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愈闻言微愣,他心口莫名随着她的话一痛。
“为何?”
“因为住在这里的日子,没什么欢愉,只是挣扎在权利深海里,艰难的一日度一日罢了。”若有留恋,大抵会是柏茗堂,这一生她最不舍最眷恋的时光,都是在那一座小小的有些破旧的殿宇里。
后面的话李琬琰没有说,她一步一步向寝殿方向走,路过海棠树,瞧着上面所剩无几的花朵,她正打算进殿,却被萧愈从后面叫住。
她闻声回头,看见萧愈站在石阶上,手指着一块石板,朝她笑道:“琰琰,你来瞧,梦里就是这块石头成了精。”
李琬琰走过去,蹲下身,抬手触上那块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石板。
她抬头看向萧愈:“你知不知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萧愈闻言笑笑不语,低身握住李琬琰的手腕,拉她起身,顺势牵住她的手,与她走入寝殿。
“饿吗?我让人备膳,咱们一边吃一边等裴铎。”
李琬琰摇了摇头,算着时辰,裴铎也该进宫了。
萧愈陪李琬琰在未央宫中等裴铎,他明显能感受到时间越久,李琬琰越紧张。
不久,霍刀从宫外走进来,站在殿外求见。
李琬琰听见霍刀的声音,以为是裴铎到了,她的五指下意识攥紧。
萧愈看着李琬琰溢于言表的紧张之意,他先拍了拍她的手背,随后对殿外的霍刀道:“进来吧。”
殿门推开的声音,接着从屏风之后走出一个身影。
李琬琰的目光紧紧盯着屏风背后,自两年前一别,她再未见过裴铎,他原本可以好端端的活着,他和何筎风一样,他们都是有才之人,以他们的才华能力,就算没有她的提拔,就算世间几经易主,只要他们愿意效力,都会得到新君的赏识。
但他却放弃了好前程,甚至是自己的命,却为了救弟弟而不顾一切的投身火海,她对他的亏欠,不仅仅是一条命。
李琬琰庆幸,裴铎还活着,即便弟弟被李玄明所害,即便事实已定,但裴铎能够捡回一条命,依旧是上天的怜悯,是她该好好珍惜,好好报答的人。
霍刀从屏风后面走进来,李琬琰张望许久,却不见屏风之后再走出身影。
李琬琰不解又心急的看着霍刀:“裴铎呢?”
霍刀听见李琬琰的询问,话语一滞,他下意识将头垂得更低,接着抬起眼眸,有些心虚的看向萧愈。
萧愈看着霍刀如此反应,不禁蹙眉:“有话就说,磨蹭什么?”
霍刀也想回禀,可这话当着李琬琰的面直接说出来,他实在不敢。
“裴铎在哪?”李琬琰实在看不下去霍刀的磨蹭,声音不由急切起来。
霍刀一狠心,紧接着俯身跪地:“陛下恕罪,属下无能,没…没有找来裴铎。”
“什么没找来?”萧愈也被霍刀给弄糊涂了,他压抑着不耐:“你可说了,是长公主要见他。”
萧愈也知道裴铎对自己防备颇谨慎,若没有李琬琰,他要是想见裴铎,大抵就是让人将他给绑了,再带进宫来。
“回陛下…并非是裴铎不来,是下面的人来报,裴铎根本不在家中。”
萧愈闻言眉心蹙得更紧,他下意识去看李琬琰的反应,生怕她误会,紧接着又道:“朕不是派了人监视他吗,他不在家中,就去找跟着他的人,这样简单的事,还用朕来教吗!”
霍刀心头一抖,他将脑袋垂得更低:“陛下,找…找过了,底下的人来报,昨晚上跟着裴铎的人都被迷药迷晕了,裴铎不知去向,可…可能是跑了。”
“陛下息怒,是属下无能,还望陛下责罚。”霍刀回禀完,话音还未落地,紧接着就请罪。
霍刀虽请罪请的分外诚恳,但心里还是觉得自己冤,虽然看守跟踪裴铎的事情陛下是交给了他,但是他也是今日才跟着御驾返京的,裴铎昨晚上逃走,他实在也是始料未及。
寝殿内一时陷入寂静。
霍刀请完罪,听不见任何动静,他又不敢抬头,去看萧愈和李琬琰的反应,只能闭了闭眼,等着听天由命。
诚言讲,不仅霍刀不知所措,现下连萧愈也开始不知所措。
他来不及搭理请罪的霍刀,转头去看身旁的李琬琰,萧愈心里满是紧张,他对上她的目光,一时间竟有种百口莫辩的挫败感。
“琰琰…我…我这次真的没有骗你,裴铎之前的确一直在京中,我派了很多人看守他,就是怕他跑了。”
萧愈眼看着李琬琰的目光渐渐冷淡下去,她眼底的怀疑越来越重,他心里一惊,连坐都坐不安稳,站起身,急切解释:“琰琰,你给我几日时间,我…我一定把裴铎给你找回来。”
第79章
萧愈带李琬琰回未央宫的第一日, 怎样都没想到是扫地出门的下场,他还有很多心里话想与她说。
霍刀垂头丧气的跟着萧愈身后,离开未央宫, 他走着走着忍不住回头, 便见宫门内, 明琴扬长而去的背影, 霍刀又转回头,瞧着自家主子孤单的背影, 他加快脚步上前凑近萧愈。
“陛下,是属下无能,请您责罚。”霍刀再次请罪, 他心里也清楚, 裴铎早跑晚跑,什么时候逃跑都好过今日不见踪影, 可偏偏就这样巧, 像是老天爷在拿他们开玩笑。
萧愈听见身后霍刀自责的声音, 侧眸睨了他一眼,瞧他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不温不冷的开口:“有在这请罪的功夫,不如尽快把裴铎给朕找回来。”
霍刀闻言微愣, 慢慢抬起头看着萧愈的背影:“是…是…属下这就再多加派人手。”
“对了, ”萧愈忽而停住脚步:“你现在就出宫一趟, 去京北给朕请个人回来。”
未央宫里, 明琴前前后后在殿中走了一遭, 只有些许积灰, 不像常年无人居住的样子。
她拿着扫帚, 快速将寝殿打扫一遍, 又用打了盆水,蹲在地上那绢布里里外外擦了遍地。
李琬琰坐在茶案旁,看着来回忙碌不停的明琴:“歇歇吧,外殿明日再打扫。”她倒了杯茶放在案上,朝明琴招手:“快过来。”
明琴闻言,抬起手背抹了抹额头的汗,随后洗干净手,跑到茶案前,端起茶盏,一口喝了干净。
“奴婢怕殿下住的不习惯。而且许久没回来,打扫打扫才有家的感觉。”
李琬琰又给明琴填了水,示意她坐下来,随后道:“明日我们一起打扫,”她话落赶在明琴拒绝前又道:“让我也找找家的感觉。”
明琴闻言笑嘻嘻端着茶盏,一口一口喝,她知道李琬琰是心疼她一个人打扫未央宫劳累,只是她更舍不得李琬琰那十根指点江山的纤纤玉指做粗活。
“小姐,裴铎怎么没来?”明琴原本跟霍刀待在一起,后来有个侍卫趴在霍刀耳边嘀咕几句,霍刀顿时脸色一变,转身就不见了踪影。
她原本还担心是不是李琬琰出了什么事,后来有禁军来通传,让她去未央宫,到宫门口时正遇上离开的新帝和霍刀,却没见裴铎身影,她还诧异,新帝怎么可能同意裴铎和李琬琰单独相处,不想一进寝殿,就只有李琬琰一人。
“霍刀刚才来禀报,说裴铎逃出城了。”
“逃了?”明琴闻言诧异睁大眼:“今日?怎会这样巧?”
“说是昨晚逃的。”
明琴闻言愁的小脸皱起来:“小姐…不会真的让何筎风给说准了吧。”她话落又忽而有些后悔,要是裴铎和李承仁活着的消息都是萧愈假编用来骗小姐的,明琴想不到李琬琰该多伤心。
本来这一年多的时间,她们在南境小城,李琬琰已经渐渐从悲伤中走出来,骤然得知好消息,又有了希望和期盼,再一次落空,岂非更让她伤心。
明琴忽而想起刚刚和霍刀在一起时的情景,她说给李琬琰听,接着又道:“也…也许是真的也说不定。”
李琬琰现下已经冷静下来,反正她身处在皇宫之中,要想离开,若萧愈不点头,她基本插翅难飞,现在除了相信萧愈,也别无他法。
“明日我想办法让何筎风进宫一趟,就说你身子不好,请他来看看。”
明琴闻言挠了挠头:“奴婢…奴婢这身份哪里请得起他啊。”
在南境的时候,她们一起生活,身份上都是平民百姓。
回了京城,何筎风就算不是太医院院首,也是医官世家的公子,用她的名义,只怕屈尊了何筎风。
“我们三人在南境生活多年,情同家人,有何不可?”李琬琰说完又解释:“我若说自己病了,反倒要生出更多麻烦来。”
明琴闻言倒也明白,按照新帝现在对小姐的重视程度,若说小姐病了,新帝定然要找无数太医来诊脉,再想方设法留下来亲自照顾小姐。
明琴想想那情景,也替李琬琰头疼了,不过……明琴悄悄打量李琬琰的脸色,有些话她实在是好奇。
“小姐…奴婢其实看得出来,您心里是有新帝的。”
明琴话落,果然看见李琬琰一愣,她抿了抿嘴唇,纠结片刻,继续说了下去:“奴婢也能看出来,新帝在您心里还是很重要,若非有新帝,何…何筎风也许早就打动小姐了。”
明琴跟在李琬琰身边多年,从前在宫里时便看着何筎风默默守护在李琬琰身边,但那时候,李琬琰是权力之巅的长公主,何筎风这份倾慕里,未必就不敢杂质,但后来江山更迭,何筎风还是义无反顾的抛弃前程富贵,甚至是亲族,陪着李琬琰离开,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生活,天下能做到如此地步的男人,绝对凤毛麟角。
明琴说着有些害羞的耸了耸肩:“小姐…若有个人,也像何筎风对小姐这般对待奴婢,奴婢真的就愿意嫁了。”
李琬琰实在被明琴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话给说愣了,不过她也很快回神,明琴本就心细,又一直跟在她身边,能发现这些也没有可意外的。
“你…喜欢何筎风?”李琬琰看着明琴害羞的模样问道,后知后觉的疑惑道。
明琴却被李琬琰这话问得一惊,连连摇头:“不…不奴婢不喜欢他,奴婢是羡慕他待小姐您的心意。”明琴说完,忽而觉得不对劲,怎么聊到她自己头上来了。
“小姐,奴婢其实是想说,您既然心里有新帝,新帝对您也是千依百顺,您为何要躲着他呢?”
“大抵是累了吧。”李琬琰现在也无心思考与萧愈的未来,当下困在她心头的,只有裴铎和弟弟的下落,萧愈找来的太猝不及防,她还没准备好如何面对他们的余生。
“原本离开,也不是心里怪他恨他,只是觉得疲惫至极,本还想为了阿仁再挣扎一下,可后来阿仁都不在了,我以为自己的身子也撑不了几年了,就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度过余生。我“死”了,断了他的念想,顺便给幽州军一个交代,皆大欢喜的事。”
“小姐,奴婢听霍刀说,新帝登基之后一直追查李玄明的案子,已经还了您清白。”
“一直查案?”李琬琰微愣。
“是,听说期初没什么线索,但新帝不肯放手,特意成立了个查案组,蛛丝马迹也不放过,后来真的揪出了人,一供十,十供百,都给查出来了,凡是涉案的,几乎都是重判。霍刀还和奴婢说,那个和李玄明窜通仿造印玺嫁祸小姐的官员,更是灭了门。”明琴想到萧愈如此手段,身上不禁打了个冷战。
“不过…他们罪有应得,乱臣贼子,死有余辜。”明琴一想到那些涉案的官员中,有不少曾受过李琬琰的提拔和恩惠,还有不少都是李氏宗亲,就更心寒愤恨。
要不是李琬琰苦苦支撑,这江山早亡了,他们还不知道死在那个节度使的刀下,可他们倒好,听几句李玄明的蛊惑,为这点眼前的利益,就跟着造反,背叛小姐,若不是他们坏事,就凭着小姐在南境同幽州军一起出生入死,还救过萧愈的份上,说不定还能保下他们的命。
他们把自己作死了,还牵累了李琬琰成了罪人,好在萧愈心里有小姐,若换成别人,早借题发挥,借此杀了小姐永绝后患。
明琴愤愤想着,见李琬琰出神的模样,心里奇怪起来:“难道新帝一点都没告诉您吗?”
李琬琰闻言摇了摇头。
其实深追李玄明案不放,甚至重则党羽,抄家灭门,对于刚刚登基的萧愈来说,不是明智之举。重责首,宽其从,才更容易稳固他的江山。更何况是为了她这样“已死”之人的清白。
明琴更觉奇怪,她不明白,明明很多时候,小姐和新帝都为了彼此做了很多事,甚至都愿意为了彼此舍弃性命,可这俩人,为什么做了好事,都不告诉对方呢。
***
次日明琴起了个大早,趁着李琬琰睡醒前,里里外外将未央宫打扫干净。
宫门被敲响,原以为是御膳房来送早饭,她拎着扫帚去开门,结果门一开,却是新帝站在宫门口。
明琴连忙将手里的扫帚一丢,跪地行礼。
萧愈瞧了瞧被明琴丢开的扫帚,面上没什么波动,他跨入宫门:“她醒了吗?”
“回陛下,小姐还未晨起。”
萧愈从明琴身旁走过,明琴松了口气,正打算起身去那扫帚,却忽而听见一声熟悉的笑,她一抬头,就见霍刀停在她身前看她的笑话。
明琴瞪了眼霍刀,拿起扫帚,故意扫了扫地,将落叶扫到他身上去。
霍刀挨了欺负,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见明琴提着扫帚,小跑着往寝殿方向去。
霍刀摇了摇头,等他回过神,见已经走远的萧愈,连忙回过头看向身后的刘嬷嬷,抬手搀扶着她:“嬷嬷,跟我来。”
萧愈径直进了寝殿,他刻意将脚步放轻,待转过屏风,看到床榻上躺着的李琬琰,心里忽然暖洋洋的瞬间被填满。
这座宫殿空旷太久,那张床榻也空旷太久,他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见到她的睡颜,原以为这辈子她再也不会出现在他身边。
萧愈早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在那张空旷又冰冷的榻上宿醉醒来,他的心是冷的,盖多少被子抱多少暖炉,都不会热起来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