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怪不得他们忌讳,天录里登记的堕魔之事,十项里头九项都和尘缘相关,还有一项是练功练得走火入魔。
消息又来得突然,凤三原以为今日只是自家长辈带着自己去薄光殿认个门,并不是个多大的事,所以她飞上九重天时,不大点儿的小身板上还丁零当啷地挂着许多从凡间集市里买的小玩意。
没想到她一推开门,满堂仙尊元君前辈,朝服仙袍一丝不苟,俨然是个大场面。
偏偏她还是今日的焦点,避无可避。
凤后平日里大约也是把凤三宠惯了,见到她这么副模样第一反应居然是将她偷偷下界之事美化成游学人间。
小凤三也是童言无忌,当着众仙君的面,张口就往下接,“今天凡间历三月三,上巳节,曲水河上许多人放花灯,人潮随灯而走,十分热闹。等未时的铜锣一响,还有……”
“咳咳……”凤后看凤三越讲越兴奋,使了个眼色。
凤三连忙转了个急弯,乖巧道:“前几日太湖水君来瀛洲做客,曾言花灯数量越多,则说明此地越顺遂平安,今日一看果真如此。”
时任薄光殿正掌文史的杜衡听言一愣,下意识道:“太湖水君管辖的是东方水域,曲水一带属于长离漱君的辖域。”
“……那我明年再去太湖一带看看。”凤三被噎了一下,熟门熟路地撒了个娇,“仙官哥哥,莫要为难我了。”
凤三殿下彼时还不到六千岁,在不知内情的仙君眼中算是个半大点的小孩儿。
在知内情的仙君眼中,更是对这个小孩儿多了几分怜悯。
于是大家十分有默契地都没有往深了追究的意思,反倒显得出言拆台的杜衡有些不近人情了。
决议这件事情的时候,辰虚刚从鬼界回来没有多久。
将鬼界剥离人界本应是四位上神共同的天职。
可当十恶结界落成的那一瞬间,散落人间的八方鬼气带着大怒大悲,大哀大喜便会汇聚一处,这些怨念会本能的相互攀附同化,钻头觅缝无孔不入。
只身行走其间,这是一个极度接近于堕魔的过程。
天阙中的四位上神里,有的是嗔怒于形的武神,有的道心又过于悲悯,有的又尚在闭关当中,都不太合适这趟差事,于是便落到了一人头上。
辰虚就这样,独自来往于人鬼两界,行走了十日。
从万鬼同哭的长夜,走进黑雨连绵的死域,回到九嶷山巅时,他仙辉仍旧清冽,裹挟着寒风细雪,不曾染一丝污尘。
所以如果要选一处是离邪魔最远的地方,那肯定是薄光殿。
凤三在辰虚座下修养心性,是最适合不过的。
辰虚帝君弟子很多,但全是门外的挂名弟子,自己在家里对着画像泥身菩萨点三根香就礼成了的那种。
这头一回收座下弟子,且收的又是身份尊贵凤族三殿下。众仙君便想着,规矩依着天阙里最讲究的来。
提前七日沐浴焚香,提前三日禁饮禁食,成礼前一日还需去昆仑墟的洗尘池里泡一宿,然后行三跪九叩之礼。
小凤三如今这满身烟火气,少说也要在九重天先待个上个几个月去去味儿。
于是那段时间,身穿红衣的凤三殿下,几乎是薄光殿里唯一一抹异色。
因着那日在殿中几句拆台的言语,杜衡总觉得不太好意与凤三殿下照面。
好在薄光殿占地极广,他又只来往于披香楼和堪舆阁,想避开一个人也不难。
除非有人特地循着你来,要你避无可避。
那天他照常从薄光主殿出来,没走几步便看见一道小小红色的身影拦在了他在回披香楼的必经之路上。
小凤三斜靠着树,百无聊赖,手中捏着一个在凡间集市买的风铃,一动便叮叮当当。
“仙官哥哥。”
凤三虽然看上去是个半大的少女,但比从凡人飞升上来的杜衡要大上好几轮。杜衡不敢应这句仙官哥哥,只得行了个小礼,“凤三殿下。”
“仙官哥哥,这薄光殿这么大,就你与帝君住吗?为何上神说要收我为徒,从始至终也不曾露个面?”
那时候杜衡飞升不多久,又在薄光殿任职,说话难免拘谨板正。
“回三殿下,还有副掌文史杜芷,他还未归。帝君前些日子才从鬼界回来,还在瑶池清浊。”
他顿了顿,又道:“殿下不应当称帝君作帝君,应当叫师父。不知三殿下今日的功课完成了没有。”
小凤三瞬间焉了气势。
这冷冰冰的薄光殿实在不比瀛洲碧梧宫,鸟雀成篇热热闹闹。她至今都难以接受,原本只要她撒个娇就对她百依百顺的凤后,居然就这样将她扔在这里独自走了。
最要命的是,连上神的人都没见着,就莫名其妙被安排了许多功课。
“我连拜师礼都没成,怎能随意改口,自然功课也需缓缓。”小凤三立马糊弄出了一套理由,将话题一带而过,“你说还有一名杜芷仙官?他未归是去向了何处。”
“凡间。”
小凤三瞬间眼睛一亮,杜衡隐隐生出了些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瞬他就被小凤三不由分说地拉着去了南天门,然后又被莫名其妙地扯去了凡间。
回到凡间,凤三以担心杜芷仙官为由,专门往人间热闹的地方跑。
就这样东跑西跑了好几趟,杜衡终于忍不住道:“殿下,杜芷他即便是真有危险,也绝不会混迹在凡间集市中,迷路在灯会里,更不会去看戏班子唱戏。”
因这么隔三差五的下界,在薄光殿待了一个月的凤三身上的烟火尘息非但没有淡下来,反而越发浓烈。
小凤三甚至还以薄光殿太清净为由买了一包袱皮影小人儿,稍微施点小法术,几个皮影人便能自己咿咿呀呀唱上一出。
虽然声音不大,但对于习惯了清净的小仙而言,路过都觉得吵的脑仁疼。
连当初认门都有众多仙家在场,凤三原本以为正式面见辰虚帝君应当是个更大场面。
却不想是在是在一场敲锣打鼓的皮影戏中,与辰虚初见。
那日小凤三正仰面躺在薄光殿的檐角上,皮影戏浮在半空中,自己演着一出凡间道士捉鬼的戏码,没有观众也热闹得很。
凤三将要看的功课盖在脸上,挡住天光。
忽然便觉得寒气凌冽,有几粒碎雪飘在指尖,连带着皮影戏的唱腔也滞涩了几分。
她从嗓子里奇怪地嗯了一声,手还未掀开书册,便听见一道清冽的声音响在头顶。
“小凤凰。”
凤三下意识侧头,书本就从脸上滑落,一抬眸,便看到了来人。
缭绕的仙辉中,辰虚披着一件月白的宽松衣袍微微垂着头。
凤凰喜暖,冬天的瀛洲也不怎么下雪,但看到辰虚的第一眼,便让凤三想到了昆仑山巅不曾融化冷泉。
于是在她抬眸仰望,四目相接这一刻,她与上神的对话的最开始,还未开口凤三就对着辰虚打了一个极大的喷嚏。
虽然被环绕在辰虚周围的冷雾挡了一下,但凤三还是感受到了空气中的一瞬安静,甚至连皮影戏都不敢出声了。
小凤三皱了皱鼻子,起身行了个礼,“请上神安。”
杜衡在一旁使了个眼色,用口型比划道,“叫师父。”
“……”
凤三偏开头,往后退了一步,变变扭扭地不想改口。
好在辰虚并没有打算计较,而是召了一缕风,将皮影戏人儿和凤三一起顺下了屋檐。
似乎一眼便看穿了小凤三的打算。
“想回家?”
这皮影戏咿咿呀呀在房顶吵了一整夜,那些修为不如凤三,封不住五感灵识的小仙童仙侍们一个个苦大仇深。
凤三有些心虚,她在薄光殿上下折腾便是认准了天阙上的仙君,尤其是辰虚这种上神是喜欢清净的,将他闹烦了最好一脚将自己踢回瀛洲。
彼时凤三尚且年少,藏不住心思。
口中说着没有,但脸上明晃晃地挂着一副不大高兴的神情。
她经常溜去凡间游玩,多则待上一两月有余,所以她现在其实并不想家。
她只是不想呆在这里。
不过落在旁人眼里,便是一副小孩儿想家又不愿意承认的模样。
于是辰虚从冷雾中伸出一只手。
那只手指节分明,修长有力,是一只天神握剑的手。
就在不久前,鬼界的千万邪魔们都看见过这双手如何持剑,一刃劈斩开十方恶界,剑意裹挟着寒霜与威压横扫而过,不曾停留。
但此时这双手却牵着一个半大的少女。
牵着她从九重天上的薄光殿,走到了千里之外的瀛洲。
九嶷山在极北,瀛洲在南海。
他们并没有驾雾御云,也没有用仙诀化形,而是一同下了凡尘。
从九嶷山开始,驾马车路过凡间的大山大河和沿途的小镇。
马车是天阙上的仙辇所化,夜间行走极快,白日便如同寻常马车一般。
这一日,路过凡间九州南边的一处小镇时,天忽然下起了雨。
凡间时值初冬,小凤三待在马车里听着噼里啪啦打在车顶的雨点,从毛绒轻裘中扬起下巴,仰头问:“帝君,我们为什么不驾云去瀛洲?”
辰虚穿着一身宽松的长袍,支着一只手正在翻书,闻言一顿,偏头回道:“不是喜欢行走凡间吗。”
小凤三掀开一抹车帘,趴在窗沿上认真地看了一会雨。
车外雨幕蒙蒙,溅在青石板上砸出一层雾气,有的没有带油纸伞的行人匆忙一路小跑,有的干脆就躲在屋檐下吃一碗面,等雨停。
雨水携带着初冬的凉意和面摊的烟火气息,吹在凤三的脸上。
她垂眸缩了回来,想说些什么,又似乎在半路改了主意,下半张脸埋在轻裘里闷闷道:“杜衡他告状。”
辰虚道:“倒也不算,随了你的心愿。”
将背后瞒着偷偷摸摸不愿意让人知道的事情公之于众才叫做告状。
凤三这种,在房檐上敲锣打鼓,溜下凡间都正正当当走南天门的,简直是恨不得让全天阙的人都知晓。
但忽然被戳穿的凤三还是愣怔了一下,“我不喜欢待在天阙上。”
下凡时施了障术,辰虚此刻未缭绕着仙辉,头发也是墨色而非银白,看上如同是人间一个俊雅至极的冷清公子。
他将书合上,嗓音温沉,“说说理由,要是在理,这一趟就当将你送回去不必再回天阙。”
小凤三被这句话一惊,带着些欣喜抬头。
她原本以为这一趟,她至少也是要惹得上神大怒将她扫地出门,以这种不怎么风光的方式打发她回家,没想到居然这么容易就达成了。
后来凤三才晓得,其实在她年少的心愿当中,回家是最容易达成的一项,而惹得辰虚动怒才是最难的。
于是她眼睛亮了一下,带着些真情实感道:“天阙太冷清了,一个个都凶巴巴冷冰冰……”
当她反应过来眼前这位也是天阙上的一员,并且是首屈一指的“凶巴巴冷冰冰”时,她忽然意识到这么直白地说似乎不太合适。
于是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还是勉强解释了一句,“我是说天阙上的所有人,不是针对……”
还不如不解释,似乎得罪的人更多了。
小凤三抬头偷偷瞄着辰虚,既然帝君答应送自己回去,她可不想在这个时候惹他不开心。
却只听到辰虚轻轻嗯了一声,似乎并未放在心上,准确的是说,似乎并没有把她说的所有话放在心上。
他抬手将不知道什么时候沾在凤三额间的一滴雨水抹去,转而道:“饿了吗?”
这句话问得凤三呆了一下,下意识点了点头。
一直到二人行至面摊前她才回过神来,饿什么饿,她一只九千岁都不满的鸟都用不着吃凡间的食物果腹,更何况帝君。
所以……帝君这句话是故意敷衍她呢。
进而她又意识到自己太天真,高兴得太早了。
帝君是说“要是在理,这一趟就当将你送回去不必再回天阙。”可却并没有定下什么是在理,什么是不在理。
就比如她方才说得如此真情实感,有理有据,帝君连给个在不在理的评判都没有。没有评判她想下个理由的时候,都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
小凤三深深地叹了口气,不过这个小思绪很快就被阳春面的香气打散了。
她的确不需要食物果腹,但是她向来嘴馋。
这是一座南方的小城,小面摊的老板摆了二十年摊也不曾见过如此神仙似的人物,心里觉得大约是皇城里来的贵人,下面时放的料异常丰富。
于是小凤三喝完面汤之后,打了一个满足的饱嗝。
二人走出面摊的时候,雨还未停。
辰虚牵着小凤三,雨水自动避开了二人,朝两边分拨流下,沿着不太平的石子路淅淅沥沥汇聚成小水洼。
凤三将手伸出避雨障,指尖摸了摸雨水似乎很享受的样子。
在旁人看来,便是哪家的小千金在淘气玩水。
但细想一番,其实不太合理。
至少在凤三身上是不该出现的。
凤三此时外表看上去是还未成年的少女模样,但实际上也有好几千岁了。
而自她三千岁,历经了第一道天劫后,凤帝凤后对她溺爱尤胜。表面上管得很严,她仍然时常溜下凡间去游玩。
凡间的确热闹,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可纵使长情,看几千年也应该看够了。
更不会像这般,吃碗面都一脸餍足,瞧着下雨的街角都能看上好一会儿的程度。
就好像凡间的热闹也好,安静也罢,种种乍见之欢伴随了凤三小几千年从不曾褪却,但她明明还是在一个生性不定的年纪。
于是在这细雨中,她停下脚步,拉了拉辰虚的衣角。以不太符合她年纪的神情,轻声又郑重道:“我不会毁了凡间的。”
“你们担心我会堕魔,可我不会。”
少女的凤眸微微上扬,似乎是向帝君给出的承诺,也似乎只是对自己说。
无论我是在瀛洲还是天阙。