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六算是个有成算的,就问:“九弟你有什么想法?”
褚翌将桌上的水一饮而尽,放下碗道:“跟我一块过来吧。”
三千人聚在营帐前,小时候觉得三千人是个很大的数目,可等站在高台上,俯身往下的时候,就不会觉得多了。
战争这种东西,从来少不了鲜血。这些人,此刻站在这里,可明日以后,有的,能留下生命,有的,则要留在战场上,再也回不来。
他既然上了战场,就早有这样的觉悟,他也极有可能是那回不来的其中一员。
高台并不高,也不平稳,是临时搭起来的。
褚六跟褚八看着那底下不知是什么的高台,犹犹豫豫,还是站到了下头,实在是太不平了,他俩属于“重量级”,要是站上去踩塌了,纵然亲兄长,想来褚翌也会追杀他们。
褚翌没心思去关注这俩人的心思,他踩得稳稳的,个头偏高,身型偏瘦,可穿上盔甲站在那里,剑眉星眸,挺鼻薄唇,显得威风凛凛,通身英武气息,是褚六跟褚八这俩“壮汉”所没有的气质。
“明日一场死战,愿意追随本将为先锋的站在原地,其余人等向左右散开。”
褚六本以为他要训话,没想到他上来来这么一句,冷汗唰得就下来了,这些可都是老兵,既是兵,又是痞,在战为兵,要是放回乡里,那就是痞子,能指望一些痞子听你说什么国家大义民族气节?在他们眼中狗屁不如。
褚六的担忧不无道理,他闭眼睁眼的功夫,中间场地就稀稀疏疏的还剩了约么着百十人。
再仔细看过去,其中不少熟面孔,有褚六的一些心腹爱将,还有褚八的一些,剩下的大概也就是褚翌的那些嫡系了。
这百十个人,纵然都个个勇武,可東蕃人不是娇滴滴的小娘子们啊。
褚六担忧,褚八更担忧,他都恨不能自己站过去。
褚翌却似无所觉,仿佛这百十人足够,他在台子上走了两趟,开口却是问句:“知道我为何站的高?”
底下的兵闷声闷气的答道:“因为你站在台子上。”听得出来,他对褚翌也没多少尊重,连声将军都不叫。
“错!”褚翌声音一沉,“我站的高,是因为我站在银子上。”
银子,钱财,在任何时候,说出来,总是能抓住人的眼球,再淡定的人,心里也肯定默默算计。
“前头我说了,明日一战是死战,我同大家一样,我不可能将你们扔战场上,然后自己跑回来,自然,是与大家同生共死的!然而,死有什么好,还是活着好,活着,有钱,有命花银子的好,你们说是不是?!”
队伍里头就稀稀疏疏的说:“是。”
有的也说:“这不废话!”
褚翌摆手,这回儿大家都一下子住了嘴,齐齐的看着他。
“这不是废话,我还没娶老婆呢,要是死了,也没的娶了,所以我们要活着,所以,我把这些年我攒的老婆本拿出来了!”
他说着就迈步下了高台,然后俯身一扯,将盖着台子的油布掀开,露出密密麻麻摆的齐整的银子。
众人倒吸一口气。
“我也不喜欢说废话,明日随我迎敌,一个人一块,这里一块银子,是二两,等对战回来,活着的,每个人五两,死了,每个人三两。”
有人在底下高声道:“将军没搞错吧,死了不是应该更值钱?”
此时太阳已经慢慢西沉,霞光满天,照耀大地一片金黄,褚翌展颜一笑,目光好像日光下闪闪发亮的战刀:“敌人死了,我高兴,你们死了,我难受,我难受了,就不想多给银子。杀敌,活着,多拿银子,这是我的规矩。”
他的话不多,一字一顿,却格外的有气势。
众人沉默之后,突然轰然,有人伸出拳头朝天:“干了!”随着这句,这百十个人突然有了跟先前不一样的声势,像流动的水突然间凝成一条又冰又冷的战刀。
那些原本退到两侧观望的,有不少人都蠢蠢欲动,看来看去,有人终于跑出来,大声喊:“将军,我改主意了,我想追随将军。”
褚翌斜睨:“你是追随银子吧?”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那个人也笑,却并不畏缩:“我想活着,杀敌,挣银子,娶媳妇,老死在我家炕头上!”
“行!”褚翌看着他,又抬头看向面前的众人,似在解释:“这话说我心里了,我们为何来当兵,不是来送死的,要是想死,直接在家就能抹了脖子,战场凶险,可也不是没有活下来的希望,我希望大家都活着去,把敌人杀了,然后活着回来!”
那人之后,又有不少人说要回来,褚翌微笑:“我最多要五百人!”
有不少人看在钱的份上争先恐后,活下来,拿七两银子,回到老家都够娶个媳妇了。
褚翌之前在庄子上选的侍卫们,有负责登记,有负责发放银子,褚八看着有条不紊的众人,感叹了一句:“我相信了,银子能买来信心。”
大家之前避开,不愿正面迎敌,是因为怕死,可经过褚翌这么一折腾,大家都充满了活下来的勇气。
有自信活着下来战场,这五百人,比之前那一千人气势更强。
拿破仑说,一头狮子带领的一群羊可以打败一只羊带领的一群狮子。
褚翌并不知道拿破仑,可是他知道,死战之中,要想有赢的可能,他必须成为这群人的主心骨。
大家素昧平生,谈感情,谈大义,谈气节,那都是虚的,能让这些人被共同的利益驱使的,只有银子,或者说是花银子。
钱赚来,就是为了花的,褚翌何尝又不是在花银子。
此一役,他一战成名,成为大梁最年轻的“杀神”,他那柄卷了刃的战刀供奉在褚家祠堂里头,享受着同圣旨一样的待遇。
第一百零六章 胜仗
同褚翌一起一战成名的,还有追随他的五百兵士。
褚翌身先士卒迎敌,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五百人跟三千人打,竟然在他的带领下支撑了一个时辰,这在大梁的国史上都可以算得上是厉害。
褚六跟褚八,名为压阵,也被褚翌的打法给激起了血性,不光他们,他们各自身后的人马也躁动了起来。
这个时候,就没人考虑钱不钱的问题了,两军交战,己方以弱敌强,就是再贪生怕死的人,也被激起对東蕃的仇恨。
褚六原本亲自擂鼓,转身将鼓槌交给自己属下,举旗示意褚八那边,两下出兵,夹击東蕃,支援褚翌。
此时褚翌已经在战场上杀了三个小时。
他满头满脸的血,大部分血都是蕃人的,却一直往前,后门大开,浑然不惧。
褚家兄弟三人,渐渐汇合,大梁军队越战越勇,東蕃人开始渐渐后退。
刘倾真虽然懦弱了些,可见此情景,却也觉得后生确实可畏,抓住时机,命大军出击,免得叫東蕃人鸣金收兵,再缩回城内。
这一战,大梁先以弱制敌,后又以众压强,乘胜追击,攻入栗州城内,斩杀驻守栗州的東蕃军马万数,收复栗州,保住了栗州百姓,以及百姓们赖以生存的秋粮。
真真儿叫人没有想到。
褚翌是被人抬下战场的,他虽然躺着,却扎扎实实的站在了西北兵士跟民众的心中,像勇往直前战无不胜的战神一样。
栗州百姓甚至有画了他的画像供奉在家中。
本来,東蕃人还留着他们性命未曾屠城,就是为了驱赶百姓收粮,等粮食收起来,大家没有了饭吃,就算東蕃人不杀他们,也难逃饿死的命运。
可褚翌带头这一战,赢得虽然吃力,却也是实实在在救了无数人性命。
栗州收复的消息被八百里加急送往上京。
武英高声嚷着:“太爷,老夫人,栗州收复了!”几乎像火箭一样蹿进徵阳馆,再也无人去说他不遵规矩。
褚太尉扔下茶碗,顾不得穿鞋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口:“再说一遍!”
武英眼中含着泪,大声道:“是九老爷,九老爷带头迎敌,以弱胜强,攻入栗州城!栗州收复了!”
紫玉尖叫一声,是如中了百万大奖的那种惊喜激动,照旧无人怪她,老夫人紧跟在褚太尉后头,将褚太尉划拉到一旁,俯低身子,神情激动万分的抓着武英问:“老九可好?”
随安也激动不能自已,深吸一口气,情不自禁双手合十,褚翌胜了,还是一场很有意义的大胜仗!
武英今日也是凑巧,正好在街口遇到急报进京的信使。
他说了没多久,众人就听到街上欢腾一片。
褚太尉连声喊人:“快,给我准备进宫的衣裳。”
老夫人虽然没有从武英那里确定褚翌安危,但也高兴的直起身子,对众人道:“人人多发一个月月例!”眼中也含着泪。
随安平静的快,见她身旁无人,便上前扶住,笑着道:“老夫人放心,九老爷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是平安无事的。”
记载着军功的喜报紧随在八百里加急后头被送进皇宫。
褚翌也有封家信也夹杂在其中,被人送到褚府。
随安一直念了三遍,老夫人至此才算是放心。
褚翌的信照旧简洁,只说了自己一切都好,虽然累脱了力,但睡了一觉就恢复过来了,让老夫人不要担心。
老夫人喝过参汤,倚靠在万字头寿花缎面迎枕上,轻声问:“你可看准了,是老九的笔迹?”
随安轻声答道:“确实无疑,笔力略浮,想来是累得狠了的缘故,但字迹是九老爷的没错儿。”
老夫人就叹了一口气:“这孩子,既然累了就赶紧休息,还惦记着写信作甚么!”
“九老爷最是孝顺,定是怕您惦记牵挂,所以才写了信来。”随安笑道。
老夫人深以为然,点了头道:“你说的不错,我往日还常把他当成小奶孩儿,觉得他不够成熟,凡事毛糙,现在看来,倒是我的错。”至此,方真正意识到当日她误会褚翌不辞而别是大错特错了。
她自己说自己犯错,随安就不能附和了,只微微笑着,又给老夫人续了一杯茶水,低头道:“也不知道九老爷何时回来?他是首功,应该进宫领赏吧?”
老夫人闻言笑着拉起她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胳膊,笑意满眼:“我的儿,何止要进宫,你可知那蕃人定了第二日收粮,这是笃定老九他打不赢这一仗啊,老九性子高傲,又一向较真,如若真输了,后果真是不堪设想。现在好了,有了这场军功,以后纵然有些小小的挫折,他应该也能挺过去了,这一仗可真是赢得艰难凶险。哪怕太爷这样纵横沙场多年的人,也不敢只带了五百兵马去迎击東蕃,老九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呢,我也不知说他初生牛犊好,还是说他无知无畏的好……”
随安还没有被她如此亲切的“拍”过,只觉得挨“拍”的那处寒毛倒竖,仿佛有电流滋生出来,满身满心的不自在,心里打突,面上却笑着道:“婢子虽然不懂兵事,但晓得用兵之法,要的是兵精将勇,乌合之众,虽多也必败的。”
老夫人哈哈大笑了起来,像是胸中闷气疏散出去,见随安额头冒汗的样子就笑道:“行了,你出去吧,看看徐妈妈在哪里,将她叫来。”
随安脸色微缓,很快恢复了平常的模样,笑着蹲身行礼道“是”,只是出了门,心里就噙了一分苦笑,暗忖着老夫人是不是还没有死心,想让她去伺候褚翌。
只是这种事,她就算是自由身,也没有说不得权力,要想让老夫人打消了主意,还得褚翌出面。
她不想待在徵阳馆,便出门去找徐妈妈。
徐妈妈正拿着对牌放赏,见了随安笑着冲她招手,拿了一个一等的封红给她:“这是你的,咱们都沾沾九老爷的喜气。”
随安就笑着将老夫人找她的话说了。
徐妈妈拍拍手:“这剩下的也没多少事了,分完了就都转给外院那边好了。”她出来做事是跟大夫人那边的妈妈一处的,两下里分说清楚,就带着随安往回去。
第一百零七章 龙胎
老夫人独留了徐妈妈在内室说话:“锦竹院的丫头,以往看着还好,谁知这两年年纪大了,心也跟着大了,我抬举她们可不是让她们坏了规矩,个个儿没了往日的谨慎不说,还惯会下绊子拿大,我就是没有闺女,也不想养些丫头当娇小姐……”
徐妈妈思忖着她的意思,问道:“您是想趁着给九老爷庆贺的当口儿,放出去一些人?要是这样,会不会太明显了。”
“既然是恩赏,也没有只放了锦竹院的丫头的道理,自然是阖府里头到了年纪的都报上来……”
她们主仆在这里商量着要把锦竹院一众丫头趁机换了,在栗州养伤的褚翌却在提笔写信。
至此,大杀一场,犹如进了地狱中又出来,他那胸中一直憋着的闷火才算是发作出来。
除了他自己,是谁也没用想到,他能这样拼出命去的杀敌,是因为随安在信中写的小李氏的事。
其实说起来,他当日只是透了个消息,又故意将看门的人撤走了一段时间,没拦住小李氏的脚步,要说是他将小李氏送到皇帝跟前的,也不尽然。但总归,是他给了小李氏一个机会。
就像看见泥土上一条虫子,没去管它,隔了几日,你看见被虫子啃的乱糟糟的花圃时一样的心情。
其实,就是胜了这一场,他心里也还没有完全的痛快下来。
心火燃烧虽然将熄,那余烬却仍然烫人。
他此刻穿了白色中衣,额头因为受伤,包了一条纱布,脸色仍然苍白,忽略他眼中流转的煞气,分明就是一个病娇。
随安上一封的信就搁在桌旁,他只看了一遍,却比背了数十遍的文章都记得清楚。
他没有在回信中提小李氏,而是说起这场战事。
“……用了计谋,也不过穿城而过,所花心力人力亦是不计其数,此次一战,倾尽全力,弱兵对强敌,一样赢得痛快……”
说来说去,还是在意随安嫌他不读书不会用兵法的事。
心眼儿比他的年纪还小。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这毛病,好歹没越过做人的底限,也没揪着随安穷追猛打,再用褚秋水落第的事来刺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