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烧成这样了,还能怎么活?”这话说得缺少底气,祁三郎看着莫寒烟的眼睛,不知为何,忽然结巴了一下,“还能......怎么活?”
不远处,有人与他心有戚戚焉,尉迟青看前面那片焦土,和焦土旁边摆放着的三具死后仍然纠缠在一起的尸体,一颗心上下颠簸,“殿下,”他闷声闷气道,“属下心里......着实不......不踏实。”
刘长秧虽用袖子掩住口鼻,却还是被那呛人的焦糊味呛得恶心,眉头一蹙道,“不踏实什么?怕那三个老妇活过来?”
“毕竟她们曾经到过......”尉迟青收住话头,想跟着刘长秧笑一下,无奈脸僵得紧,怎么都扯不出一个笑意来,干脆秉板起面孔,“算了,就算她们活了,属下还能对付不了不成?属下就在这里等着,妖妇们活一次老子杀一次,活一百次杀一百次。”
话落,却听刘长秧幽幽道,“阿青,有功夫想这些莫须有的事情,不如做些正事。”说罢,见尉迟青一脸不解,便道,“派人到禹阳去通知肖闯,就说兹事体大,需要大将军亲自来一趟。”
尉迟青点头应着,又道,“殿下 ,那咱们这几日?”
“咱们就在这里等着,”他眼波微动,目光落在三具焦尸上,骤然一紧,“你说得对,是要等一等的。”
第56章 秀秀
潭水像一面漆黑的镜子,映出空中稀疏的几颗星辰,仿若几只闪烁的眼睛,从下方仰望夜空。
忽然,潭中心泛起一条波,朝四面八方扩散开来,掠经之处,升腾起浓白的雾气,白雾之下,是咕咕嘟嘟吞吐的气泡,整面潭水仿佛刹那间沸腾了。
水中央冒出一颗被水泡得发胀的脑袋,朝岸边移过来时,脖子和身体便一节节露了出来。
他终于出来了,踏上岸,拖着断断续续的水渍,朝老君沟的方向走过来了......
山岭在他面前恍若无物,他的步子迈得很大,但却是无声的,所以一直走到窗前,刘长秧才骤然发觉。
窗子被推开了,沈知行脸从外面斜进来一半,烂了一半的眼珠子看向榻上的刘长秧,嘴角咧开,幽幽一笑。
“元尹。”他唤出这两个字,胳膊抬起来,明明是够不到的,却不知怎么,冰凉的手指就那么顺着榻边爬了过来,一点点,虫子蠕动一般,攀上刘长秧的脸颊。
刘长秧想大声叫,怎奈嗓子眼被堵上了,胸口闷得要胀开,百般努力,仍是一个字也叫不出来。
“元尹,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要辩白的吗?”沈知行越过窗台,一步一拖地走到床边,他身后,是洗尘潭的水渍,蜿蜒跟着他,像两条蛇的尾巴。
“元尹,景王殿下,你杀了那么多人,还要为自己辩白什么?”
沈知行身后,忽然多出绰绰人影,每一个,都用苍白的眼珠子盯着他,冲他伸出如水藻一般手臂,将他从头到脚,严丝合缝地缠上......
刘长秧终于叫出声来了,浑身冒着冷汗,衣衫全部湿透,睁开眼,发现自己和梦中一样,躺在床榻上,只是榻前,并没有鬼影曈曈,各个要索他性命。
他长长抒出一口气,手指蜷起抠住被衾,想多感受一点实实在在的柔软和温暖,可偏在这忐忑难安之时,外面传来一声细微的响动,不是鸟儿飞过,不是夜虫长鸣,而是不常见的一种声音。
刘长秧翻身坐起,扭头看向紧闭的窗,俄后轻轻从床榻上下来,走到窗前,眼睛贴上窗缝。
院子里坐着一个人,正借着头顶明亮月光,对着手里一样东西点点戳戳。
刘长秧见到她,登时松了口气,胸口仿佛窜过一条暖流,驱赶出湿冷寒气。于是推开窗子,秀挺长眉挑起一点,冲那人质问道,“宋迷迭,大半夜的不睡觉,在院子里做什么?”
宋迷迭正专心致志对付手里的东西,冷不丁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吓了一跳,手一抖,那东西便掉落在地上,慌得她忙蹲身把它捡起,使劲拍打沾上面的灰尘。
“什么东西要你当宝贝般捧着?”刘长秧出了屋子朝宋迷迭走去,到她跟前,方才看清楚她手里拿着一顶小帽,比拳头大不了多少,上面绣着个猫虎不分的玩意儿。
“大半夜的做女红,宋迷迭你想嫁人了是不是?”老毛病依旧不改,他不经人同意就把帽子拿过来,在手掌里比了比,嗤道,“这么小,给什么人戴的?”
宋迷迭伸手就要夺帽子,可却扑了个空,刘长秧把那小帽举过头顶,轻“啧”一声,“不是我泼你凉水,就你这绣工,倒贴银子我都不会要的。”
“这是给阿依肚子里的孩子的。”
宋迷迭蹦起来去夺帽子,哪知刘长秧的胳膊却缓缓垂下,轻易就让她得了手。
“这帽子,是给阿依的孩子准备的?”他问。
麻烦精这次竟然手慈心软,宋迷迭心中未免诧异,她踟蹰着点头,手指一点点把帽子上的褶皱捋平,“过几日阿依就要临盆了,可因为阿荣,她没心思给孩子做些准备,我别的也做不来,只能给孩子做一顶小帽,希望他不要受凉了。”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他好好的,阿依的心就不会那么凉了。”
说完这话,便又重新在那顶小帽上戳戳刺刺起来,全然没注意到刘长秧的脸色忽然变得凝重,就像头顶那轮清而不冷的月。
“可心里的缺口怕是永远也修补不好了。”他低声自语,以为那专心针线的人没有听到,哪知她却回头,眼睛亮晶晶的,仿佛缀满月光。
“走一步看一步吧,总不能原地打转吧,”说完,转过头去,口中兀自嘟嘟囔囔,“路不都是走出来的吗?”
刘长秧怔住,他从小就被教诲人生如棋,走一步看三步已然是短视,须得看准十步方能落脚。
可是面前这个人,却说先迈出去再另做打算,更怪异的是,这话,让他心中没来由地舒爽,像仲夏清晨的第一股凉风,沁透心脾。
遂不再多言,只静默立于一旁,看宋迷迭对着帽子点点戳戳,可在看到她差点把老虎的眼睛戳烂时,忍不住摇头顿足,“蠢材,老虎都要被你气活了。”
宋迷迭本来就在跟自己的蠢笨手艺置气,听到这话,回头把帽子塞到刘长秧手里,“殿下有能耐,倒是自己绣一个看看。”
说完,自知失言,连忙掩嘴。可面前的刘长秧却没有动怒,不仅没动怒,反倒将她另一只手里的帽子和针线接了过来,借着一方月光,对准丑老虎穿针引线起来。
动作虽说不上娴熟,但是比起笨手笨脚的宋迷迭,已经可以称得上一句技艺高超。
“你......殿下怎么会针线活的?”宋迷迭讶异不已,头随着他的动作左右摆动,看他一针一线穿过去,抽出来,将老虎的瞎眼缝补好,还绣上了几根威风凛凛的胡子。
“看几次便会的事情,怎么到你这里,就变成了蜀道艰难?”还是不招人待见的语气,宋迷迭却一点也不气,因为肉眼可见那只老虎在刘长秧手中愈发像样起来,比她绣的那只猫虎不分的玩意儿可好多了。
刘长秧动作利索,不出半刻钟功夫,竟然将宋迷迭忙活了几日都没完工的老虎绣好了。他低头将线头咬断准备收工,见宋迷迭在一旁欢天喜地地拊掌,将手中小帽扔进她怀里,口中漫不经心道了一句,“宋迷迭,你相信这世间有鬼吗?”
话题换得太快,宋迷迭一时没回过神来,“啊”了一声后,才笃定地点头,“鬼啊,我信。”
刘长秧的目光落到她的脸上,忽然冷如月华,“你见过?”
宋迷迭将目光从帽子转到刘长秧脸上,眨巴几下眼睛后,方一字一句道,“我听说过,小时候,我们村头住着一个老头儿,有一天晚上,他出门小解,就看到不远处的草垛后面站着一个人,戴着顶尖尖的帽子,不是布做的,倒像是纸裁的……”
刘长秧睨她一眼,目光冷得像是要杀人,“宋迷迭,本王有没有说过,再也不想听你那些村头田间的故事。”
宋迷迭呼吸一滞, “下官没想戏弄殿下,下官说的都是真的......”
刘长秧用一声冷笑打断她,方向再说些什么,忽然听到一声痛苦呻吟,从阿依的房中传出,接着,便是女人断断续续的呼救声,“迷迭,孩子,孩子要出生了……”
阿依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秀秀。
女儿像爹,秀秀简直和阿荣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眼睛大而圆,唇角上翘,嘟起来像花骨朵。阿依看着秀秀,一时笑一时哭,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秀秀却像能感受到她娘的情绪,每当阿依掉眼泪,小手就揪住阿依的指头不放,一直到她笑了才松开。
这天,为了能让阿依休息片刻,宋迷迭抱了秀秀出来,坐在院中晒太阳,孩子的眼睛被她做的虎头小帽遮着,不见日光,所以睡得沉稳,圆胖指头却不时轻动几下,像是要抓住什么,可爱至极,连祁三郎这样的糙汉看到,都忍不住想在她圆圆的脸蛋上掐几把。
莫寒烟见他不怀好意,“啪”一声打在祁三郎的手背上,“师兄,莫惊动了孩子。”
宋迷迭抱着秀秀朝边上挪了挪,目光闪动,“师兄,这娃娃可爱吧。”
祁三郎长长“嗯”了一声,“女儿最好,将来我也想生个女儿,可儿子像娘,我儿子的娘一定是倾城倾国貌......”
莫寒烟清清嗓子打断他,“师兄,出去给肖闯送信的人已经走了多日,算起来,他这几日也应该到了。”
祁三郎皱起眉头,“那两具尸体被烧得面目全非,可偏耳环却是完好无损,我总觉得其中有蹊跷。”说完,见莫寒烟不置可否,宋迷迭晃着孩子,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自己倒觉得无趣地紧,遂也不再说话,只盯着墙上一处树影发呆。
小院中一片寂静,偶尔飞来几只小鸟,也被莫寒烟赶跑,怕它们叫起来惊扰到秀秀。
而院门就是在这时被推开了,一张脸在门缝中出现,被树影晃得斑驳,那人猛然看到院中三人,面容中添了几许慌乱,笑了几声,眼睛瞟向地面。
是一位妇人,粗布衣裤,脸上挂着抹憨厚笑容,许是见过的,只不过老君沟这样的人太多,所以三人并没有太深的印象。
“阿依不在家吗?我给她送来些鸡蛋,月内用得着。”
祁三郎帮阿依道了谢,走过去将一篮子鸡蛋接过来,那妇人转身要出门,却被宋迷迭叫住了,“婶子,攒这么多鸡蛋,不容易吧。”
那妇人扭头微笑,“我家只我一人,吃不完的。”
“您是一个人跑到老君沟来的?”
妇人站定,过了半晌,方才淡淡道,“我也有过男人,不过那人,不提也罢。”
说完,便带上院门出去,脚步声由近及远,逐渐变轻,不多时,便听不到了。
宋迷迭盯着她消失的拐角,不由愣了一愣,脑袋里仿佛腾起一片白雾,迷障人眼,她看不清雾气的后头究竟是什么。而就在她思忖之时,怀里的秀秀忽然大哭起来,没来由的,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吓得她忙站起身,又是哄又是跳,希望安抚住怀中婴孩。
“奇怪,她生下来就爱笑的,怎么忽然哭得这般厉害了?”
宋迷迭一边“哦哦”哄孩子,一边冲莫寒烟求救。莫寒烟虽冷静自持,但遇到这种事,也是无可奈何,只能跟在宋迷迭身后,同她一起“哦哦”着,却想不出任何办法。
而祁三郎,就更像是帮倒忙了,大马猴似的在秀秀面前跳来跳去,惹得那孩子哭得更厉害了。
就在三人急得浑身冒汗的时候,宋迷迭忽觉手臂一轻,怀中襁褓被人抱走,扭头看时,却见刘长秧已将秀秀抱在胸前,一只手轻拍她的后背,另一只手伸进襁褓试了试。
“尿了,这都不知道,真是三个蠢材。”
第57章 邀约
宋迷迭恍然大悟,忙把孩子抱到屋内换尿布,秀秀哭过闹过,又换上干净舒适的衣衫,舒坦了很多,出来时见到祁三郎,竟然也不哭闹,反而冲他露出甜甜笑容来。
宋迷迭终于舒了口气,擦掉额角汗水,“怪了,就算是尿湿了,也没曾见她哭成这样过,像吓到了似的。”
祁三郎和莫寒烟大眼瞪小眼,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宋迷迭看向刘长秧,哪知还未说话,已被他睨了一眼,“宋迷迭,你把本王当成这孩子的乳母了?”
宋迷迭被他一凶,便只能小声嗫嚅,“下官以为殿下对小孩子的事很有心得......”
剩下的话被一记眼刀截断,刘长秧看了看秀秀,又望向小院的院墙,那边,远山青翠,白云苍苍。竹楼大火已过半月,不死不灭的传说似是已化成一片前尘,随风散去。
他一时不觉有些恍惚,恰此时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引得四人皆都抬头张望,想看看是何人如此仓徨。
肖闯出现在葱郁花木后面,野猪脸上挂满汗珠,显然是一路快马加鞭赶到老君沟来的。
刘长秧掀起眼帘,嘴角衔一个似有似无的笑容,“将军终于是来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本王正愁无人磋议,见到将军,心中就踏实了。”
肖闯大步向前,口中说的是属下来迟请殿下恕罪,眼睛却滴溜溜一转,小心翼翼接上刘长秧的眸光,小声道,“殿下,属下有重要的事情回禀,还请借一步说话。”
刘长秧点头,跟在肖闯身后就朝院外走,刚刚跨出门槛,听身后小傻子冲她师兄师姐咕哝:“一个都护府长史竟然不明不白死在三个老妪手上,这话莫说老君沟的人不信,就算咱们几个,又能信几分?那三老妇虽自称妖邪,但也并未见她们在危困之时使出什么妖法巫术,况又无其他帮手,只用一把裁衣的剪刀,就能治住王司?怪不得肖将军匆匆赶来老君沟。”
刘长秧觉心中有什么地方被这番话触动,猛回过头,却见宋迷迭已垂下头,吟哦着逗弄怀中的秀秀,遂没有多言,只定定望了她片刻,便又一次朝外面走去。
田埂最上方,风景尤好,目及之处,是一层层颜色各异的梯田,像被彩笔勾画出来的一般色泽鲜明。
刘长秧身上的大氅被风吹得朝后飘起,狐裘触上肖闯的手,有些扎人。
他于是上前一步,和刘长秧并肩,眼睛望向脚下景王颀秀的影子,“殿下,听说,已经在这里找到王妃和小世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