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底传来一点动静,听着声音的位置,竟然是老太太朝着里面又钻了钻。
梁知舟思忖片刻,让后面的侍卫拿来两个白花花的包子,将包着包子的油纸放了过去,“若是你愿意回答一些问题,这就是您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从床底下伸出一只分不清颜色的手,将两个包子都抓了进去。接着床底便传来沉闷干涩的声音,“你们想问什么?”
“这村子里为什么没有人?”梁知舟问。
床底一下子没了声音。
就在众人耐心快要消失之前,另一边的灶台里突然传来小孩子的哭声。所有人都是一愣,有侍卫走上前去,发现那哭声居然是从灶台里发出来的。灶台有两个炉膛,另一边才刚刚烧过火。
侍卫往里面一抓,直接扯出来一个精瘦孩子。那孩子瘦到身上没有一点儿肉,全身黑乎乎的,又因为刚被火的余温烤过,黑里泛着一种不正常的红色。
而那个一直躲在床底的老太太这时候猛然冲了出来,将侍卫手中的孩子一把夺下,窝在角落里面默默掉着眼泪。
虞念清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不忍得转过脸去,眼眶酸涩。
侍卫重新将包子拿了过来,梁一蹲在地上和他们说话,表明自己就只是过路的人对他们没有任何恶意。
可能是看见这么多人还没有对她动手,又可能是大肉包子过于雪白,老太太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回答说:“这里没有大夫,所有人都被抓走了,留下几个都是像我这样的老人或是是豆子大小孩。”
“谁抓走的?”
“官府的人。”
在问答之间,所有人才明白了情况。
幽州境内有一座银矿,冶炼银矿的人都是当地民众。原本所有人都要缴纳赋税,参加官府的冶炼虽然能够抵消一部分的赋税,但是家中田亩无人耕种,一家人没了经济来源又没有粮食,生活自然紧张。
因此没有多少人愿意参加冶炼的工作,还要官府强行征丁。但是幽州不一样,幽州的官府一开始说参加冶炼的人年底会得到一锭银子。不少人都心动了,年轻力壮的人去了不少。可这些人一去不复返,再也没有人回来过。
他们的村子有个人逃回来了,官兵赶过来将他抓走,为了不走漏风声,将这个村子的人都抓了干净,有些人还是躲进山里才勉强活下去。
“就没有人去京城上诉吗?”
老太太的脸上露出一种麻木来,“有,那些人到了京城就死了,头颅被割带回来就吊在村口。”
所有人都窜起一身鸡皮疙瘩,虞念清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站着都有几分摇摇欲坠的感觉。
梁知舟握住她的手,她借了几分力道撑着才不至于让自己倒下去。
老太太见他们没有其他要问,盯着大肉包子,得到允许之后才迫不及待拿了起来。她咬了一口,眼泪瞬间就下来了,一边用手抹着眼泪一边狠狠对着包子咬下去。
她怀中的孩子不明所以,以为祖母和自己一样饿哭了,便双手捧着包子递了过去,“奶,吃!不哭!”
老太太便再也忍不住,眼泪哗哗落下,强忍着颤抖摸了摸孩子瘦到看得见骨头脸,哀叹了一声,“老天爷啊,这到底是什么日子哦!”
梁一说要带她一起,日后将这里的知府赶下台时,让她出面作证。
老太太表现地很是悲观,可能是看在几个肉包子的份上,她想了想还是劝说道:“我劝你们还是不要白费这个功夫了,先前有个好心肠的大人也来到这里,说是要救那些被抓的人出来。可现在知府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那位大人还不是被人害了。”
上次来幽州的大人不就正是虞平生。
虞念清显然是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得到父亲的消息,忍不住问:“你可知道那位大人姓什么?你又是怎么知道他被害的?”
老太太僵硬地咀嚼了两下肉包子,“我随便说说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再问,就问不出一句话来。梁知舟也没有多说什么,直接将这两个人带走。
老太太一开始很是紧张,被初六带下去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见周围的人都没有伤害她的意思之后,神情才逐渐开始放松下来。她知道有人水土不服之后,沿着路上采了好几种说不上名字的草药,交给初六,“将这些煮成水,喝了之后能缓解症状。”
也在这个时候,大家才知道她是个那个村落里唯一的大夫,叫做邱三娘。
梁一学过一点医理,查过草药没有问题之后,才交给下面的人去熬煮,自己则是和邱三娘搭话,问问村落以前的情况。
虞念清从车窗里看着这一幕,很长时间之后,才车帘放下。
“你说幽州像这样的人家还有多少?”她似乎有一点想不明白,脸上浮现出困惑的表情,“就为了一点银子,将这么多人害得家破人亡,那些人真的不会良心不安吗?”
“不一定会,对于这些人来说,平民如同蝼蚁一般,又何必去在乎蝼蚁。”他目光沉郁,带着几分讥讽和怒气,说的却是现在许多地方的现状。
可就是因为这样,虞念清才更加难受。幽州也算是在天子脚底下,不算什么偏僻的地儿,官员却如此胆大包天且这么多年没发生任何意外,这中间到底有多少人护着?
“这世上有不作为的官员,自然也有一心为了苍生社稷的官员。至少现在我们知道了,你的父亲、我们还有往后无数的人,我们在做一件正确的事。”
“你说邱家村的人最后能回来吗?”
小姑娘还在病着,巴掌大的脸十分苍白,显得眼睛越发干净清澈,带着一点儿天真。
梁知舟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肯定地回答道:“会回来的。”
她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袖,如同钻柱最后一根浮木,问:“我爹爹也会平安无事的,对吧。”
“对。”梁知舟慎重说,“我们一定会找到他的。”
——
邱三娘给的草药很是管用,虞念清喝下去出了一身汗之后,很快就好了起来。
这时候他们一行人也终于到了幽州丰宁。
这一路上他们看了不少东西,只觉得幽州境内都不怎么富裕,等到了丰宁之后才感觉一下子繁华起来。
幽州的官员得到了消息,早早就站在城门口迎接。为首的是幽州知府陶玉阜,后面分别占着通判和六司的人,架势是做足了。
陶玉阜今年已经四十余岁,但是保养得很好,看上去十分年轻,身上带有一种书卷气息。可违和的是,他的眼睛十分锋利浑浊,一看便不是很好对付的人。
见到梁知舟之后,他的态度很是恭敬,脸上露出热情而不显得谄媚的笑容,“下官知道世子爷路过此地,特意带着各位同僚来拜见。晚上在天香楼定了一桌酒宴替您接风洗尘,您可要来赏脸过来啊。”
“我就是奉旨过来修个道观,哪里担得上大人如此招待。”梁知舟甚至都没有下马车,只掀开了车帘的一角,对外面的人说话。
陶玉阜通过车帘看见里面坐着的人,先是注意到那人通身矜贵的气派,那气派中还带着几分压迫,让人忍不住屏神静气,不自觉低了几分。
他是从一介的穷书生爬到今天的位置,最是明白那样的气度怎么也装不出来的,不禁对着梁知舟更加恭敬几分,“既然世子爷到了幽州境内,下官理应是要招待的。后面若是有用得着下官的地方,您也只管开口。这次便请您赏脸赴宴也让底下这些人认认您。”
这态度谦卑极了。
梁知舟点点头,先带着人去准备好的院子。
陶玉阜看着逐渐远去的马车,慢慢眯起了眼。司兵樊应行见不得这样高傲的做派,带着几分火气说:“大人何必如此奉承他,不过是个家世好些的年轻人罢了,还怕他闹出什么风浪不成!”
“你懂什么。”陶玉阜冷笑一声,“上次这样看这位的人,人都已经在棺材里躺着。给我告诉你手下的那些人,最近都给我规矩些。若是犯了什么事,我定是轻饶不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樊应行瞬间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嘀咕了两声却没有反驳。
陶玉阜那边知道这次梁知舟还带来一个姑娘,便让各家的女眷也一同出来作陪,再给虞念清也下了一份帖子。
梁知舟原本是没有打算带着虞念清一起,但是想想若是这次不去,怕是明天那些夫人们也会带着人直接上门拜访,便问了一下虞念清的意思。
虞念清也想过去看看这边是什么情况,便点了点头。
他们去的算是比较晚的,其他人都来的差不多,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聊天,场面热闹得很。见到他们过来,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男人们注意到梁知舟身边的女眷,只觉得光从容貌上来说两个人很登对。但是他们毕竟也不好意思一直盯着女眷看,扫了一眼之后上来和梁知舟攀交情。
倒是今日来的人当中有未出嫁的姑娘,从梁知舟进门时,眼里便闪过一丝惊艳之情,而后便一直忍不住盯着梁知舟的脸看。
梁知舟的相貌一贯十分出众,身姿挺拔,在一众上了年纪的官员当中很是醒目。
他站姿算不上刻板,自有几分风流,偏头对着在幽州境内说一不二的人物说话时,都有几分散漫。清清冷冷,偏偏旁人只能恭敬地对他。
所以在虞念清坐下来时,身边就有一个长相俊秀的小姑娘凑了上来,小声问:“姐姐怎么称呼?”
“叫我初九就是。”
小姑娘表情有了一点细微的变化,笑容轻减了几分,“你和世子爷是?”她笑了一声,羞涩道:“我对京城人都不怎么了解,姑娘不要见怪。”
她几乎是将席上人的疑问都问了出来,大家都若有若无朝着这边看。
“我只是世子爷身边的一个婢女,世子爷怜惜我没怎么出去过,带着我出来见见世面。”虞念清将转备好的说辞拿了出来。
知府夫人面上明显不悦,一个婢女而已,也值得她们这般兴师动众陪着用饭。那怕是得宠的通房丫鬟,那也就是个奴才而已。
几位夫人大多都是这样的想法,原先的热忱一下子消失干净,变得不冷不热起来。
虞念清也不是过来交际,没人刻意问话倒是轻松自在了不少。不过先前和她搭话的姑娘还和她聊了几句,这就是在聊天中她才知道,面前的姑娘叫做陶如枝,是知府大人最小的女儿,但却是妾室所出。
一个庶女能跟着主母出席这场宴会,显然是一个有几分手腕的。
虞念清对她有了一个印象,就听见那边说是开席了。
她还有一点惊讶,按照这官场上的惯例,接风宴前面都要叫些歌伶儿舞伶儿上来活跃活跃气氛。等场面活络之后,再开始吃吃喝喝。
这幽州从根子里都烂透了,招待人反而变得正经起来?
正在疑惑时,就看见一排婢女端着托盘鱼贯而出,翩翩然朝着主桌那边去,将菜一道道放到桌子上,将整张桌子直接堆满。
她仔细看了看,才发现那看着像是饭菜的东西实际上是各色各样的金银珠宝。其他不说,中间有一道酒酿珍珠圆子,玉碟子里装着就真的是拇指指头般大小的珍珠,里面还混着巴掌大的红色宝石,价值不菲。
她算是富裕出身,见此都十分惊讶,而席上的人都如司空见惯般淡定。
梁知舟随手挑起桌上的一块玉佩看了看,似笑非笑地看向陶玉阜,“知府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您负责修建道馆,做的都是辛苦的活。我们这些人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替您分忧,这些便是给您的孝敬。”陶玉阜淡声说,接着比划了一个手势,“就是有些事也请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面前的男人没有说话,虽然还是笑着,但是给人的压迫极重,陶玉阜心里也开始没底。
就在气氛逐渐变得凝重时,梁知舟随手将手中的玉佩往桌子上一丢。
玉佩在桌面上弹跳两下就彻底不动弹。
“世子爷,这是什么意思?”陶玉阜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就这么一点东西,也来孝敬我?”梁知舟嗤笑一声。
陶玉阜脸色难看,其他人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樊应行更是差点直接站起来,朝着梁知舟拍桌子。
气氛一时变得剑拔弩张。
梁知舟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拿着手边的帕子斯条慢理擦着手指,然后往身后靠去。
他扫过一眼桌面上东西,凤眼轻抬,说了句,“所有东西,我要双倍。”
虞念清都替这些人觉得窒息,生怕这些人暴跳而起,直接将他们一行人了结了。
这不是狮子大张口是什么。
幽州虽然贪墨的巨多,但面前这么多东西也是出了回血,也不是来一个官员就给这么多东西。还不是陶玉阜想要攀上镇国公府这条线,想要攀上梁知舟,在皇帝面前有个能说上话的人。
只要将梁知舟拉下水,幽州便会更加安全,且日后还有别的用处。
“世子爷,我们是真心想要孝敬您。”陶玉阜脸上笑容有点垮,“要双倍的,我们实在拿不出。”
“那就换成等价的银子。”梁知舟偏头看向他。
他的脸有一半隐匿在阴影中,带着点看穿一切的笃定,意味深长地说:“银子这种东西,你总是不缺的吧。”
陶玉阜手上一抖,酒水都撒出去大半。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点点头,“明日我便会将东西,送到您那边。”
梁知舟笑了,眉目舒畅,对着陶玉阜举起自己手中的杯子,“那就多谢陶知府了。”
陶玉阜觉得割肉一般疼,却还要笑着。
双方达成了一致,后面气氛自然活络起来。梁知舟倒是来者不拒,若是有人敬酒都会喝下去,一圈下来面上带着几分绯红。
这一顿饭吃的是的宾主尽欢,等到散场之后,梁知舟独自坐在位置上没有动作。
虞念清有些担心,上前去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你没事吧,我们要回去了。”
男人的动作明显迟钝很多,半天才抬起头来,然后顺势握住身边女子的手,“现在回去吗?”
若是平时,梁知舟绝对不会做出这种动作。虞念清下意识挣脱,却没有挣脱开,她重新看向梁知舟,不太确定地问:“梁知舟,你是喝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