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及此时方想到这一层,心中不由大惊,方想说话,又听他道,“药需对症,且将军墓中的那味灵药,经年累月,早已失去了效用,多亮服下,又怎能痼疾痊愈?”
这话仿佛一粒石子,砸在塔及的心间。
“你引我来究竟有何目的?”她去看刘长秧的眼睛,却发现那里面没有不屑和揶揄,反而含着抹凄恻。
刘长秧微笑,“自然是为了一桩要事。”
塔及冷笑道,“要事?除了多亮,天塌了于我而言都算不得要事。”
刘长秧直视她的眼睛,“我已经寻到药方,并配出了医治多亮痼疾的药剂。”他说着从袖口中拿出一只小小的玉瓶,直接递到塔及眼前。
塔及愕住,下一刻,却一把抓过那瓶子,紧贴在自己胸口,睃眼道,“你若是骗我,你景王府的任何一个人我都不会放过。”
刘长秧听了这话却是不恼,一旁的尉迟青倒忍不住了,哼一声道,“若是假的,我尉迟青提......提头见你。”
说完,见塔及公主仍然将信将疑,冷笑道,“不瞒公主说,咱们的人专程去了你......你们薪犁,找到了多亮记录下他的病......病症,又遍寻大燕最......最负盛名的医官,确诊之后,对症开......开方,据方寻药,几乎踏......踏遍大燕大半国土,才将这方子上......上的草药找齐全了。”
“总共就......就配出这么一......一瓶,公主若是不信,还给我们殿......殿下便是。”
尉迟青说着伸手便要夺那药瓶,却被塔及公主闪身躲过,尉迟青皱皱眉,刚准备再出手,塔及却已经单手撑起尚未恢复的身子,双膝着地“咕咚”朝刘长秧跪下。
“我心里明白,殿下自不会让我白得了这药,不过既然它能救多亮,那么从此刻起,我这条命就是殿下的了。”她磕头跪拜,虔诚地像在对神明祈祝。
尉迟青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礼”吓了一跳,斜睨刘长秧,却发现他并没有请公主起身的意思,只抱臂看她,眼中的悲悯却更深了。
“呼揭将你嫁于我,是为了对我多加一重钳制,也是为了更好地控制我,这一点,公主应该也想到了吧?”许久,他轻声道出一句话,对接上塔及倏地抬起的目光时,又加了一句,“可我不想娶你,还有另一样缘由,这缘由,同公主不想嫁我的原因是一样的。”
塔及忽然想明白了,这位金尊玉贵的景王殿下费尽心力寻方问药,费尽心力设局引自己前来,原来也和自己一样,是为了一个“情”字。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深到连这样一个出生在权力旋涡中的人,都无法独善其身。
于她,更是如此......
“我知道该怎么做,”塔及微笑着看他,异瞳染上一层潮意,美得近乎妖冶,“我知道用什么来报答殿下了。”
听到这话,刘长秧忽然面露难色,尉迟青却愈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他们你来我往,在打什么暗语,可是他方想发问,却见塔及伸出两指,猛地抓向自己的眼睛。
“噗”的一声,她掌上多了两颗眼珠,裹满了血污,再也无法绽出勾魂摄魄的光彩,也再无法看到自己的爱人。
刘长秧嘴唇翕动两下,还未说出一个字,塔及已经喘着粗气先他一步道,“殿下无需自责,我早已想过,这次没有景王,下次,他还会将我许配给什么端王康王,索性我自己一了百了,断了他的念头。”
她痛得抽了口气,接着道,“我杀了那么多无辜,尤其,尤其是乔丽,她待我这般好,我却......挖了这双眼,虽不能赎去我身上的罪孽,但多少能弥补一些,我也心有所慰。”
“还有那个傻子,他总觉得自己身体残破,配不上我,现在,我也同他一样了,他心中的顾虑,想必......想必也能打消了。”
塔及说着,用力将手中的眼珠子抛向地上,像甩去了某样与生俱来的桎梏,然后,她用两个血淋淋的眼窝望向刘长秧的方向,冲他微笑,“塔及,感谢殿下成全。”
刘长秧轻轻阖上眼睛,稍顷,叹了口气,转头看向瞠目结舌的尉迟青,“把止血药给公主敷上。”
尉迟青如梦初醒,“哦”了一声后,手忙脚乱地去拿早已备下的止血药,将蘸了药的白布缠在塔及眼窝上的时候,他才骤然想明白刘长秧让自己提前备下这药的原因。原来,他早已猜到了结局,所以才能思虑得如此周全。
尉迟青在心中咂舌:此般算计谋略,当真是他这等凡人一辈子都难以匹及的,只是他有此等心机,为何一遇上宋迷迭,就变得大而化之,不计后果了呢?
正想着,塔及却已经站了起来,一手紧握药瓶,跌撞着朝门的方向走去。
“公主且慢,”刘长秧叫住她,走到案边吹熄烛火,屋内一暗,埋伏在外面院墙上的曈曈黑影便现出身形来,刘长秧微微一笑,“这场戏,还请公主配合我们演完。”
宋迷迭和莫寒烟赶到都护府的时候,只见高墙内火光冲天,乱成一片,宋迷迭扯住一个认识的参军询问内情,那人见是校事府的人,便一五一十地说了。
原来从头到尾都没有这么一位神医,肖闯自然也没有复生,而在人来人往的闹市中,从马车里滚出来的那个人,是和大都护肖闯长相极为相似的,连声音也几乎一样的,他的一位堂弟。”
“大都护身首异处,真凶却一直没有抓到,肖夫人于是听了景王的建议,设了一场局,希望以此引凶手现身。”
“景王?肖夫人难道不知景王和大都护是敌非友,竟听取他的建议?”莫寒烟大为不解。
那参军于是道,“内宅妇人,对这些官场上的事本就不关心,再说了,那景王是直接找到了大都护家中出谋划策,咱们这些人一概不知情,也是今晚布下防控后 ,才知道是这么回事。”
“为何大都护不死,便会引得真凶现身?”莫寒烟没想明白内中缘由,细眉毛微微蹙起。
“景王说,凶手手段残忍,行事果决,明显就是冲着咱们大都护来的,所以他知道自己未将将军置于死地,定会再次上门。”
“他今晚上门了,”宋迷迭望向都护府里的一片乱象,舔了舔嘴唇,“但你们还是没有抓到他。”
参军脸上浮上一层赧色,“那人武艺超群,且......且早已谋好后路,我们追击他的时候,竟然遇到多处突发火情,还有几个兄弟,被他不知何时布下的暗箭所伤,所以......所以最后还是让他给跑了。”
莫寒烟眉头又紧了一紧,“可看到他的模样了?”
听了这话,参军脸上的愧色一扫而空,忙答道,“看到了看到了,浓眉方脸,相貌威武,结实得活像钢桩铁柱。”
第二日,当祁三郎看到满城张贴的“钢桩铁柱”的画像时,嘴角轻撇,冲身旁两个师妹道,“肖闯背主之事,看来是已经坐实了,否则,肖家人也不会在他死后,对刘长秧的言听计从,对我们却未泄露分毫,把咱们当傻子耍。”
第121章 心属一人
他还在因“神医”一事怄气,想到自己被刘长秧骗了,简直恨得牙根子痒痒。
“恐怕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莫寒烟在围观人群的注视下,伸手将画像从墙上揭下,冲两人使了个眼色后,三人便一起走到一处无人的墙根下。
“昨日那参军一番话反倒令我惴惴不宁,因为但凡和景王沾边的事情,都不能按寻常思路去推导。”莫姑娘目露忧思,将手里的画像摊开,“所以昨晚我和迷迭兵分两路,我在城内和都护府的人继续搜寻那贼人,迷迭,则去了城外。”
说到这里,她转脸看向宋迷迭,“跟师兄说说,你昨晚在城外都看到什么了。”
宋迷迭“哦”了一声,边回忆边说昨晚的事情,她昨天在城外埋伏等待了许久,也没见到有人出城,但因记得莫寒烟的叮嘱,不到日始不能回城,所以便一直等着,等到睡眼惺忪,瞌睡连连,谁想,还真的让她等到了。
她看到一辆马车,从半开的城门中缓缓驶出,披星戴月,朝正西方去了。
于是来不及多想,她伏低身子便跟了上去,不出声地踩着凹凸不平的车辙,目光紧紧盯在一丈外的马车上。
可车尾处的帘子忽然掀动了一下,两道黑影从里面旋出,皆是身怀绝技之人,一前一后将宋迷迭包夹在中间。好在她轻功了得,又身藏暗器,所以和他们过了二十余招后,她摆脱两人,又一次朝已经跑出十余丈远的马车追去。
眼看马车已经近在咫尺,路两边的树梢上忽然罩下一张巨网,宋迷迭身手敏捷,闪身躲过,可另一张网又从后方扑来,将她整个人缠裹在其中。
“区区一张网,又怎能困得住师妹你?”祁三郎摸着下巴摇头。
宋迷迭气得鼓起腮帮,“一张网自然困不住我,可师兄你知那布局之人有多阴险?我被网仰面罩住,竟然看到藏在树梢中的几个人皆拉满了弓弦对准我,只要我稍动一下,便会被他们射成筛子,如此僵持了半刻,那马车走远,他们便也离开了。”
“所以最后,你也没被射成筛子。”祁三郎眸色一动,嘴角挑出一抹笑,“为何呢?明明精心布下这森严壁垒,却不愿杀人灭口。”
莫寒烟听他这话,便知他此刻心里所想和自己想的是同一个名字,只有宋迷迭还一脸懵懂,瞪大眼睛自语,“是啊,他们为何不动手呢,明明是个极好的时机啊。”
“因为他们背后的人是景王,”莫寒烟将手里的画像揉成纸团掷在地上,冷笑道,“引君入瓮,又缜密布局将人送走,这刘长秧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说罢,看身旁一脸惊愕的小傻子一眼,方想说些什么,又无奈叹了口气,只在她发髻上轻轻拍了一下,柔声道,“迷迭,景王属意于你,但这个人,于公于私,你都不可亲近。”
“师姐,我懂的,我不会再吃他煮的面,那件坎肩,我也不会再穿了。”
许久,宋迷迭小声道出一句话,她心里这些一辈子都不想让莫寒烟知道的秘密,现在,却自个全盘说出来了,不为别的,只为让莫姑娘为自己做个见证,见证她已下定决心,要斩断因为那件坎肩和那碗热面而滋生出来的脉脉温情。
莫寒烟和祁三郎看着小师妹孤零零转过去的背影,彼此对望一眼,心中皆生出些许怜爱来,方想对她劝慰几句,宋迷迭却忽然回头,两只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煞是可爱。
“师兄师姐,我想起来了,马车里面好像是个女人,车帘掀起的时候,我听到了环佩叮当,清脆动人。”
“女人?”莫寒烟挑起眉梢,半晌后,转身望向城门的方向,轻声道,“迷迭,你再去一趟宜宁吧。”
禹阳城就在前方,从她刚从宜宁出来时望到的一个光点,变成现在一片如星海般的万家灯火。暮暮朝朝,从璀璨到阑珊,她却知道,没有一盏灯是为她而燃的,她所想要的一人一心,促足相畏,也终究是不可能的了。
宋迷迭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芦,听不到哗啦啦的酒声时,将那葫芦朝身后一扬,撂在荒芜的大漠中。她扭头冲那酒葫芦傻笑,仿佛那是一个被她弃如敝履的倒霉蛋,然后,两腿在身下的骆驼脖子上一夹,那头吃痛了的傻骆驼便撒开四蹄,带着她一阵儿风似的朝禹阳城的方向跑去。
城中的烟火气将宋迷迭本就有些晕眩的脑袋熏得更加迷糊,她一手牵着骆驼,步子却走得东倒西歪,接连撞到了几个人身上。好在那些人见她一身酒气,都不与她计较,只捏着鼻子嫌弃地绕身而过。
“是不好闻啊,”宋迷迭垂头嗅自己的袖子,扬起眉梢摇头,“还说是什么江米甜酒,不醉人,喝下去,还不是一身的酒骚味儿。”
她自嘲地笑笑,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哪知没走出几步,便又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头扎在那人胸前,嗅到一股凛冽的甘松香气。
她忽然拘谨起来,觉得自己身上的味道冲撞了他,于是连忙朝后退出两步,口中直到“对不住”。可偏在这时,身后那头不长眼的骆驼撞到她后心上,脚下一个不稳,她身子朝前扑去,竟重新“钻”进男子的怀中。
宋迷迭心下一惊,两手抓住男人的衣襟想起身,怎知脚下打滑,男人先一步托住她的双臂助她站好,只是那双手,却还未松开她的胳膊。
“醉成这副鬼样子,宋大人是在借酒消愁吗?”
宋迷迭笑了笑:怎么她已经醉成这样了吗?心里想着谁,那人便出现了。她勉强站直,伸手摸上面前人玉琢一般的脸,指肚在上面摩挲了三四五六下后,咧嘴笑,“元尹,你可真是个麻烦精啊。”
她的脸蛋红扑扑的,眼儿乜斜着,带着抹春色,眼尾的那颗小痣随着她的笑轻轻朝上一跃,惊心动魄地蛊惑着对面的人。
刘长秧喉结动了一下,脸色却依然冷峻着,“哦?宋大人说说,本王怎么烦到你了?”
“你,”宋迷迭食指在他胸口戳了几戳,嗤笑道,“你还好意思问?我第一次见你,脑袋就受了伤,后来在景王府,你明知我不是贼人,还故意冤我,指使护卫杀我......”
“幸好没杀成。”刘长秧看着面前醉眼迷离的人儿,脸上寒意消退,抿嘴轻笑。
不过宋迷迭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还在自顾自数落他的罪行,“后来到了老君沟,我奋不顾身跳进瀑布救你,你非但不感激,还用言语轻薄我,再后来,你将我拽进泥坑,弄得满身烂泥。”
刘长秧脸上笑意加深,“伤人一千自损八百,本王也脏了。”
“可是我大人大量不计前嫌,”宋迷迭打了个酒嗝,砸吧几下嘴,“在孙家祠堂为了救你,差点淹死......”
她觉得双臂上力道一紧,元尹的身子朝前贴了贴,下巴几乎触上她的额发。
“那次,可是我救的你。”他垂下头,目光中似淌着波光,亮得蛰眼。
“你救我?”宋迷迭一头雾水,鼻间嗅到他身上甘凛的松香,身子忽然有些发软。
“我亲了你。”他答得坦荡,没有一丝轻薄的成分,好像这件事于他而言,是天下最庄严的一桩承诺。可是很快的,他两眼弯起,嘴角噙着起一抹不拘的笑,俯身在她耳边,小声道,“为了给你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