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奴——六棋
时间:2022-09-13 07:41:00

  云徊听出他驱赶的意思,闻言露出苦笑,忍不住讥讽:“你就这么在意她?我不过是将旁人说的话复述一句,你就听不下去要赶我走。”
  谢留断然道:“没有意义。”
  云徊说的那些相当于是对这件事的闲话,外头的风言风语让谢留再听一遍,无异于只会让他心绪更烦闷糟糕。
  事情到底是怎样的,他早已经派人去查了。
  云徊知道或者不知道的,谢留那里早有备案。
  他只是不想……
  他就是想到那个没心没肺的女子怆然落泪的那张脸,和在最后一场欢好,紧紧抠着他手臂时颇有些痛苦认命的神情。
  所以不想再从别人口中听见如何说道她。
  任何人都不行。
  但云徊不想走,她心底一面惋惜谢伯卿的死,一面又虚伪地觉得,他是受那个女子所害。
  她不想趁人之危,但无疑这段时间是个她能安慰谢留的好机会。
  难不成,出了这种事,谢留还会对那个恶毒的女子有什么念想?
  他明明是有仇报仇的人,云徊不信,隔着这样的仇恨谢留还能心无芥蒂地接受胭脂。
  她尝试着改变谢留最后的想法,“若我愿意为了你与庞家斩断关系,不去管你我两家仇怨,也不想做什么贵女,我能不能留在你身边……”
  云徊尚不清楚胭脂与谢家的恩怨,只以为那个女子是因为对她登门入室的不满,和对谢留的做法有恨,为了发泄心中不满,才杀害了谢伯卿的。
  于是趁此机会,说出埋藏在她心中挣扎许久的决定。
  就是期望谢留能看在她这般付出的份上,能对她有一丝的怜惜。
  “……就让我留下,陪着你,好不好?”
  谢留看着眼前用祈求的目光,期盼地望着他的云徊,再次感受到了她与胭脂的不同。
  他们三个命运近乎相仿,父母亲缘都薄,境遇坎坷。
  二者皆与他有不小的瓜葛,可无论是心性还是做事风格都极为不同。
  若是那个女子,她会选择放弃家世,投入他的怀中么?
  谢留自嘲地勾了勾唇,十分有自知之明地想到:不会。
  等待他的,只会是剜心之痛。
  云徊的狠,绝对不敌胭脂的十分之一。
  胭脂是在牢房,听见差役谈论,才知谢伯卿已经过了头七,今日是他下葬的日子。
  自谢留上次离开,他们就没再见过一面。
  除了被提审外,胭脂更没见过日光,也不知道外头过了多久。
  这些天里,牢狱之灾对胭脂来说,着实尝到了未曾吃过的苦头。
  她再苦再差的时候,也未曾沦落到这种地步,不仅是身体上的不适,还有心灵上的煎熬。
  胭脂落难时,身边还有她母亲的婢女小重照顾,身份待遇一落千丈,可吃得穿得还算干净。
  小重一离世,在被受小重用钱财收买的道人带去谢家前,她也曾独自过活了一段时间。
  行为习惯保持着还在家时的整洁干净,可是她年纪小,再好的习性也会被当时孤零零的境遇磋磨掉。
  但是像牢房这般脏乱的地方,她实在有些承受不住,尤其到了夜里,各种犯人受了刑罚的哀嚎便会从远处传来。
  最近她周围两边也被关进了几个被打得皮开肉绽的犯人,没过几日,伤还未养好,就被拉去砍头了。
  去一个便少一个,差役在众多犯人眼中,变成了来报死讯的黑白无常。
  胭脂总有种下一个就该轮到她的幻觉。
  她开始后悔,那天为什么要跟谢伯卿去武陵巷了,纵然他知道她的身世又有什么干系,谢家本就欠她的。
  其他人还不了,不就只有谢留替他们谢家偿还她吗。
  虽然慰藉的想法能让她好过些,但胭脂心里清楚,这绝对不是她想要的。
  她应该好好活着,替谢伯卿活着,替她家里人活着,而不是在这苟延残喘。
  得知谢伯卿今日安葬,胭脂终于忍耐不住,向差役求情道:“能不能放我出去,让我去拜一拜他……”
  可那些话对差役来说不过是个笑话。
  “拜谁?你也不看看自己如今什么处境,是什么身份?”
  “你还是别去讨人嫌了,不知道大人对你恨之入骨么?他也是可怜,家门不幸,怎会娶了你这样的毒妇。”
  “不,我要见谢留……”
  “不可能!我说了,人不是我杀的,让我见谢留!让我见见他!”
  “……”
  任她怎么喊,差役都置之不理,叫到声音沙哑的最后,换来的不过是更加无视的黑暗和沉默。
  就在胭脂以为没有希望之后。
  隔天一早,牢房里来了两个婢女。
  胭脂定睛一瞧,惊喜道:“小菊?小荷?”
  “夫人。”
  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误以为是错觉。
  可今日一切都显得十分怪异,婢女竟然进了大牢,还说要帮她梳洗更衣。
  胭脂眼皮跳得厉害,她迟疑地问:“为什么?”
  小荷:“奴婢不知,全是郎君的吩咐,奴婢们不过是照做。”
  夫人如今的模样,当真和前一段日子大不一样,不过维持之前的干净体面,现下的狼狈就已经叫人分不清哪个是以前的她了。
  胭脂怔怔道:“他来了?”
  谢留终于肯见她了,胭脂惴惴不安地问:“是,是查明真相了吗,找到真凶了?”
  她不敢怀有太美好的期待,可抑制不住地这么去想。
  要不是,怎会派人来帮她整理仪容。
  难道是,想她死得体面些?
  胭脂被一晃而过的想法吓了一跳,可问小菊小荷,她们什么都不知情。
  这种疑惑,一直持续到她走出牢狱,重见天日。
  外边来接她的只停了一辆马车。
  对于她的出走,官府里的衙役居然不出声阻拦,仿若没见过一般。
  谢留也没来。
  谢伯卿一安葬,谢府的白幡灯笼便被通通撤下,胭脂站在门口看着她住了好几年的家门,竟然是不敢进去的样子。
  可是,站在庭院里的人,仿佛也没有让她过去的意思。
  眼看着府里的下人搬着梯子进进出出,廊檐下有的还摆满了贴着红绸的箱子,似乎有什么胭脂不知道的事情在悄然发生。
  在她背后有几匹快马骑过来,马上人下来,几个结伴的男子提着礼物从她身旁路过。
  其中一人回头,胭脂眼皮一跳,是曾经见过的宋霄炼。
  他倏地不怀好意地后退两步,朝她走来,“你被放出来了?”
  胭脂瓮声。
  宋霄炼竟是一点也不意外,嗤笑了一声,“算你好运。”
  胭脂迷茫地瞪着他,身上的不安加重了,“这是何意?”
  宋霄炼一身痞气,轻蔑地睨着她说:“你该好声感谢他的,要不是谢留,你洗脱不了杀害谢老的嫌疑。”
  胭脂那天就说过不是她杀的,不曾想谢留竟然听进了心里去。
  她当然也知道,她能平安出来定然跟谢留有关,可是被宋霄炼用这种恩赏般的语气,一脸讽刺的说出来,还是让她生出一股郁气。
  她朝谢留的方向看去,那头冷漠地望着他们的高大身影终于有了动静。
  见到她,谢留面上没有一丝惊喜。
  胭脂经历大起大落,瞬间有一堆话想问想说,可对上谢留的目光后,她又不知从何说起,“你,我……”
  她支吾着的时候,谢留便流露出几许不耐。
  胭脂以为他是要让她进屋,但话音传来,谢留道:“就站在门外,别进来,有东西要给你。”
  什,什么意思……因为谢伯卿的事,所以对她心生埋怨,所以连内里都不让她踏入一步了?
  不想谢留从袖子里拿出一样东西,仿佛是早就准备好的。
  在旁观者都在的情况下,胭脂看他掸开一本婚书,另外一本还在他身后捧着的下人手上。
  谢留当面对她宣告:“我要娶新妇了。”
  随着他的话,神情大震的胭脂腿脚一软,恍惚得差点站不住跟脚,“什么娶妇,你的妇人不是我吗?”
  谢留将婚书递过来,冷酷的俊脸没有一丝温暖地对着她,薄唇残忍道:“你签了字,拿上这本休书,就不再是我谢留的妻,与我再无瓜葛。”
  胭脂不可置信地摇头。
  她过来的路上想了许多,想再见谢留,他会对自己说什么,但无论如何,都不是现在这样的。
  “不,我不要。”
  胭脂莫名地就想拒绝,她伸手打开眼前的东西,可是谢留的手固执而可恶地一定要将休书递到她面前,不许她逃避地道:“你没的选择。”
  “为什么?”
  “你还有脸问为什么?”
  打断他们的不是谢留,而是不知偷听了多久的谢愠,“你哪怕不是杀了我阿翁的凶手,却也是帮凶!阿兄不与你计较,你怎么还有脸留在这个家中,自然是要休了你了。你这个毒妇,如何配得上他?!”
  谢愠的发怒被人拦住。
  胭脂终于明白了她的提心吊胆、惴惴不安是从哪里来的。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要与她算账。
  不知今天是什么日子,谢伯卿刚安葬不久,谢府就迎来好些提着礼物登门的熟客。
  胭脂恍惚间,更瞟到了宋霄炼手里提的东西,上面的大红喜字瞬间如针扎一般,让她感到刺目。
  她看向寡情冷淡的谢留,“是,是谁?”
  “你见过的。”
  谢留:“她比你温柔,比你善良,更比你出身高贵——”
  不容他说出那个名字,胭脂已经大概能猜想到了。
  “住口,别说了。”
  谢留恍若未闻,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一定要让她清楚地听见才行,“她是圣人亲赐的一门贵女,是你比不了的好女子……”
  胭脂顿时有种头晕目眩的笨重,她想她今日刚出狱,还想祭拜一下谢伯卿,再与谢留他们说道那天发生的事,可是这里所有人都不给她机会。
  她呼吸沉重,面色发白地问:“一定,一定要这样吗谢灵官?你怎么会娶别人,你说过要与我好好过日子,你心里有我的呀。”
  胭脂试图回想谢留当初对她的承诺,希望他也能记起来。
  可是下一刻,她呼吸都停了。
  “怎么。”
  谢留:“我装得很像吗。”
  “你……”
  那张冷峻的脸上,透露出一种得逞的戏谑和近乎无情的荒唐冷笑,“不那样哄你许诺你诸多好处,以你爱慕虚荣的心性会信?不错,都是骗你的。”
  “我怎会再真心喜欢上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子,我在战场的每一日,都是为了回来报仇才咬牙扛下每一场厮杀。”
  “真心?你也值得被真心相待吗?”
  无法再形容胭脂当时的神色。
  她只觉得此刻天旋地转,难受的滋味不比在牢狱里被谢留占有后抛弃要少。
  她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么,需要接受他这样的羞辱?
  好多人在这,好多双眼睛都看到她是如何在谢留跟前被奚落的,可是没一个人同情她,各个都冷眼旁观,流露出恶人被惩治后痛快的面色。
  “谢灵官如今不比从前了,他可不用再屈尊降贵你一个妇人。你知道他现在是什么身份吗?”
  议论声纷纷响起。
  “……大军归朝那日,被争相迎颂的当朝新贵,你以为是谁?”
  “是谢留,他就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十步杀人……意气素霓生’传的就是他的美名。只有你这个蠢妇才会贬低轻视自己的夫君,以为他不过尔尔!”
  “以前他是你嫌弃的傻子,如今可不是了,如今他已是圣人亲封的武神,你看到的那些箱子就是圣上派人送来的封赏。”
  “圣人得知他家门不幸,娶了你这个毒妇,便为他赐下一门新的婚事,很快谢留就会与其他贵女定亲,府里已经没了你的位置。”
  “你识相些,别惹人嫌,签了休书就走,可落个让人撵走的下场!”
  那些声音不知从哪儿来的,嗡嗡嗡的,四面八方都是,吵得胭脂心率失衡,只能捂着心口发出急促的喘息。
  她仔细理着他们说的话,才发现原来谢留这么厉害。
  喔,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
  他不是真的想跟她和好,原来是为了骗得她一颗真心,再像今日这样将她当众羞辱抛弃。
  原来,原来他这么忍辱负重。
  “……那你,装的可真像啊。”
  好半晌,待那些声音如潮水退去,胭脂扶着门框,站稳身子重新面对谢留。
  下一句话,更让他神情阴冷个彻底,“还好,还好我没有真的信你,更没没将真心真正赔付在你那。”
  此话一出,周围人包括谢留,脸色均变。
  面对那么多疾恶如仇的看着她的眼神,胭脂如愿以偿地露出蛇蝎心肠的笑颜,她咯咯咯地捂面,笑声尖锐凄凉。
  她指着谢留道:“早知你跟那个女子情投意合,我还拦你们做什么?贵女?我也是个贵女啊!”
  看客嗤道:“这疯女子,还在胡说什么。”
  胭脂顺着声音瞪过去,她目光跟淬了毒的针尖一样。
  众人看着这副模样的她,竟然没有人出声再训斥了。
  胭脂狠狠盯回谢留:“你信不信?谢灵官你信不信我也是个贵女?我有个比你差不了的好出身,好家世,你有过的我全都有,一样不比你少你信不信!”
  只要谢留说信,胭脂便想着告诉他那日在武陵巷发生的一切。
  事无钜细,她同谢伯卿的谈话每一句都会告诉给谢留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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