瓣微启露出久藏的软津。
谢青绾唇色极浅,含樱时才更映衬出一点浅薄的粉色,唇肉丰莹,勾他咬过尝过,却不忍留痕。
炉上未盛尽的姜汤咕噜声渐小下去,闷哑沸腾着,在炭火炽热的煎烤中渐渐熬干了汁水。
谁也没有去管。
顾宴容卷去她唇角最后一点溅溢的汁痕,埋头问她:“甜么?”
晚膳仍旧是宫人战战兢兢传至临山殿用。
燕太后亲自下懿旨召她与摄政王入宫,既不曾在午间进行接见,却竟也连晚宴都未摆,难道只是留她与摄政王在宫中住一宿么?
谢青绾晚膳用得极少,盥洗过便早早安置下,半梦半醒间似乎是摄政王撩开床幔,替她掖了掖被角。
她睡得沉,意识混沌间黏黏糊糊问道:“殿下批完文折了?
顾宴容含糊嗯一声,语气不明:“睡。”
按在被角的手掌撤开,身侧却并没有他睡进来的迹象。
床帐再度遮盖下来的瞬间,谢青绾从衾被里探出一只手来,松松捏住他半寸衣摆:“殿下,去哪啊……”
模样黏人。
顾宴容低眸凝视那只纤巧的手,沉沉没有作声。
谢青绾似乎恢复一点思维,继续软着嗓子问他:“有危险么?”
像是知道了他要出门一样。
捏着他衣摆的手被缓缓摘下来,重新藏回衾被底下。
顾宴容声色轻淡地否认,随即又将那个字眼重复一遍:“睡。”
谢青绾终于察觉出不对来,努力挣开昏倦的睡意,起身时又不慎压到长发。
她痛得轻嘶一声,顾宴容才迈出的脚步骤然一顿。
四下烛火昏晦。
谢青绾才醒时有些看不大清屋内的陈设,何况又住在这样一座与她而言全新的寝殿。
她笨拙地爬下床,赤脚沾地攥住了顾宴容玄色的衣襟。
软嫩温凉的手第一时间去探他的颈温——烧竟已退了下去。
顾宴容垂眸纵容她一通乱摸,情绪内敛如古旧的深井:“绾绾,听话。”
仿佛一切没甚么异常。
谢青绾双手捧上他下颌,努力踮起脚来贴他更近一些,仰头探究地瞧他寂寂眉眼。
她蹙起眉,嗓音跟着低落一些:“殿下……怎么了。”
从入临山殿,这位冷淡惯了的摄政王似乎更沉寂三分。
谢青绾白日里被他抵在坐榻上从唇瓣吮到舌尖,温和到近乎缱.绻,她只以为是生病所致。
而今看来,似乎情绪更不大对——虽然她从始至终没怎么看明白他究竟有个甚么情绪。
顾宴容终于揽上她后腰,像是带着一些无奈问道:“不困了?”
谢青绾连连摇头。
她系着斗篷,松松挽起披散的长发,被顾宴容牵着走出了临山殿。
谢青绾隐隐记得宫中入夜之后当有宵禁的规矩,顾宴容却牵着她如入无人之境。
巡行的侍卫见这位权压幼帝的摄政王深夜漫步宫中,竟也全不意外,只抱拳见过礼,并未阻拦。
宫道越走越深,这位摄政王素来惜字如金,真就半个字都没有。
死寂中更显幽森,谢青绾紧巴巴地往他身侧贴:“殿下。”
最后一丝昏光被宫墙掩没,没有随侍掌灯,便借着清冷的月辉继续往深处去。
他没有应声。
这里实在有些昏暗,谢青绾渐渐看不清前路,满腔怯意地刮了刮他掌心,又黏人而不自知地唤他:“殿下?”
孤门推开,这片荒芜的幽宫里有夏虫鸣声渐起。
谢青绾在惊疑中升起缓缓升起一点不可置信的猜测。
无穷夜幕里他的声线清冷到近乎于寡淡,像是立于第三视角,全无半点波澜地陈述道:“这是幽庭。”
他被禁困十年有余的幽庭。
第31章 幽庭 ◇
◎那段旧事永不会重演◎
幽庭外朱砂绘制的黄符斑驳错落, 红线与铜钱交织成阵,借着辉辉月色甚至依约能看出当年所画神符的旧痕。
宫墙极高,已陈旧而败落。
原来真相比起市井间的传闻,有过之而无不及。
顾宴容一手牵她, 一手推开红漆剥落的高门, 像是亲手揭开尘封的、凝着斑斑血痕的一柄刀。
门启时深重的死寂与压抑感令人透不过气来, 内有翠植掩映,似乎是弃置许久了。
谢青绾怔怔立在原地, 牵制着他,默不作声, 却也无论如何再不肯往前一步。
察觉到她的抗拒, 顾宴容缓缓退回她身侧, 高大而温热的胸膛贴上来, 给予无穷的热意与遮蔽:“害怕?”
谢青绾埋着头, 单薄的肩角几不可察地战栗着,张了张口, 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那只软软攥着他的手渐有些发紧。
顾宴容面色微凝,长指抚上她下颌正要迫使她抬起脸来, 却猝不及防摸到了一点水痕。
指节一顿, 卸了力道。
谢青绾却已温顺地抬起脸来, 眼底有兜不住的泪花接续滚落,扑簌扑簌地坠在地上,砸开张牙舞爪的水花。
她顾不上甚么边界感、甚么私隐隔阂,眼泪掉得哭软了嗓子:“你还要进去啊……”
顾宴容被她哭得微乱, 来不及擦她断了线一样飞掉的泪珠, 音色寂静而无奈:“这么伤心?”
谢青绾热乎乎抓着他的手, 一开口便有止不住的难过和哭腔:“宫墙好高啊, 门也好高……”
幽晦的夜色里,身前人缄默如一尊不通喜怒的石像,伫立原地低眸凝望她:“别哭。”
谢青绾攥他腰侧的衣料,轻扯着慢吞吞地晃,恳求他:“殿下,我们回房安置罢。”
顾宴容目光极淡,仿佛旁人眼中煎熬如炼狱的十二年幽禁没有在他身上刻下星点痕迹。
他内敛、理智而极端清醒与自控:“绾绾,我得回来看看。”
熟悉的掌心终于贴上来,拭去她眼尾将坠不坠的泪花,语气中似有叹息:“先送绾绾回去?”
谢青绾无意识拿蹭了蹭他的手掌,有些出神地止住了眼泪,不大明白他为甚么执意要走这一遭。
她紧巴巴攥着那只手,又往衣袖里藏一藏,捂得愈加热乎:“我同殿下一起。”
自天启二十五年昭帝崩逝,顾宴容踏出幽宫,这座阴森颓靡的宫殿便再未启用过。
踏进去才发觉庭院仍旧整洁,像是洒扫的宫人从未断绝过一样。
幽夜间不知名的孤鸟啼鸣,伴着微末的夏虫与时有时无的猫叫。
谢青绾默不作声,只是更紧地往他怀里贴了贴,恨不能挂在他身上一样。
推开又一道门,她被顾宴容半牵半抱着入了内室,吹燃火折,点起一支不知几时剩下来的残烛。
光火昏黄,照清了室内凄清简陋的陈设。
谢青绾不忍环视,被他牵着在简陋至极的方桌边落了座。
顾宴容坐于她对侧,摄人的五官披于幽夜之间,被烛火照出三分深寂与浓墨重彩的意味来。
他取了架上尘封的那坛酒,斟满整樽,隔着生死与窗外千年一瞬的月光,遥祭了这一樽酒。
谢青绾烟眉凝蹙,端坐在幽庭中简陋之至的桌椅上,看顾宴容不轻不重地搁下酒樽。
他仍旧不沾酒,目光落在那片水痕上,长指轻叩着酒樽不疾不徐地开口:“太平清明,盛世未衰,可告列宗。”
显然不是对她说的。
谢青绾无端联想起那场相亲宴上,平帝威严却温和的笑意,连同他倾身过去与摄政王耳语的模样。
每一处细节,都不像是皇帝对一位威胁皇权的野心家该有的态度。
相比之下,顾宴容同当年的平帝,倒更像是寻常的兄弟手足一样。
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顾宴容又斟一樽酒,沉沉开口道:“明日便是先帝的诞辰。”
谢青绾不知这其中有何关联,只磨蹭着往他靠拢,十分难得地伸出了惯常蜷藏在袖中的手,用自己掌心那点微薄的暖意给他捂着手。
他指尖少见地凉,不知是风寒初愈的缘故。
顾宴容似乎没有甚么情绪,也不去动那樽斟满的酒,只开口道:“自我入这幽庭起,先帝便会在每一年生辰的头天晚上前来探望。”
“他极受昭帝宠信,生辰宴盛大,宴前一晚正是皇宫极为忙碌的时候,守备松懈,可以轻易潜进来。”
幽宫无岁月,他便数着别人的生辰,在这座荒芜寂静、遍布诛邪符阵的幽庭里度过了人生十二年。
谢青绾甚至想象得出他长身立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日复一日地挥剑,习武。
或用指尖沾着冷掉的茶,不厌其烦地临摹、习字。
仿佛这十二年不再是世人口中模模糊糊一带而过的字眼,是一朝朝一暮暮,是十二个春去秋来,数以千计的昼夜交替。
他在这个简陋至极的牢笼里与世隔绝,阴暗潮湿中的鼠蚁与密密麻麻贴满符咒的、不可逾越的四面高墙是他全部的陪伴。
黑暗里延伸出无数条恶念混成的手,攀扯着要将他拉进深渊里去。
平帝像是一个支点一样,在固定的时间里供给他书册、刀剑、一切可以使他武装自己、逐渐强大的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