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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隔山海
灿烂的日光从琼楼玉宇间倾洒下来, 熙攘长街上映出半明半暗的廓影,三三两两的行人不时穿行而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仙家果酿香。
远处钟楼上有人拉着长音唱和出声:
“瀛洲客至。”
突然——
周遭一切诡异的安静下来, 高谈阔论、笑语喧杂之声都一瞬间消弭,长街各处仙君们都驻足停留在原地,抬眸望向同一个方向。
“你俩可要躲好。”白老道先是低头嘱咐了句, “传闻中, 瀛洲这位领头的仙君可是喜怒无常得紧。”
“小心把你们两个抓回瀛洲下酒。”
满意地感应到乾坤袖里两只都噤声瑟瑟发抖,老道这才也抬眼顺着人群的目光看去。
明媚日光里, 一艘可载几十人的云舟披着重重天光, 于浮空中由远及近, 周围云雾缭绕, 天色很亮, 云舟侧身刻印着象征瀛洲的三重冰色云纹, 破云穿雾,白色舟身上潋滟着细碎的流光。
随着领头一人的手势,飞舟骤停,在飘漾云雾间,偌大云舟内戛然而止。
在长街尽头等候的接引仙君迎上前, 约莫几十人跳下云舟, 簇拥着最前面一个身穿白衣,袖角缀云纹, 自云舟内鱼贯而出,一路沿着长街而来。
来人皆一袭白袍,腰配长剑, 虽是剑修, 却看起来都是闲云野鹤之人, 好似佩剑只作装饰。
唯有领头一人,却是截然不同。
“没想到现在飞升都这么卷了,彻夜修炼怎地还这般好看。”
老道撇撇嘴,嘟嘟囔囔,颇为不屑道。
沈卿偷偷摸摸地探出半分脑袋,顺着人群看去。
日色笼罩下来,穿过树梢洒在街上,映出斑驳光影,负责接引的仙君笑着不知和那群人说了什么,所有人都笑了,只除了他。
人群当中的白衣男子回头,漫不经心地扫一眼身后的长街。
斑驳的光影落在他脸上。
正如白老所说,那是一张极为好看的脸,剑眉凤目,冷冽俊朗,日光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镀了一层浅淡的薄光,仍然遮不住他眉宇间那股凛冽如冰的冷意。
粉红色的兔耳朵抖了抖,这是她无聊惯有的动作。
沈卿最后瞥过一眼。
恰巧,一束光线斜斜地切过他的脸,如玉高冠下几缕鬓发白如初雪。
他抬起眼的一瞬间,仿佛整个长街的流光都汇集到了他身上,黑得深不见底的凤眸里是一潭沉沉,让人不敢直视。
挤在一旁的小白也挣扎着探出头想看,沈卿被它拱得有些心烦,原本空间就不大的乾坤袖,它肥胖的身子一拱一拱,更是拥挤。
小兔子握拳,狠狠锤了上去,引起一声痛呼,雪鹞一个侧身拱击。
“头发都白了的老头子,有什么可看的!”
“头发都白了的老头子,有——什么——可——看——的!”
长街岑寂漫长,有稚音屡屡回荡,悠扬久远。
日色沉下来,流光照耀中,白老二楼窗阁下正对着的长街上挂着的灯笼还在微风中摇曳着,应和着如水薄光。
万籁俱寂。
众人目瞪口呆,长街静水一般的岑寂,落针可闻。
一只小兔子恹恹地趴在空地上,许是摔了一跤,它蹬着腿起身,先是舔了舔自己粉嫩嫩的爪,身上的毛松松软软的散开,正抬起圆溜溜的眼睛,不知看向何处。
白老欲跳窗的一瞬间,却瞧见远处那冷如冰的白发男人,指尖却是微动。
他心中大骇。
难不成就因为这句无心之言,这位天命之子要当街杀人……
哦不对,是杀兔。
这一切都在一瞬之间,就在沈卿化作的小兔子一时间被雪鹞挤出乾坤袖,跌落在街上,敛息珠不能言语,出声即失效。
她正准备转身去寻白老,心里狠狠记了那胖鸟一笔,忽然——
一道灿若流星的剑光陡然从天而降。
没有言语能形容这一剑的威力。
如九天落星,又似银河如瀑。
这一剑,像是带着三月桃花的浅香,又似终年积雪的冷意,破空之时,悄无声息。
星色如雨,倾泻而下。
带着冷冽如冰的杀意。
“使不得啊,可使不得!”
白老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脸色焦急。
连带着那闯了祸的雪鹞也急得飞作一团。
小兔子愣愣地坐在原地,入目是一双漆色长靴。
顺着这长靴一路往上看去,是一袭雪色长袍,身形颀长。
她费足了劲儿仰起头,因着逆光,看不清他的模样。
只是觉得,很高大,看起来能轻轻松松打两个她。
白如雪的发披散在劲瘦的腰间,一半用玉冠高高束起。
男人冷漠的眉眼平静如一潭死水,一双微微上扬的凤眼随着他回过头来,不偏不倚地看向了她。
“梦障该破。”
谢折玉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地上巴掌大的粉兔子,薄唇轻碰,淡淡开口。
沈卿僵了僵,有种不好的预感。
谢折玉抬起手,落星随心而动,化作一道犀利剑影直袭而来。
沈卿纵身一扭,避开了那道杀机汹涌的剑意,有些恼怒。
不就是说你是老男人,竟然恼羞成怒,想杀人灭口了还。
桃粉色的小兔子张开两边翅膀,扑棱棱飞在浮空中,安然无恙,毫发无伤。
“她竟然躲开了这一剑!”
周围有人惊叹道。
男人冷漠着眼,微微拧眉,似是在疑惑这次的梦障竟然如此灵活。
继而。
星光骤显。
一剑接着一剑。
星芒大盛,直袭剑阵中那巴掌大小的粉兔子。
老道结印,欲救沈卿于乱剑之下。
却见那原本娇小不堪的兔子几个飞跃,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轻而易举地于灵隙间越过了谢折玉这数道剑影。
星光凝成的剑意消散,幻作一地星影,斑驳地落在地上。
长街之上鸦雀无声。
一众三神山的仙君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只觉得不敢置信。
谢折玉经百年,早已是万人之上,堪称十二长老之下第一人。
有人暗自揣测,他的真实实力,恐怕连下首几位长老都不能及。
然而,这只来历不明的兔子,还是只柔柔弱弱的粉兔子,竟然能躲开谢折玉的剑气。
此时,金乌高悬,流光微闪。
谢折玉抿紧了唇,沉默不语,只是毫不停歇地——
一道,又一道。
空中扑棱着的巴掌大的粉兔子躲避剑意同时,还恼怒地回头瞪他一眼,怒道:
“你这老头忒小心眼!”
蓬莱温暖如春的微风轻柔拂过,刹那间,却是一切都静止了一般。
隔着数重星光剑影,沈卿清晰地看到,白衣男人冷漠如冰的眼,像是石沉如水,荡起波影。
谢折玉只觉得原本昏昏沉沉以为入障的脑子,陡然间像是浇了盆冷水,清醒过来,修长如玉的指节握着落星,隐隐有些发白。
不是梦障么……
怎会是真的……
眼前仿佛瞬息万变,清晰又模糊。
青柳巷深处小院里的秋千还在吱呀作响,他故意将其推高了几分,少女身上月白色的衣裙层层叠叠飞散在月光下,映照着如水月华。
他使坏,时高时低。
惹得少女回眸,那双娇媚狐狸眼瞪得圆圆的,看着他。
“谢折玉!”
这个声音,这双眼睛,从他无数次渴求的梦境里渐渐如水般蔓延出来,缓慢诡异地和眼前巴掌大的兔子重叠在一起。
“不可能……”
男人眉目冷然,紧抿着唇。
他握剑静立,灵视开启,缓缓地窥入眼前一团如雾般朦胧的意识海,渗入了她的记忆长河。
谢折玉低头,长河极为汹涌混乱,浪花一闪而过。
他看见里面倒映出一段百年前的记忆,明艳狐裘的少女,在仰头看满城花灯。
她笑弯了眼,映在她如水盈盈眼波里的,除却明灯满城,还有立在她旁边的青衣少年。
谢折玉直直地僵硬在了原地,那双微微上扬的眼眸不敢置信地盯着眼前桃粉色的一团,几近窒息。
碧落黄泉,聚魂百年。
日夜都渴求梦回的少女,就这般再度出现在他面前。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陡然煞白,微微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
随之当啷一声,是落星坠地的声响。
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位天命之子,竟弃了剑——
他又没能认出她来……
甚至还……
过去太多年了,她在天门前消散的模样,是他一生不敢触碰的痛楚。
不敢忘,不敢妄。
不知多少次午夜梦回惊醒,他对着如豆灯火,那盏寂寂魂灯。
他抿紧了唇,不敢触碰。
害怕又是一场无法醒来的梦障。
“师……”
他伸出手,想够住她。
这一刻,只想触及她。
如果是真的梦障,那彻底沉沦在此间,也无不可。
他白如雪的发在风中飘扬着,像是溺水之人寻求最后一根浮木,绝望地朝她而去。
沈卿飞浮在虚空中,适才躲避剑气,不知不觉已经来到冥海之上。
无边浪潮,汹涌地击打着断崖石壁,飞溅起如雪似的浪花,像极了那个男人的白发。
她看见长街上,白衣男人嗓音低哑,似哭似笑般的疯魔,一只苍白的手伸来,像是要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