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花若锦上前拉着她的手在旁坐下,轻声道:“我不在的这一百年,实在发生了太多变故。可我万万没有想过,阿轩竟会为了我,罔顾他人性命。”
“亏得也是至纯灵骨,否则换成旁人经这么一遭,哪里还有生机可言。”她轻叹一声,“此事皆是因我而起,是我们对你不住。你若因此有何闪失,我必是不能原谅自己……”
这是花清染第一次同这位锦夫人有所接触,倒是没料想过,她会专程来和自己说这样一番话。
此前虽听说过她为人和善,如今真真见着她,也不禁被这一股温柔风,吹得心下柔软一片。
加之先前在梦境中,几乎看遍了她的过往。
那是以己之命,换万民太平的英烈之人,是心怀苍生的济世者。
饶是自己有万般不甘和委屈,此刻也再说不出口了。
看着她那双哀戚的眸子,花清染心下不忍,几乎脱口而出:“锦……锦姐姐,郁轩如何做为,你并不知情,此事,又怎么能怪在你的头上?”
她抿了抿唇,笑起来,“不论如何,我总也捡回了一条命。能救回你这么好的人,也算幸事一桩。”
花若锦眼神一顿,似是有些讶然,“可你毕竟险些赔了性命,难道心中就不恨吗?”
“恨了又能如何?”
花清染坦然一笑,“仇恨并不能让我的身体恢复如初,也不会扭转我的命运。它只会加重心中执念,令我在痛苦中沉沦,渐渐被执念吞噬,化为一抹劫灰。”
“说不定还会像郁轩那样,做出些疯狂的举动来,最终害人伤己。”她抬眼看向眼前矜贵的女子,“我不愿变得和他一样,也不愿这世上,再有另一个如我般被迫遭遇不公的人。如此,我又为何要恨?”
听到这话,花若锦错愕了一瞬,很快恢复如初,“你倒是想得开。”
“不过你说得也对,仇恨的确最是无用。”
她垂了垂眸子,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瞳上投出一片阴影,口中低语,形似喃喃,“可那些伤你欺你之人,总该付出些代价才是。他们不来恕罪,我们先前经历的诸多苦难,难道就只能这样白白承受么?”
她说这话时声音极轻,轻到花清染只依稀听见了几个零碎的字眼。
“什么?”她问。
花若锦却笑了笑,脸上再看不出一丝悲戚,温言道:“没什么,许是沉睡了百年,这其中留下的空白还未能填补,一时感慨罢了。”
花清染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亦弯起唇角:“没关系,来日方长。”
花若锦眼神复杂地盯了她许久,终是含笑说道:“来日方长。”
话音未落,殿外突然传来使女惶恐的低呼:
“见过城主!”
花清染闻言眉头一跳,却见来人并未作声,径直穿过庭院,迈入殿门,向内殿走来。
“花……阿锦?”
郁轩见到里面的人,刚要出口的话便咽回了肚里。
他几步上前,目光几乎锁死在花若锦身上,蹙眉道:“怎么跑这里来了?你身子还没好,不可太过劳神。”
“鬼门关走一遭,你却总把我拘在幽明殿里当金丝雀,闷也闷坏了。”
“我……”
“只是出来透透气,顺道来看看清染妹妹罢了。如今见她身子好了许多,我也可以稍稍安心些。”
花若锦徐徐起身,不动声色地避开郁轩抚在她脸上的手掌,神色虽依旧淡然,语气却带了些娇嗔的意味,倒叫人看不出有何不妥,“倒是你,来这里,想必是有事要同妹妹说,我便先回去了。”
说罢,她回眸对花清染笑着点了点头,而后不等郁轩开口,便自顾自往外走去。
“阿锦,其实你可以……”
其实你可以留下。
可那位对谁都一派温柔的佳人,并没有因此停留,他只能看着那袭碧色轻纱,渐渐隐没在殿门外。
花清染看着他失落的神情,心虽不解,却也顾不得疑惑。
眼下这里又只余自己和他两人,她本能地谨慎起来,起身退开几步,对着他的背影道:
“哎,你……来找我?”
第36章 奚落
听到她的声音, 郁轩终于将视线收回,在她那副如临大敌的面容上,淡淡扫了一眼。
“红衣使, 方才来过了?”
花清染道:“是, 就在锦夫人过来之前。”
“嗯。”他点头,“那你想必也已经知道,自己要去的第一个地方是何处了。”
“知道, 炼狱黄泉嘛。”
花清染故作镇静应了一句,见他看过来, 不禁又状若无意地后退一步。
可她这样的举动落在郁轩眼里,却莫名惹得他生出几分怒气。
他冷着脸盯着花清染, 问:“你不怕?”
“那种鬼地方,谁不怕啊。”
花清染摊开双手,如实回答,“但怕了又能怎么样,你总不会因为这个就放过我。便是为了我自己这条小命,也是定然要去闯上一闯的。”
她边说边后退, 实在不愿和眼前这个男人离得太近。
本就算不上大的内殿, 此刻更显得局促起来,花清染没几步便踢在了床帐一旁的小几上。
小腿上蓦然吃痛,她的身子也跟着晃了晃。亏得方才收着力,勉强还能保持平衡, 否则这一下怕是要出丑了。
见她如此,郁轩只觉心中无名火起。
他缓步逼近过去, 问:“你很怕本座?”
“没有。”
见他一动, 花清染立刻警觉起来。
“那你躲什么?”
她抿了抿唇, 勉强保持着镇定答道:“这里毕竟是我的寝殿, 城主若还有别的事,还请移步至外殿一叙。”
“你的寝殿?”郁轩嗤笑一声,“花主莫不是忘了,整个幽明界,都归本座所有,这座琼芳殿也不例外。自家的宫殿,你觉得本座来不得?”
他眯起眼眸,像审视猎物一般盯着花清染,眸光中透露着危险,“当初南宫世子来此的时候,怎不见花主如此推辞?还是说,那些传言非虚,花主实与他私相授受,根本没想着避嫌?”
听他突然提起南宫别宴,花清染微微一怔,很快反应过来他话中所指,更是听不得他如此编排那个少年。
花清染蹙眉道:“我和他是朋友,他也从不逾矩。”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更没有进过内殿!”
话虽如此,想到前次突破时,南宫便是从身侧这扇窗翻身而入。虽的确不曾逾矩,但她也确是说了谎的,不由有些心虚。
“哦?这么说,花主的意思,是觉得本座逾矩了?”
他在花清染身前三尺处停下,冷哼一声,“先前碍于你占着阿锦的身子,本座只得对你以礼相待,处处忍让。那次酒后失态,也不过只因把你错认成了她。”
“只那一次,你却至今仍在提防着本座,莫不是过惯了那种娇贵日子,便觉得自己能入得了本座的眼。”
“如今你已经失了这份筹码,也该认清自己的身份。若非你还有利用价值,你以为,本座还会多看你一眼么?”
他眼中满是嘲弄和不屑,一字一顿地道:“你,什么也不是。”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花清染嫌恶地皱了皱眉,只觉这人好生奇怪。
上次哄她答应移魂的时候,说得倒好听,现下如他所愿,便似换了一副嘴脸一般。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自信,哪个要入他的眼。
自花清染这次醒来后,这座琼芳殿就没消停过。
此时无端被人奚落一顿,莫名受辱,她自是气不过,方才因说谎而生出的那几分虚怯,也顿时随之消弭。
她抬起脸直视那人,道:“城主应是误会了,寄人篱下非我所愿。我之所以如此,正是因为谨记自己的身份。倒是城主您,这般闯入我一个小女子的闺房,就不怕锦夫人误会吃醋吗?”
“阿锦不是善妒的女子,更何况,你连她万分之一都不及。”
郁轩虽如此说着,花清染却清楚地瞥见他脸色变了变,便知道是自己这番话起了作用。
想来他对花若锦,还是有所顾忌。
紧接着,花清染继续道:“是啊,若论起胆识,我自认的确比不上她。但我毕竟与她同为女子,相互之间,自是要比城主您看得明白些。”
“方才锦夫人见着您闯进来,面上可是不大高兴呢。现下人应该还没走远,您这般疼惜夫人,当真不追出去瞧瞧?”
她一边说着,一边紧盯着郁轩的神色,生怕真将他激怒。
眼下这里又无旁人,他若气极出手,也不知以自己如今的实力,能否应对得过来。
叹只叹花若锦走得匆忙,无人在此牵制郁轩,自己只得独自面对这尊难送的邪神,不得不谨小慎微起来。
郁轩听她提到花若锦,眼神复又森冷起来。
然而他却只是轻笑一声,嗤道:“你还不配让阿锦着恼。不若先担心担心自己,那炼狱黄泉凶险异常,一旦被熔岩冥火缠上,便会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这些话花清染早已听大祭司说过,此刻自然毫无波澜。
而郁轩的这番话,想必正是此次来琼芳殿寻她的原因所在。
既然他有意转开话题,她便也从善如流道:“城主不必担心,您既派了墨宗主和红衣使前来相助,即便我技不如人死在那鬼蜮里,他们二位,也会安全将血曼陀寻回,不会误了炼制血砂珠的时机。”
却听郁轩不悦地冷声道:“黄泉之险,岂容你这般轻视。就算有那二位帮手,想要在熔岩遍布之地寻找血曼陀,也绝非易事。”
闻此,花清染一怔,却是犯了难,不由问道:“城主有何见教?”
“血曼陀乃上古仙葩,千年难遇,自是极为稀少。现下你所面临的最大困境,不是如何与熔岩冥火抗衡,而是要在无尽炼狱里,探得血曼陀的所在。”
听到这话,花清染微微蹙眉,“难道卷宗上,没有任何指引吗?”
郁轩觑了她一眼,“若有指引,本座自会告知墨宗主,何须亲自来同你说这些。”
“可什么线索也无,这叫人如何去找?”她撇撇嘴,低声嘟囔了一句,又问,“那血曼陀是何模样,总该有所描述吧?”
郁轩不置可否,只道:“那处地界属极炎之地,鲜有生灵能够存活,你若见着血曼陀,自会一眼便能认出。只不过……”
那就是没有咯。
花清染无语,不由稍稍垮下肩膀,叹道:“还有什么‘只不过’,城主不妨一同说了吧。”
郁轩轻哼一声,接着道:“只不过,炼狱黄泉鲜有人至,无人知晓其中情况如何。而血曼陀生长缓慢,现下是否还能赶上花期,亦未可知……”
“啊?”
好歹是个城主,怎这般一问三不知。
这话花清染自是不敢说出口,只暗自腹诽了一番。
可郁轩方才所说的那些,于她而言无疑是接连不断的噩耗,她又哪里提得起半点精神,于是恹恹道:“照城主的意思,我们这次前去,除却千难万险,指不定还会空跑一趟呗。”
郁轩的目光淡淡在她脸上扫了一道,见她终于收起方才那奓毛幼兽般的锋芒,顿觉心中翻腾不下的怒气消散了不少。
“机缘之事,不可强求。总而言之,此番前去炼狱黄泉,切不可掉以轻心。”
郁轩看着花清染,只觉眼前这张娇俏的面容,看上去虽仍有陌生之感,但因内里的灵魂是她,竟也不难适应。
许是因为她低垂着眼睫的缘故,模样看上去乖巧许多。
郁轩再开口时,言辞便缓和了几分,不禁又道:“无论结果如何,务必保全性命。若实在承受不住那炎阳之力,便先回来吧。”
这话乍听上去倒像是在担心她,然以郁轩的所作所为,怎会在意她的死活?
花清染内心只觉可笑,再看不得他那副假仁义的嘴脸。
“城主放心,我比你想得更惜命,否则也不会为了自保,甘愿担下这桩棘手之事。”
她不经意偏过头去不再看他,轻轻一笑,“你之所以来同我说这些,也不过是担心,最后材料没寻到,我又死在了炼狱黄泉,无人再能为你的心上人抵命罢了。”
这话说得直白,挂在那张娇靥上的笑意分毫不减,郁轩却从中看出几分哀戚。
正是由这一偏头,花清染眼尾处的那颗泪痣,便映在他的瞳仁里。
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竟是许久都未能挪开视线,仿若被那泪痣勾去了魂。
花清染察觉到他的目光,浑身都不自在,想到眼下自己与他不过隔着三尺的距离,危机感蓦地从心底腾起。
她顺势绕过那方绊住她脚步的矮几,来到屏风旁,对郁轩说道:“虽说鬼蜮无生灵,但那处却有我的生机。”
“左右都是死路一条,我必会想办法抓住这生机,不让自己死在里面。”她复又一笑,“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城主也该放心了罢。”
得了她的承诺,郁轩脸色却有些难看。
他目光一沉,愤愤转过身去,语气也恢复原先的冷厉,似是覆了一层冰霜。
“花主这样想,倒是本座多管闲事了。既如此,你好自为之。”
说罢,他便拂袖离去。
第37章 关心
看着郁轩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庭院外, 花清染总算舒了一口气,松开紧紧攥着的裙摆,重新在案前坐下。
她自觉方才的那番话并无不妥, 不知道这位城主大人又是因何与她置气。
从一开始, 郁轩所求便是花若锦的复生,现在已然遂了他的意。以血砂珠作为交换条件,她也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